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究些的贵人,一日是要换几套衣衫的,织成梳妆更衣去见曹操,恰是说明她的知礼和讲究。贯休本来就听过不少关于这位新晋女侯的很多轶事,知道她出身不高,但见了本尊之后,已觉言谈举止颇为出色,毫无闺阁忸怩之态,此时又听她这般了解礼仪,便更是心中想道:“果然魏王有眼光,可惜家世弱了些,不然……”
落云馆中一应之物都是俱全的,织成果然便清清爽爽地沐浴更衣,又由崔妙慧亲手帮她拢髻梳鬓,挽了个灵蛇髻,乌亮的髻发在头上盘绕如蛇形,轻盈别致,据说这是从前甄洛在闺中设计出来的发髻。还有人说甄洛的妆台旁养有一尾青蛇,随着这蛇每日盘出的不同形状来梳出不同的灵蛇髻。织成起初听了,不免大吃一惊,还真没想到,甄洛这样的美人儿还会养蛇,但后来听崔妙慧说了,才知道那并非真正的活蛇,而是一尾以上好翠玉雕成的玉蛇。只不过蛇的关节全部由一块块的翠玉组成,故此能变化不同形状,栩栩如生。
而蛇和玉,皆为凉性之物。放玉蛇于闺中,也是取盛夏清凉之意,便如后世杨玉环常爱衔玉鱼于口中,是同样的道理。
崔妙慧虽然未见过那玉蛇,但流行一时的灵蛇髻还是知道,盘髻之后,插玉钗、步摇等物,薄施脂粉,淡淡地点了朱唇,再配上一身织绣鹤纹的银红锦袍,宽袖长裾,露出绛、嫣、檀色三层袖边,其中嫣红之色,恰与唇朱之色相近。
这件锦袍本就是织成设计的花样之一,但是自葭萌抗敌以来,日日穿着随意,便是路上披着貂裘,也不过为了取暖罢了,头面都未曾认真收拾过。蓦的这样盛妆起来,织成有些不太适应,甚至觉得有点微妙的“以色侍人”之感,纵然要做曹丕的妻子,也不必特意妆点得这样美丽吧?
崔妙慧肃容道:“魏王何等尊贵,妆容精洁,亦是对王者尊仪,主君万不可小觑。”
织成想到她先前话语,心中一动,遂也不再坚持。
只是这般打扮出去,别人倒还罢了,贯休是见过此前她模样的,倒是微微一怔。
这次出行,当然不会是护送她们入京时那简朴的马车,而是一辆小巧精致的舆车。由八名小宦官抬着,饰金垂玉,织锦夹帘,里面虽仅容一人端坐,但十分暖和舒适。
织成从容地乘上舆车,董媛和辛苑想要随侍,却被贯休和气而坚决地拦住:“魏王只传甄侯一人。”
织成示意她们退下。
在这铜雀台中,换个角度来看,无异便是铜墙铁壁的坚牢。当真要有什么,多两个人也不顶什么用,恐怕还要折在当中。
训练有素的宫监们,抬起舆车自然安稳,连脚步声都轻捷之极,几乎听不到声音。宫巷幽深,高墙接天,眼前便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哪怕有数盏纱灯相随在舆车左右,也被这黑暗化得隐隐绰绰。
织成觉得自己一如古代志怪小说中的主角,穿行于魑魅魍魉的虚幻世界之中。
幸好,拐过一道宫墙,丝竹喧笑之声,便如银铃般,夹杂着香气煦风迎面拂来,从黑暗阴冷的世界,顿时宛若进入繁花似锦的阳春佳时。对织成来说,这也是似曾相识的旧时场景。
果然,舆车停下来了。贯休的声音在车外响起:“请甄侯下舆。”
织成从车中出来,站于那长长的石阶之下,抬头望去,看到了一片在梦中依稀见过的璀璨灯火,交织辉映,迷离万千,宛若天上银河,坠落在这人间的巍峨高台之上,映照得四面皆是一片通明。
夜风吹拂,头上步摇的缀珠相互轻击,发出清脆的微响。在这样青阙仙宫般的宏伟建筑群前,她觉得自己仿佛如芥子那般微末不足道。
铜雀台,无论在何时见到,终究还是那样令人震慑。
然而,却再也不如初次见到时那样的惊喜,过去是高不可攀的琼台宫阙,如今她却知道,这是不见硝烟的战场。
无论如何,她终于又回到了铜雀台。
有他的铜雀台。
她步履沉稳,向着最为巍峨壮美的那片灯火——也正是摘星楼所在之处,一步步登阶而上,贯休跟随在她的身后,但见她行走之间,裙间垂下的玉佩悄没声息,裙摆如流云拖曳,却是无一丝颤动,更不能左右摇摆,足见其仪态端雅,是受过专门的训练,并不似外间所传,是甄氏不起眼的旁支庶女那样,未曾经过专门的教养。
甚至,她的背影,也不一样。
不是那种柔美多姿,而是如男子般挺直伸展,然又因了身形的婀娜,挺现出一种柔韧之美。这种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身姿,似乎从未见过吧。
即使是临汾公主那样的天之骄女,亦未曾有这样笔直的脊背。
贯休在心底悄悄地叹了口气。
入铜雀台后,外披的貂裘便由宫监取走。盖因楼内实在温暖如春,也不知有多少暗壁火龙昼夜不息。曲廊之中仍旧铺着地衣,却不是昔日记忆中的大红织绣折枝花纹,而变成了瑞鹿仙芝山石图样,只还是一样柔软,行走起来声不可闻。
贯休在一道廊檐前停下来,有两个锦绣簇拥的美人笑盈盈地迎上来,那是最新得到曹操宠爱的两人,就连贯休也不敢拿大:
“老奴见过谷华娘子,方明娘子。”
时人都好神仙,慕方士,曹操早年间不屑一顾,近年间却渐渐地信了起来。先有左慈入觐,险些惹出好一番祸事。纵有万年公主事在其中,也未尝没有曹操本人偏向神仙术的原因。织成虽是来自另一个时空,在这里一年有余,也听了一耳朵的神仙故事,一听便知这二人的名字,也是女仙称号。谷华即陵谷华,乃是后世鼎鼎大名的瑶姬的侍女,方明则是李方明,为上元夫人座下侍女。
曹操用女仙侍女的名字赐给自己宠姬,无非也是隐然自诩为神仙之意。
但汉朝仪制,无论宫中还是王府,俱无娘子这个称呼。想来这也是曹操意趣一来,胡乱取的名号?以示与俗世的那些姬妾有所区别?
不过这两个美人,生得倒的确不错。虽然就织成而言,还是更喜欢当年曹操的宠姬九仙媛,那种娇憨之态,才令人心生怜惜呢。
那谷华生得袅娜风流,腰肢一搦,嫣然笑道:“这便是甄侯罢?果然仪容高雅,端的是贵人风范呢。”
织成不语,只淡淡一笑。
方明身形微丰,眉目如画,竟是一颦一笑无一不美:“魏王正燃华芜香以奉神仙,故令妾姐妹前来相迎,贯老可自去。”
贯休一怔,但见二美眉间似笑非笑的模样,也不敢再说,遂躬身道:“是。”
又向织成行礼,悄声退下。
先前谷华主动搭话,织成未答,此时她也不多说,只凝神瞧了织成一眼,笑道:“请甄侯随妾姐妹来罢。”
腰肢款摆,如风中杨柳般,与那方明并肩,往前方纱帐重重处,袅袅行去。织成这才发现,两美人的衣裙上,所绣的也是云纹、麟凤、仙人等图纹,忽然明白过来,为何来之前贯休看了看她的衣袍,露出赞许的神情来。
鹤,也是祥兆之禽啊。
织成不禁暗叹一口气。
历史上的曹操,是在建安二十五年离世的。眼下是建安十八年,历史上他还可以再活七年。然而织成发现,这个时空的事件,与自己所看的史书是有着细微的时间差的。那么,或许曹操……未见得还能活到建安二十五年。
也许是自知性命不久,故此才有了这样大的改变吧。处处皆要体现祥瑞,甚至是华芜香……
她脚下不禁微微一滞,客气道:“不知二位娘子,可是将妾带往何处?”
谷华一怔,与方明互视一眼,娇笑道:“自然是魏王所在啊。”
她掩唇流眄,风致楚楚,眼梢高高挑起,这一笑更是令人心旌神摇,也难怪得到曹操的宠爱。
方明也微笑着指向前方殿室,道:“那便是魏王起居之室。这摘星楼中有殿室百余间,魏王时常是换着住的,每日所住也不同。”
是了,上次过来,曹操所住的便不是这里。不过后世也记载他老年之后疑心相当重,的确是经常更换住处,一路行来,已见殿室无数,外表来看并没有什么区别,都垂着织锦帘子,或许里面才别有洞天。想来每日他住在哪里,也只有这两个近来最得宠爱的美人才知。
织成垂首道:“那就有劳二位娘子了。”
谷华有些不悦,瞥了她一眼,不再说话,只是快步走到殿室之前,掀开帘子,便昂然而入。
方明跟在后面,倒是对织成歉然道:“谷华阿姊便是如此,甄侯可千万莫要在意。”一路挑起帘子,引了织成进去,但见两边皆是雕镂玲珑的朱漆阑干,也垂下樱色织锦帘子,但透过帘子的缝隙,仍可听到阑外有潺澉之声,似乎是一处山水园石。
铜雀台中的楼阁建得十分巧妙而壮丽,昔日在凝晖殿外,织成也看到过相似的景致,只是感觉那水气颇热,且隐约扑到帘上来,倒有些象是邺宫的那个水阁的情形。
但见谷华已停足不前,立在一间殿室门口,道:“魏王召甄侯入内。”
织成点了点头,在方明的带领下,往那殿室行去,问道:“二位娘子难道不带妾入内么?”
谷华摇首道:“此乃魏王召见甄侯,妾二人……”
一语未了,只觉眼前影子一晃,却是方明身形软倒在地。再看织成时,恰见她缓缓收回手掌,不禁大骇,正待开口呼叫,颈上一紧,却是被一只手捏住了喉头!
织成手捏谷华咽喉,只将她一张俏美玉脸都挤得苦瓜模样,目光惊惶,泪点微微,显然受惊不轻。
待见到织成反腿一脚,将方明踢到墙边,任由那些垂地的帘幔,恰好掩住了她身躯后,更是忍不住要大叫起来。
只是喉头被捏得太紧,所有的声息都被湮没于喉管之中,甚至连呼吸也困难起来,眼前金星乱冒。
而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庞,却没有任何表情。
先前一路之上,织成便是没什么表情,但是她们见惯了前来觐见曹操的文臣武将,知道大多数人这般模样是因为过于紧张。故此对于这位女侯除了有些微的好奇外,并不曾太过在意。谁知眼下对方暴起伤人,且还胆大包天地挟住了自己?
保命要紧,也就顾不得先前自己是怎样心中鄙夷,只是在眼中拼命地露出乞求之意来。这模样若是男子见了,自然是大为怜惜,只可惜织成是个女子,纵有怜惜之情,也只是怜惜该被怜惜之人,对此是毫不动容。只低声道:“你若动上一动,你这颈子便会断在我手里,昔日铜雀之乱,我杀过多少人,相信这铜雀台中,有的是人告知于你!”
谷华拼命想要点头,可惜喉头那只手坚如铁铸,哪里动得了半分?
织成也不管她,一手将她拖了挡在面前,另一手小心地拨开垂下的织锦帘子,缓缓走了进去。
果然是一间布置华丽的宫室,见多了也就没什么稀奇,无非是陈设珍奇罢了。不过相比而言,就显得有些空旷,只设一台一榻而已,榻后是深紫、葵黄双色牡丹绣屏。侧有一门,垂下一道珠帘。指头大小的珠子,在寻常富户,是可当作珍宝镶于发钗之上的,在这里却只用来串作门帘。室角设一盏鱼形荷叶灯,反卷的荷叶间露出鱼身,咀上燃起灯火,显然是腹中藏有膏油。荷叶碧绿,鲤鱼红白,皆为翡翠玉料雕琢而成,十分通透润萃。甚至荷叶上滚动的露珠,亦是由琉璃镶嵌,栩栩如生。
织成掠过这些珍物,目光落在珠帘之上。遂挟着谷华,一步步走上阶去。谷华瘫软如泥,好在身形尚轻,就算全部提在手中,也不算吃力。
忽听门外一阵笑语之声,却有个男子声音道:“这殿室门口无人,想必阿父不在此处。平叔,早听说这温香殿乃人间仙境,不如我们也……”
虽是分别许久,但织成仍听得出来:那是曹植的声音!带着些醺然的醉意,却是他无误。
平叔……难道是何晏也来了?
织成心中一动,手中蓦松,随即飞起一脚,谷华一声都未叫出来,整个娇躯便如断线风筝一般,被猛地踢入了珠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