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真自然看出了他眼中的赞赏之意和惺惺相惜。
“后世没有人不知道你的志向啊……”
她在心里默默地补了一句。
所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没有揭穿真相之前,人们看到的往往只是表面的伪装。
刘备此时还是刘璋的同宗兄弟、手足、好帮手,可是在早就知道了他最终结局的人来说,这一切全是浮云、浮云。
“你怎么这样看我?”
刘备疑惑地问。
他发现眼前这个女郎,似乎不再象先前那样,淡淡中带着些不耐烦。反而是她的目光之中,有些怜悯和了然……这令得她就象个历经沧桑的老人,一眼就看破了所有世事的去向,也看破了他的结局。
他忽然心中有些茫然的惧意——他会有怎样的结局呢?
“董君方才说到张松……”他咳了一声,延续话题,也想要驱散心中那种忽然而至的惧意:“不知是从何处看出他已遇不幸?”
他不再表现出那套古雅端方抑扬顿挫的说话方式时,董真觉得两人沟通起来十分随意舒适。
“嗯,张松之死。”
董真定了定神,道:“张松此人,颇有才华但恃才傲物,行事不懂收敛,虽堪为佐治之才,但不宜行此秘事。刘璋这人虽然平庸,却能容人,手下必然有能人异士,在益州也算是得了人望。张松平时得罪的人多,刘璋得罪的人少,而张松是帮外人……对,使君你就是益州的外人,目前……万一事情泄露,张松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说,即使眼下张松未死,此人必有泄露的一天。”
她并没有见过张松,不过却知道,后世的史书中是说,张松被其兄长所告密。由此可以推断这人的人品不怎样,平时也一定尖酸刻薄,连自己的兄长都不能容忍他。
而刘璋最后是和平地完成了益州政权的交替,拱手送到刘备手中,连最后血战都没有进行,因为他说不忍令百姓受殃及的战火之苦。
他平时的性格,一定是比较柔糯的。单看他连当地的士族都搞不定,就知道他不是什么铁血手腕的人物。这样的人不可能成为枭雄,甚至无法保住这天府之国的万里沃土,但是在巴蜀的世族们看来,却是一个极好的上司。如果有人要换掉这个容忍他们的上司,换一个明显更厉害的角色来,谁愿意?
所以张松必然会泄密,必然会失败。
“再者,益州派人前来葭萌****,为何来的是马超?歧山侯既然前来,为何要乔装打扮?因为马超能征善战,可与你的义弟张飞旗鼓相当。而拿下你们之后,歧山侯这位益州牧的亲弟弟出面安抚葭萌,更为名正言顺。使君,你也是见着他们二人之后,才生疑窦之心罢?说起来是不是得感谢我呢?”
“是。”刘备抓了许久她的衣袖,只觉手指酸痛无比,更糟的是暴露在山风之中,此时悬崖的温度,较之葭萌城中更要冷上几度,又有山风掠刮,冻得又僵又疼,但只能咬着牙坚持,闻言苦笑道:“多谢你在江上春宴之中,点明了歧山侯的真实身份。”
“其实使君若备加警惕,一定不会如今日这一般境地。可是可恨我为了点出歧山侯,不惜暴露了自己,便有人向你献计,说只要收服我董真,便如将巴蜀锦匹落了一半进自己口袋,使君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终于将歧山侯等人的来意放在一边,调走了张飞将军,让对方趁虚而入,落到了此时这个境地!”
饶是山风冷凛,刘备还是觉得脸上一热,心中想道:“你又怎知我的难处呢?”
却听董真道:“你抓着这衣袖,当真顺手么?”
“顺手!怎么不顺手?”
刘备大急,想到她方才之言,似乎对他颇有讽意,想到她险些中毒落在自己手中,清誉几乎毁于一旦,对一个女郎来说,岂能不恨?唯恐她再弄出点的花样来报仇,虽然此时手指僵冷酸麻,却也咬牙硬撑。
“莫要小人之心以度君子之腹!”
董真斜了他一眼,终于伸出手来,道:“来罢,拉着我的手。”
刘备一怔,这次倒是真的呆住了。
董真隔得近,看得清,但见他这次的双目之中,再没有那种故作温蔼、实则闪烁不定的光芒。
她在心中暗叹一声,想道:“刘备虽然狡诈多伪,但在某些方面,倒也不失为一个君子。不过这君子比较矛盾就是了……”
他一旦知道她是女子,就用了最容易控制女子的办法——将之变为自己后宅的女人。可是此时落下悬崖时,哪怕是生死一线,他宁可抓住她的衣袖,却未曾碰过她的手。
谁都知道,以手相握,无论温度还是着力,却会强过抓住衣袖。
他却没有。
即使此时她主动提出,拉住他的手,来缓解他的压力,他还露出这样犹豫的神情来。不是一口答应,也不是故作推辞,是真正觉得……拉她的手好象有点儿不妥……
董真嗤地一笑:“别说是碰了我的手,就算我在你府中真的中了毒,落了你的手,我也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刘备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大汉帝国,是个开放的帝国。所以寡妇再醮还能嫁入贵家,比如历史上曹丕娶了甄宓为皇后;歌妓也能成为王夫人,比如曹操的正妻卞氏。这些出身并不算特别光鲜的女子,并没有谁哭着喊着要将她沉塘。
但是这不意味着,女性就没有贞节可言。
相反,曹氏不在意,是因为曹操出身并非真正的世族,曹氏家族虽有地位金钱却无名望,更没有所谓的家学来约束,加上曹操有意表现得豪放不羁又重视实用的作风,才有这样的女性传奇存在。
在真正的世家大族之中,未婚女性极为重视自己的贞节,倒也不是为了所谓的气节,而是出于骄傲。
从小被家族精心培养珍爱倍至、长大后被年轻才俊们竞相追逐求亲,虽明知只是联姻的工具,但这样培养出来的工具,也有属于工具的骄傲。
未婚而被玷污,简直就是对这骄傲的毁灭性打击。
外界的谈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跨不过自己内心这道坎。
而且越破落的世家,女性就越是骄傲。因为除了这个,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可以醒目地提醒自己曾经高贵的身份。
所以刘备才笃信,只要自己占有了这个董氏女郎,她为了维系骄傲,除了嫁他之外,别无他路可走。
而他刘备虽然年纪长了些,但还不失为一个贵婿。
所以他才敢大胆地行使这种看上去实在太卑鄙不符合声名的行径,因为他坚信后来会一床锦被掩风流,化为一桩流传甚美的韵事。
“别不识好人心,不要我拉你就算了。”
董真没有什么耐心与他周旋。
刘备见她手一缩,终于回过神来,松开右手,同时抓住衣袖的左手一用力,身子向上蹿出,终于紧紧地握住了那只白晰的纤手。
手指修长,肌肤滑腻,温暖而柔软,毕竟是年轻女子的手,伸掌握住之时,刘备不禁心中一荡。但随即便觉得那柔软之中,又有着一种隐约的坚韧,若有若无传出来的劲气令得他的心又是一紧。
这不是普通的女郎!
否则他刘玄德英雄半世,怎么现在会悬挂在绝崖边上!
他咳了一声,继续刚才的话题:
“即使如此,你也只是推断出了益州牧将对我不利。但这与你防备我下毒,并没有着我的手,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何你会没有中毒?”
“那毒,是十丈罗吧?”
董真淡淡道。
刘备一怔,没想到她连这个都知道,心中才真正开始有了凛然之意,想了想,果断答道:“是。”
董真解嘲地一笑:“早就应该想到,这个世间的医术并不发达,有着厉害功效的药物,也不会象天上的星星那么繁多,弄来弄去,顶多也只几种而已,被用得最多的,必然是最厉害的。我只是没想到……十丈罗还真是最厉害的。”
刘备只当她还在讽嘲自己,脸上更是烫得厉害,道:“我……我并非贪色之辈……”
“我也没什么美色。”
董真比他还要坦率:“我所有的,不过是令得蚕虫生出疫病又能将它们治好的法子罢了。这才是你最看重的,对吗?”
刘备身躯微震,正待答话,上方却嗖地一声,丢下一条青灰色的葛绳来,只在空中转了几转,便又放下一大截,正好垂落在董真和刘备的身前,轻轻摇晃。
“等一等!”
刘备见董真伸手去抓那葛绳,忽然出声道:“先试探一下为好!”
若是那些黑衣人疑心他们未死,也完全可以垂下这样一条绳索来试探。那么他们爬上崖去,面临他们的便是新一轮的杀戳。
感慨于刘备的细心,董真微微一笑:“不会。这条葛绳,是我的朋友放下来的。因为搓绳所有的葛布,就用的他的一件衣裳。”
杨阿若的衣裳。
刘备跟在董真身后,被那条葛绳缓缓带上崖顶时,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年青男子。
虽然从身形肤色来看十分年轻,但那样冷静如冰雪、锋锐如霜刃般的气度,绝非寻常人所能拥有。那是岁月凝就的寒冰,是血腥磨砺的霜刃。刘备自己是驰骋疆场的人,一眼便看出了眼前的这个男子,必然曾杀人无数。就连他背着的长剑,也定然饮饱了喷薄而滚烫的人血,透出森冷的死亡气息。
是那个跟随董真来府中的护卫!
刘备惊诧地停住脚步。
可是跟着董真入府时,他低调而沉默,就象个最寻常不过的忠诚护卫一般,哪里有这种锋刃出鞘般令人凛然生寒的气度?
“你杀了人?”
董真忽然问道。
她收起如意钩,又肆意地伸展开臂膀,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还扭了扭腰,姿势完全没有优雅美观可言,倒象个街头汉子一样粗鲁。
当初江上春宴,那个语惊四座的谦雅郎君,果真就是眼前的她么?
刘备一向认为自己演技最好,可是现在第一次有些不太自信起来。
“路上跟踪他们,却被暗哨发现。他们围杀于我,我担心时间久了你支持不住,便杀了四人,逃了回来。”
杨阿若说得轻描淡写,但是董真精神一振:“发现他们的巢穴了?不然如何会有暗哨?”言毕又跺足大叹:“想来也是你太担心我了,不然以你的能耐,若是耐心守候周旋,又如何会被暗哨发现?”
“应该是平时落脚之处,不过那地方看上去尚新,或许是刚下不久,我又被暗哨发现,无法进一步探寻。就算现在再赶过去,恐怕也是人走屋空。”
杨阿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发现她安然无恙,方才答道:“我原是想看看他们这次过来,可有什么人暗中为头目。不过看样子还当真没什么有份量的头目,不过几个小角色,有什么好在意的?倒是你能安全归来,才叫大家都放心。”
刘备听得已是惊疑不已,此时不禁问道:“董君,你……你早就料到了这一切?”
“可是我多么希望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
董真望着脚下云雾渐渐浮生、再难视物的崖谷,涩声道:“向你献计并告知我身份之人,可是张柏?”
刘备料想她早就知道了一切,索性也不再隐瞒,坦然道:“正是。”
董真看了看刘备,见他衣衫裂开了几条口子,发髻也松散下来,形容甚是狼狈:“张飞将军接信从阆中返回葭萌,至少也要大半天的辰光。如今刘使君府已经不安全,使君若是不嫌弃,便请先至在下寒舍暂时歇息罢。”
刘备哪里会不知道她这是客气话?
事实上他如今根本就无路可去,对方救了他的命,还不计前嫌地安置他,此时由不得心中不浮起羞愧之意,当下拱手为揖,由衷道:“备多谢董君收留之义。”
天色渐渐暗下来,一轮淡红色的落日,隐没在天边的云岚之中。晚风吹来,崖上枯草起伏不定。
董真站在枯草之间,心中一时也起伏难平。
杨阿若此时却甚是理解董真的心情,放柔了声音,道:“走罢。刘使君的护卫都离开了,府中奴婢也或死或逃,已经空无一人。”
刘备皱眉道:“县衙那边的兵卒呢?难道都不曾过来查看?”
杨阿若不语,夕阳投映之下,他的身形笔直修长,有如青竹亭亭而立。
董真知道以他的傲气,对自己是因为有交情,对刘备实在没有义务回答他的提问,遂解释道:
“如果是益州牧下的手,则县衙这边应该早就得到了歧山侯的密令,那些衙卒又怎么会过来?到时只报个‘贼盗灭门’就完事了。”
其实刘备自己早就明白,但心中觉得憋气,忍不住便要问出来。此时见杨阿若神情,也知道自己实则造次了。他向来很爱结交天下能人志士,见杨阿若气度不凡,与其木然的相貌并不相称,便知对方必然是覆了人皮面具。
不能真面目示人,想来一定海内颇有名头。
不禁起了敬佩之意,连忙向杨阿若诚心诚意地揖礼道:“方才备因心急,故冒犯了侠士,还望海涵。”
杨阿若回了一礼,又退后一步,虽然礼貌,但个中疏远之意却昭然若揭。
刘备不禁有些失望,却听董真叹了口气,道:“走罢,终究是要面对的,不是么?”
离开这里也没有什么路可走,三人依旧是自后墙跃入府第之中。刘备不擅轻功,便是杨阿若带着他掠墙而过。
这一掠更是令刘备欣赏,因为杨阿若即使是带着一个大活人,也依旧如落叶般轻盈无声,足见其造诣不凡。
董真看出他的诧异,笑道:“若没这本事,又怎么奔袭千里,于护卫环伺之中,取恶人头颅如探囊取物?”
她说的是“恶人”而非“贵人”,这便是侠士与杀手的区别。前者只以侠义为先,后者却是以金钱为先。但凡买得动杀人的非富即贵,其剌杀目标也定然是权贵。
刘备久经江湖奔涉之人,自然一听便明。
对杨阿若更是十分喜爱,只是自己如今还要寄人篱下,且刚刚设计谋害过董真,便是脸皮再厚,舌桀莲花,又如何说得动对方来投奔自己?
待到踏入府中,纵使刘备早有心理准备,也被惨象惊得停住了脚步。
室中、阶下、院里、廊柱之旁,皆是府中受到殃及的婢仆尸体。鲜血流了满地,都干涸成了紫黑的颜色,腥气却充满了整座府第,久久不散。回想从前的刘府,虽然说不上奢华,但自有一种勃勃的生机,简朴而不失庄重,一看便知是贵人府第。哪象眼前所见,简直就是修罗地狱。
乱世争雄,即使后宅也不能免。
董真想到刘备提起的几位夫人,似乎也多是因此而殁。也难怪他并不好美色,甚至府中都没有一个女主人。
不过转念一想,这也许是因为刘备心怀大志,否则若是那种酒色之徒,别说死了几个小妻,便是死了大妻,也不妨碍其夜夜笙歌,寻欢作乐。
刘备强抑悲愤,一路仔细查看,发现自己几个心腹管事还是没有尸体横陈,可见是被护卫救走,此时才略微心宽了些。
董真想起自己先前还在这里当过“姬人”,便看了一眼杨阿若。
杨阿若点了点头,董真便知那些女子至少性命无虞。
她并非是个滥好人,只是终究是有几分香火之情。更重要的是,那个梁姬,始终令她心生疑惑,索性一并拘了来。
正门已被衙卒以“贼盗犯境、闯人宅第”的名义封住,三人自角门而出,又潜行了一段路,但见街上并无百姓行走,家家关门闭户,想来城门口总是要装模作样地查勘过往行人一番。经了这些事,谁还敢相信这葭萌县令?当下不走城门,寻了一处僻静的城墙,翻越而过。葭萌关虽是险要关隘,但毕竟不是每一段城墙都修得高大险峻,眼下并非战时,而且,毕竟连县令都知道,所谓的“贼盗”根本就不存在,故此虽有岗哨,也未曾戒备得十分森严,轻功不错的高手想要出入,还并不是什么难事。
离了葭萌城,又行了一段路,但见不远处的树丛之中,系着四匹骏马,杨虎头站在一匹马旁,见董真出来,高兴得咧嘴而笑。
四人上马奔驰,回去的地方,居然还是离云别馆。
刘备当初也令人查探过董真,当然知道这是她的住所。
不禁惊道:“怎的还住在此处?若是歧山侯和马超再行前来,岂不是插翅难飞?”
董真笑道:“有一句话叫作灯下黑,还有一句话叫做最危险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只道我与使君已坠崖而死,别馆中我的夫人与义从慌作一团,哪里想到我还会回来?况且那府中内奸……”
她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她得到了自以为真实的消息,哪里舍得不送出去?有她这消息在,益州方面更不会怀疑了。”
还有一点她没有说,但是当刘备穿过藤萝密覆的小路,步入山谷,看到那座离云别馆时,蓦然还明白了另外一个关键:
此地易守难攻,俨然是一座小小的山中之城,呆在这里,应该最为安全不过。
忽然眼前黑影掠过,又是簌簌几声,宛若树梢吹落了枯叶,却是先前伏身于藤萝之上的护卫齐齐跃下身来,向董真行礼道:“主君!”
虽然还披着那些藤萝和半枯半绿的树枝作为伪装,但这六名护卫满面喜悦,显然是发自内心地为她的无恙感到高兴。
刘备扫视这几名护卫,但见他们身形壮健,气概威猛,身上也皆有杀气,不禁暗暗吃惊:“这董真不过是个败落的世家子弟,在哪里寻到这许多虎士?且看这里岗哨、人员、伪装皆相当出色,绝不是寻常护卫义从所能做到的。这董真,当众还如一座宝藏般,处处与人惊喜。”
只听董真问道:“夫人何在?”
其中一名护卫抱拳道:“夫人在出岫堂。”
出岫堂便是那座华丽的正堂,因开窗可见瀑布如雪,无论阴晴天气,溅起的细密水珠结成雾气,远望如白云浮出岫谷一般,故崔妙慧将其命名为出岫堂。
董真顿了顿,吩咐道:“带刘使君去叠翠阁歇息。”
叠翠阁是靠山最近,也是整个别馆中最深的一个院落,周围皆是山崖,夏日时崖上绿树苍苍,景致极美。不过眼下还是初春,树叶尚未繁茂,但看出去一目了然,皆是树枝和岩壁,是否藏匿有人一望便知。
刘备是独身前来离云别馆,他心中的多疑未必输于曹操,所以董真索性坦荡一些,也让刘备更有安全感。
刘备倒不知这叠翠阁的妙处,却犹豫了一下,道:“我等这样入内,若是……”
董真摇摇头,道:“这六名兄弟既然出现在此处,便是在此处监视出入的。由此可见,我们要那奸细传出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她便再无用处,这条通道当然也要严密看守起来。若是先前便是如此,她想要传递也无办法。此刻我想夫人应该已将其羁押起来,使君不必担心。”
又道:“使君先去歇息,待稍晚些再设宴,为使君压惊。”
刘备看她安排,似乎是事先便已井井有条,每一步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今日所遇意外甚多,对眼前这个男妆女郎,也重新换了审视的目光。
但想来董真还没其他事务要处理,且既然她连张飞还有多久回来这种事情都料到了,对自己的安排一定很是妥当。
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刘备虽然未必说得出这八个字,但一向驭下有方,倒是多用到了这种指导思想。此时若董真想要他性命,再容易不过。
索性放宽心怀,笑道:“如此,备,便先行一步。”
衣袖飘扬,竟自跟着一个护卫去了,意态潇洒,脚步沉稳,仿佛于春夜之中,一时兴起,去探访一位居于云山之中的好友。全无丝毫端倪,是看出来了他方才从生死厮杀的血海中逃出来。
果然枭雄心境,首在演技。
演到连自己的心境都能随外表而变化,才是一流的影帝。
而影帝……这世上真的很多。
崔妙慧肃然立于出岫堂中,等候着董真的归来。
她穿着一袭暗色绣绛纹的袍服,神情也是少有的沉穆。问道:“主君累了半晌,不先沐浴更衣么?”
厮杀了一番,又在悬崖的空中吊了半晌,即使是路上草草地整理了一下,还是掩不住风尘仆仆之色。
尤其是先前在刘备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冷静、讽嘲、淡定都消失了,露出疲惫的神情,不知是否因了光线的角度,她清越的眉宇之间,似乎藏着一小片阴影。
天色已暗,堂中点起了宫灯,青铜铸就鱼跃之形,造型精妙,线条流畅,栩栩如生的鱼唇、鱼鳍、鱼尾处,各高高顶着三盏烛火。照得堂中亮如白昼。
若是平常,董真又会取笑一番她的“穷奢极欲”,但此时只是疲倦地坐在了一旁的榻上,即使是柔软的锦褥,似乎也未将她的疲劳消散半分。
崔妙慧居然也十分体贴地亲自捧上一只瓷盏,揭开描有蓝粉蝴蝶的白瓷盏盖,饴糖梨水的香气,袅袅而出,遥远而熟悉,熟悉又陌生。
董真伸指揉了揉额头,道:“带上来罢。”
四周窗扇紧闭,烛火仿佛凝固一般,室内的光明没有丝毫的晃动。
寂静了片刻,崔妙慧轻轻做了个手势,吱呀声中,面向东南的一扇侧门忽然被推开,烛光蓦地一跳,但见两名护卫推着一个被绳索缚得紧紧的女子,迈步而入。
董真抬起头来,先前那种疲惫怅惘的表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淡然自如,看不出丝毫心情变化的面孔。
远山眉只微微一挑,便听崔妙慧道:“都出去罢,守在门外,候主君召唤时再进来。”
她自己也向董真躬身行礼,与那两名护卫同时悄然退了出去。
门扇再次被掩上。
室内的光线、人物、声音……都再次陷入了凝固的虚空之中。
“实在没有想到,你居然早就发现了。”
那女子哑声道:“可是我不会说,一个字也不会说。”
她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在她自己看来,那仿佛代表着如精钢般坚铸的决心,但在董真看来,却可笑得如帛纸一样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