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泉,董真知道后世这里是著名的旅游胜地,还因了卫星发射中心而闻名于世,只是来此时空之前,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夜光杯也是此地所产。只当她刻意去了解时才知道,早在周朝时,酒泉的西域人便向周天子敬献过白玉之精制作的夜光杯。所以董真这几句话,当真是再应景不过。
“好一个碧泉如酒,天光如杯!”碧影一闪,却是杨阿若伸手拿过锦衣,当空抖开。如一片碧色云影掠过,那袭锦衣已被杨阿若穿在了身上,原先那件淡黄丝绢夹袄也被罩于其下,依旧是背脊笔直,丝毫不见臃肿。有游侠儿牵过一匹骏马,杨阿若翻身上马,一手执辔,一手拔剑,顿时宛若变了个人,坐姿如松,英气逼人。
只听他振臂挥剑,高声呼道:“着碧心,藏丹心,赴国难,死如归!”众骑兵游侠儿血脉贲张,齐声呼道:“赴国难,死如归!”
声震街巷,杀气冲天,惊得锦里巷檐之下的鸟雀纷纷飞起,道边树冠却扑簌簌落下许多枯叶来。
这哪里是什么锦里的盛会,分明变成了杨阿若出征前的誓师!
方才那几句,却是脱自曹植《白马篇》中的名句,所谓“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曹植高才,天下知名,这首写游侠英雄的诗篇一出,便被传颂甚广,众游侠儿更是素来以此为荣,然而似乎只到了此时,方才明白诗中真意。
眼前这铺锦着采的华烁之地,落在众骑兵眼中,分外映出了金戈铁马的壮烈铮骨,有许多原是陇西人,不免动了思乡之情,其他从别处赶来入伍的人也不由得想道:“想那昔日酒泉,还胜过凋敝后的洛阳,如今洛阳恢复生气,酒泉却落在逆贼手中,不知被蹂躏成了怎样的惨状?”胸口气涌,侠骨铮然,恨不得马上驰马奔去,杀个痛快!
便是寻常百姓,也不由得为这啸呼声中的慷慨之情所感染,双眼微湿,想道:“如此乱世,若无铁骑相护,这繁华又能几时呢?”原本是冷眼看着杨阿若在洛阳招兵的,此时却也多了些亲近崇敬之意。
杨阿若身上那袭“天水碧”锦衣,自马上披泻而下,原本是清丽之极的颜色,此时在晴空丽日之下,映着剑刃寒光,却自清丽之中,透出肃杀之气来。
众人瞧在眼中,不觉又是一阵眩目。
郑继更是暗暗吃惊,绝未曾想到董真如此自信满满,果然“天水碧”有过人之处。董真穿着时清贵安详,陆议穿着是清逸儒雅,没想到这杨阿若穿上后又如此清肃峻烈。相同颜色,不同气质的人穿出来都不见违和,反而各具华采,果然是锦中上品,人间绝色!
却不知杨阿若又会出多少钱来购买?
一念未了,却听董真慨然道:“将军此去,乃是平叛讨逆,董真以此天水碧衣,为将军一壮行色!候将军归来,董真愿再赠新衣,以扫征尘!”
又送?
众人齐齐诧异地看了过来,董真却是一脸的慷慨之色,似乎方才所言微不足道。
织坊中锦匹出产虽比不上远在邺城的织造司那样规模,但锦这种东西,也不是百姓人人消费得起的。所以洛阳织坊的客户,多半还是各种权贵府第,次一等的也是那些富得流油的大商贾。虽在锦里都有店面,但无非是用作展示,虽也时常有散客慕名前来购买锦匹,但多半是过路之人,又或是偶然之举,收益不过廖廖罢了。
董真来洛阳经营织坊的时间不长,又屡遭波折,除了史万石,也没见他与别的权贵商贾走动,先前还被洛阳的官吏们暗中为难,又有恶少年频繁闹事。投了不少金钱,却只卖过一些零散的锦匹,并没有做过什么大规模的业务。这些别人不知,同在锦里的行业中人却是清清楚楚的。固然董真是世家子弟,会有些积蓄,但这样入不敷出,却非经营之道。当然,现在众人明白过来,董真一直没有大的动作,想必正是为了在研制这“天水碧”锦的原因。
“天水碧”今日有了些声名,但未来如何还在未知之数。郑继从那锦匹的纹理便知其珍贵,董真却已经如散财童子般,大大方方地送出去两套,而且一看便知是品相最为上等的两套,分明对方是准备付钱的啊!
虽然从春秋战国时期,便有商业兴起。然而到了汉时,因为商贾屡次受到打压,所以商业并不如后世发达,当然也比不得宋明之时的兴盛了。所以商人们对于商品的销售方式还是很简单的,就是研制出新品,然后卖出去。最多便是与权贵高门打打交道,或是对有司官吏实行贿赂,力求售量增加而已。
其他的促销手段一概全无,对于董真这种“开业赠送”“寻找代言”的法子还是首次看到,自然连郑继见识之广,也会在心中暗暗纳罕了。
董真只说完这几句话,忽觉脸上一暖,却是杨阿若的目光自面具之后射出,落在了她的脸上。
杨阿若的容貌她从未见过,不过对于面具后那冷峻中带有森然的目光向来熟悉,却从未见过他此时这样暖煦如春风般的目光。
不禁摸了摸脸,想道:“我说错了什么?是大方过头了么?还是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只听杨阿若柔声道:“某,自当归来,着君之衣!”
语声虽柔,却一字一顿,透出强大信心和坚决之意,董真听了,心中不知怎的觉得有些异常,但她并未在意,捧着漆盘笑道:“我会等你归来!”
杨阿若眼中又有神采一闪,遂抬了抬袖,招手示意,便有先前随行的护卫上前,取出一枚玉环,恭恭敬敬地放置在董真手中那空了的漆盘之上。
董真一怔,抬起头来,却听杨阿若高声道:
“多蒙董君‘天水碧’岂是凡俗之色?也当不得寻常金银俗物,先前的陆君是个雅人,某愿效仿,以美玉相付董君,方不玷污了这样人间绝色。”
说到最后四字时,却意味深长地看了董真一眼。
看董真时,后者却并没有注意这小小的意味,只是与众人一般,都将注意力投向了那漆盘之中的玉环上。
玉环所用的质料也是白玉,洁白无瑕,且如凝脂一般,泛着幽幽的润光,看上去比陆议那一枚玉佩成色还要更好些。且环身之上,尚带着一缕半旧的青色丝绦,显然是杨阿若时常带在身边之物。
以此相赠,含义更深。
郑继心中更是悚然:从前看杨阿若与云落坊从无往来,没想到他竟对董真如此在意,这位游侠首领不象何晏,毫无拘羁,肆意妄为之时,谁也辖制不住。只怕此后要对董真加倍客气才是了。
董真莫名其妙,却也颇为喜欢那枚玉环,伸手接过来,放入袖中,只觉那玉环不但入手滑腻,且似乎还有淡淡温度,即使是放在袖中,也能感觉得到,不由得心道:“难道这玉环还是块传说中的温玉所刻?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竟得了两块美玉?无论是陆逊还是杨阿若所赠,好象其价值之高,都要胜过我这两套衣服呢。”
今日存心要打响“天水碧”的品牌,原本也与何晏商量,安排了几个与何晏交好的世族子弟充当“托儿”,不料因了陆逊和杨阿若出场,竟一个也没用上。陆杨二人实在罕有,董真哪里有不抓住这样机会的道理?虽然是一咬牙决定“请代言人哪能不花钱”的豪爽行径,打算白送两套衣服,甚至杨阿若回来再送一套,但经过多种折腾,又是买侍婢,又是租房子,加上织机原料等,曹氏兄弟所赠的金子已去了大半。心中不是不肉疼的,没想到这二人却不愿占便宜,自己倒回笼了两块美玉,铁定是赚了未亏,关键是“代言人”还心甘情愿,双方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对下一步的销量必定有利,不由得心情大好。
崔妙慧眼中光芒一闪,随即又沉敛下去,轻附玉掌,旁边已走出一名侍婢,竟是阿萝,手上也捧着一只小小漆盘,盘中放有两只玉杯!
众人不禁都“噫”地一声,惊叹出来。
那两只玉杯,所用的玉料似乎也并非凡品,简直白得透明,远望如冰雪雕成般。杯中盛有美酒,其色殷红如血,经这杯身一映,宛若白玉中含有玛瑙,鲜艳欲滴,却又晶莹剔透。阵阵酒香,随风拂来,却不如寻常酒浆那般涩浊,倒有一种蜜汁般的甜香,中人欲醉。
崔妙慧接过漆盘,亲自走到董真与杨阿若面前,双手奉上,柔声道:“方才将军说过,着碧衣,藏丹心,赴国难,忽如归。夫郎既赠碧衣,崔氏便愿献此美酒,且以出自酒泉的夜光杯盛之,碧衣丹心,且壮行色!”
人群中发出一阵啧啧艳羡之声,这才知道崔妙慧奉上的两只玉杯,竟然当真是酒泉特产珍物——白玉雕成的夜光杯!且杯中酒浆殷红晶莹,正是眼下世家贵族中刚刚流行的葡萄美酒。
汉时酿酒工艺不如后世发达,所以酒浆颜色浑浊,微带酸涩。这葡萄酒也是自西域贡来,辗转千里,价格极为昂贵。因色泽透明,气味芳香,一向被视为珍品。此时盛在夜光杯中,当真是色香俱全。董真在后世见多了更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加上红酒,所以对此倒是没什么惊叹之色。
崔妙慧一直在暗暗观察董真,原想着她出身不高,未必见过这些珍品,存心地要让她也大为惊羡。谁知她无动于衷,一副“哦,葡萄酒啊”的平淡无奇样儿,不禁暗暗沮丧,忖道:“她不是出自于甄氏旁支的一个女郎么?怎的有时行事举止,却象是极有见识?当真是奇怪得很。”
何晏看在眼里,不由得微微一笑。
崔妙慧别无长物,但既然是顶着崔氏女的身份“嫁给”了董真,当然随身之物不能寒酸,何晏一向性好奢华,自然大手笔地为之置办。珠玉钗环、衣裳器物自不必说,这夜光杯及葡萄美酒便在其中。
崔妙慧争强的心思他早看出来,却由着她上前,难道是因为……他心中一动:难道是因为自己一直对董真很有信心?知道她不象寻常女郎那样五色皆迷?
对于何晏和崔妙慧的小心思,董真全然未曾理会,只是心中奇怪,不知一向冷面煞神般的杨阿若何以忽然如此温情,但当着众人之面,只好按下满腹疑虑,伸手从崔妙慧所捧的盘中取过两杯美酒,将一杯递给马上的杨阿若,另一杯执在手中,含笑道:“环者,还也。董真期盼杨都尉能早日班师回还。”
杨阿若洒然一笑,接过夜光杯来,毫不客气,一饮而尽!
董真也随之饮尽,抬头看杨阿若时,但见碧空阳光倾泻而下,照在他的脸上,鼻子以下未曾被面具蔽挡之处的肌肤,竟是白晰如玉。一滴酒浆,犹自挂在他的线条丰明的唇上,娇艳欲滴。
再看他执杯之手,也是修长白晰,竟与夜光杯颜色无异。
不由得心中大大跳动了一下,想道:“这杨阿若未毁容之前,一定是个极美的郎君呢!”
杨阿若饮尽美酒,轻轻一抛,手中夜光杯便稳稳落在了崔妙慧所捧的漆盘之上,且悄无声息,足见其内力之精准。他忽地一拨马头,高声呼道:“儿郎们!打回酒泉!”
众骑兵兴奋地一起举起矛槊,呼道:“打回酒泉!打回酒泉!打回酒泉!”
在惊雷般的呼喝声中,但见杨阿若风一般地打马而去,那些骑兵们呼喝着跟在身后,人如虎,马如龙,席卷而去,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风驰电掣般的疾奔中,杨阿若终于佯作不经意地回头,望向来路。鳞次栉比的坊舍之中,一点青碧,在视野中越来越远。
然而,只需低下头来,瞧一瞧自己身上那同样温润清丽的青碧衣袍,便仿佛有一团暖意,环抱了整个身躯。
青碧色的腰间空荡荡的,好象还很不习惯。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那枚跟随自己二十余年的玉环,第一次离开了自己,留在了她的身边。
但是,那有什么关系?环者,还也。那枚玉环,终将会连同新主人一起,回还给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