两人也没有多的话讲,径直向前院而去。
织成这才发现,所降落之处,竟是一处小小的庙宇。
且只走了几步,便觉剑气森然,但陆焉只是轻轻一摆手,那剑气旋即又很快消失了。织成眼尖,也瞥见檐下壁后,甚至是一些树丛后,都闪烁着兵刃的寒光,似乎戒备森严,却不是一处荒郊野庙应有的氛围了。
此庙面积虽小,但庙宇的格局不变,也有正殿偏殿,并二进院落,只是破败得厉害,杂草丛生,苔痕上阶。几个泥塑的神像断掉半截,胡乱丢弃在廊下。头一进院中还引有活水,灌成一小塘,塘水未枯,还颇为清澈。
和陆焉匆匆走过去,织成无意间低头看去,旁边塘中清水如镜,照出她的容貌衣饰。
水面影像,是一个似曾相识然而陌生的女人。
匆匆挽就的椎髻,斜插一根玉搔头。湖蓝折边曲裾深衣,月白鸦头屐,简约而明丽。这是她自己设计的造型,为的是方便穿越后更换。当初在现实的家里卧房中,她曾一次次地对镜试妆,熟悉无比。但身临这异时空中,仍然觉得熟悉得有些诡异。
因为这一切,都是假的么?便如她这在这异时空的人,也是假的。
庄周梦蝶,到底是不是蝴蝶梦到了他?她也不知。她只知道,其实她也是这样一缕游魂,从自己的世界逃逸出来,进入另一个梦幻境地。
为何来此?
所有女人的故事,皆是源自男人。
她亦不例外。
从小织成就认识贺以轩,等到情窦初开,更是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贺以轩,他从小就有出众的才华,永远是无疑就是她膜拜的偶像。他喜欢设计她就去学绘画,他考青藤学院,她也盲目地拼命背书,结果两人一起考上。青藤学院号称是时尚大师的摇篮,贺以轩如鱼得水,在学院第一次举办设计大赛时即获冠军,被一家时装公司高薪聘去兼职。如今毕业不到两年,他已是时尚界的人尖子,NINA时装公司的首席设计总监。
年轻多金,且生得俊朗,举止顾盼之间,便会颠倒众生。只是他是个对时装着了魔的人,对女子们的痴狂举动不以为然,那些华艳绮丽的衣料服饰,便是他最爱的情人。
他的办公室里、卧室起居之所,全部堆满了各类衣料与设计图。这些年来,唯一在他身边相伴的女子,便是她,董织成。
他向来对女子没耐心,心也不曾动过一点。再勇敢如烈火的女子也要伤心而退,可她不同。她是他青梅竹马的玩伴,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还是携手并进的同事——此时的她,已是他的工作助理。她只要他离不开她,如果感情上他不能依赖她,那么她也要抓住工作上的依赖。
她学时装,学设计,帮他打理公司,渐露头角。也有公司要高薪挖她,她从来不肯。NINA的董事长只当她老实,孰不知我都是为了以轩。这些年来,她不肯玩乐,不肯恋爱,一颗心全部扑在时装设计艺术之上,一步步地向着顶尖的大师宝座迈进,所为者,亦不过是为了他。起初是为了赶上他的脚步,后来是为了不让他多费心劳神。看着他多年来不近女人,心中暗喜,却又莫名酸涩。
近年来,汉服复兴之风愈演愈烈,他也对传统汉服有了浓厚的兴趣。他们埋头于书山之间,寻找各类汉锦罗绮资料,甚至找工人设计汉代的提花机。她成天把只有世上最新款的只有巴掌大小的缝纫机带在身边,刷牙时灵感涌动,都要叼着牙刷缝上几路线,这样疯狂的敬业,终于成功地织出了汉风浓郁的仿“隐花波纹孔雀纹锦”,并推出“秋风洛水”系列服装。
一时间市场反响热烈,名媛红星纷纷订货,老板赚得盆满钵满,欣喜若狂,特设了庆功宴为他们派送红包。那晚所有人喝得有了醉意,她更是几乎站立不稳,以轩只得就近扶回他的寓所稍事休息。
他的寓所一如办公室,杂乱而简单,到处堆满设计草图和一些边角废料。她迷迷糊糊地扶额抬头,只一眼,便看到了对面墙上的那轴古画:
玉轴绢面,也不知过了多少岁月,一望便是古画珍品。笔触精致,淡墨轻染,画就一个极美的女子。画上的她,眉眸妙丽,顾盼流波,依稀有几分熟悉。双鬟盘如灵蛇,长袖迎风飘舞。衣衫仿佛是一种云锦制成,轻薄透明,隐有光华流转,不过是最简单的赭黄朱红调就,却显出极奇丽的花纹颜色,仿佛有着一种奇怪的魔力,只叫人看得一眼,便不由得整个人的心便要沉了进去。
是了,那女子,象她。不不,不如说是她象那画中女子,不过只肖似七八分,却没有那样夺目的艳光。
她呆呆地看了那画中女子良久,只到他不小心,砰地打翻了一只茶杯,才将我惊醒过来。
他要再去翻找杯子倒水给我喝,她却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鼓起勇气向他表白:
“以轩,我爱你!”
为什么不说爱?她已是他最好的伙伴,最亲近的人,彼此已经事业有成,名声大震——我等不及了,等不及了呀!一阵阵的酒意涌上来,更冲得她脸色嫣红,眼波迷离:以轩,我真的爱你,我想永远追随你的左右,共同研制出妙绝天下的奇美华服!
他听她颠三倒四,反复向她倾诉爱意,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末了,只是淡淡一笑:“阿织,我们自小长大,你难道是不明白我么?你怎会向我寻求爱?我平生所爱,唯有设计。除非,”
他也有了酒意,那目光,竟恋恋投到那轴画上:“除非有了这个女子……呵,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女子?
阿织,你是说,要研制出妙绝天下的奇美华服么?可是你看,我们甚至研制不出那女子身上的衣衫!我……我问过专家,他们说这幅画是从古时魏宫里流传出来的,相传是甄皇后的小像。知道甄皇后么?曹植的洛神赋写的就是她呢。咱们研出了汉锦的仿制品,可她身上穿的衣裳,据说也是魏锦的一种,叫‘流风回雪’,织法后来已经失传。我想尽办法,织出来的东西质地相仿,只是染不出那样的绝艳颜色。
阿织,你看那‘流风回雪’,多么绝艳奇异,销魂蚀骨……有着令人沉醉的神秘力量……她和那段‘流风回雪’,是我最美的梦魇。如果你能找到这样的一块魏锦,让我亲手裁就一段罗衣,何况你与画中女子,竟然还有几分相像……那样的话,我……我便爱上你了。”
只为这一句,亦不知是真是假,总是让她于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
破天荒的,她没有上网去查,而是找出一卷古旧的词赋,想追寻那个遗失的年代所独有的雅致韵味。在这个网络大行其道的年代,书卷早已发黄虫蛀,然而她还是在残缺的卷中读到了《洛神赋》: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那会是怎样一个美人呢?单只看如此华艳的文笔,已想不出她照世的绝色,想必曾令身边无数女子黯然失色吧。
她原就跟画中女子,有几分相似的模样。后来偷偷拍下那幅画,将照片拿去美容院,想要跟她一模一样。医生歉疚地表示说,她与那女子相差的两分,是画中女子天生一段风致,却是手术刀造不出来的。
后来无意中告诉了贺以轩,懊恼自己与那画中女子,终究还有两分不肖似。他看着她笑了起来:“阿织,你改变相貌,倒不如多费些心思,研制那魏锦出来。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贪恋美色的人。”
织成无语,脸上也有些微微的红。
在这个时代,整容技术真可以武装到牙齿发肤。加上各类化妆品和各色衣饰,大街上随便一个美女都堪称绝色,可为何就没听说过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故事发生呢?
可见风姿才是最重要的,她当真是傻了,竟想到要和那女子一模一样。
贺以轩倒有些感动起来,不知可否因为她低垂脸庞颊带红晕的模样,有几分象那画中人的缘故?他的声音温柔了许多:“阿织,如果能找到那种魏锦,我便亲手缝制一件婚服,穿在你的身上,做我最美的新娘。”
为了这一句话,在听说时空穿越局准备征求志愿者,进行穿越时空试验的时候,她便不顾一切,倾家荡产,交纳穿越时空的费用。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通过了穿越者那种简直可以称之为残酷的魔鬼训练。
她坦率地告诉徐薇安,她想找到“流风回雪锦”,她想来到甄洛的身边。
因为她查遍所有资料,实在是没有关于这“流风回雪”的任何织造方法。除了要求时空穿越局批准她穿越时空,别无他法。可是她爱以轩,为了得到他她愿意付出一切。只是以轩不希罕她付出的一切,他所希罕的是魏锦而已。
除了得到这魏锦,别无他法。
然而甄洛这么快就挂掉了,看来历史与传说是有距离的,她该去哪里找那件“流风回雪锦”?
可是不能白来一趟罢?即算没有甄洛,她总算可以从她生前的侍女亲人处去查询,然后她会倾其所有买下那件流风回雪锦衣。
织成摸了摸腰囊:来的时候,依律不得携带任何财物穿越时空,身上连一两碎银子也没有。可是,董织成,以你过去二十余年摸爬滚打的血泪经验,以你多了一千多年的智慧,还愁在三国混不下去?多看些罗绮锦绣,长长见识也是好的,说不准可以自己琢磨着制出那“流风回雪锦”呢?
正思量间,陆焉悄悄上前一步,低声道:“我等来到此处,约好大公子围截袁氏,焉入洛水屠杀蛟龙,植公子在此接应。这次回来却多了女郎你,理应有番说辞才是。女郎先前虽险些被大公子箭伤,但我们身在高空,他或许并未看清面貌。稍后见了植公子,可不要乱说话,听焉的安排便罢了。”
织成与他相处时间不长,也知他行事温和谨慎,自己初来乍到,的确是少说少错。当下点了点头,以示感激。
忽听前面正殿里有人喃喃自语:“洛水之神,名曰宓妃。宓妃为天帝幼女,想必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如此姿容脱俗的神女,怎么叫这些工匠雕塑出如此的俗脂庸粉出来?唉,太过粗俗,却叫我如何写得出文章?”
是个男子声音,显然年纪颇轻。
又听另一个男子声音,笑嘻嘻地道:“心中有美人,则眼前无一不美。子建兄独自在洛神庙呆了半天,若是冥冥中能感知到仙子的风神,又何必一定要对着眼前这几尊泥胎来写文章?至少文修是相信,子建兄的洛神赋写出来,必定会万古流芳。”这男子说话声音,却十分悦耳动听,且音节铿锵,大有音律之美。
要见到曹植了!曹植的字,可不就是子建?那子建想写关于洛神的文章,莫非就是后世流传的《洛神赋》?而这里……这里是洛神庙?织成抬头看了一眼那当中神像:着色粗陋,眉短唇圆,雕工甚是拙劣,偏油漆驳落,凤冕珠袍上满是浮灰,还被鼠啮了好几个小洞。也难怪曹植方才自言自语,说没有任何文思了。
她忍不住扑噗一笑。
殿中众人背门而立,听见笑声,便蓦然转过身来,一眼便瞧见了来者,不禁怔住了,厉声道:
“你你你…是何人?前后门都有护卫,你怎么进来的?”
为首那人,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年轻男子,年纪最多不过二十多岁,几乎高出她大半个头去。墨也似的长发四下披拂,别说金冠,连帻巾都没有一副,只是闲闲地散下肩头。外披一件锦裘,长长的裘尾毫不吝惜地拖在地上,而那极其繁丽耀眼的花纹,让她辨认出正是以前在书上看过的“霜鸟锁金”花样。里面却穿有一件素白绢衣,胡乱用一根帛带系住,甚至衣襟半敞,露出皎洁的半截颈子来,配上他那懒洋洋的不以为意的神情,却是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锦裘男子目光又是一转,已落到了陆焉身上,双手一拍,惊喜地叫了起来:
“瑜郎!你可算回来了!”
他快步冲了过来,一把捉住了陆焉的手,神情关切,好看的眉头也不由得皱起来:“你怎的这样一副模样?我安排给你的护卫呢?他们怎的就让你这样湿淋淋地赶回来,若是伤了风……”
织成不禁一呆:这哪里还有先前那副目无下尘的贵公子模样,分明是个蛇蛇蛰蛰的老嬷嬷!
“焉一切都好,详情容后再禀。”
陆焉不露痕迹地挣脱那锦裘男子激动的抓扯,低声道:“植公子……”
这男子果然是曹植!
织成呆呆地望着他,心中激浪一波涌上来,一波又涌上来。
今天真是人品大爆发哦!不但见到了曹丕,还有曹植……
是曹植啊!那天下才华总共一石、而他独占八斗的曹植!此时的他,想必还未料到自己会在后世,拥有那样大的声名吧。一如他根本不会想到,他的下半生颠沛流离,穷苦落魄一样。
此时的他,即使是那种衣衫不整的放旷,也难以掩饰住那清朗的眉宇间,一种勃勃的自信和生机。有了这样的底气,无论什么样的行径做出来,也只见高雅不见鄙俗。象初升明月,照满大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