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了一口气,眉宇间浮上忧色:“先不论到洛阳是否能找着族叔,就算找到,眼下时世艰难,我堂堂丈夫,也不能觑人脸色,白食终日,总要寻个谋生之道。想来想去,还是开个小小织坊,从前我随父母游历南北,也经手过一些相关的庶务,只是苦于没有人手。这些女子情况,我已向史万石询问过,当中不乏有粗通织造之人。有了她们,我这织坊至少可以先搭起个大概,也聊胜于在洛阳临时找寻人手。”
杨娥听到此处,狐疑之色顿时消散,却是由衷地从心里笑出来,面靥如花,清秀之中更添娇艳,释然道:“原来你是要开个织坊啊。我在家乡也是个中高手呢,若董君不嫌弃,也可时常过去帮忙。何况洛阳有阿兄在,定能保你凡事顺遂。”
杨阿若在面具之后,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杨娥却仿似未觉,想到董真若在洛阳开了织坊,他手下定然缺人,自己大可经常跑去,此后会有不少见面机会,心情更是愉悦。
史万石站在后面,悄悄抹了把汗。
却听织成笑道:“倒也没什么大事,我已与史老板说好,与他合资办这织坊。他先行赠我的这些女子,便算是入了股。这也算是史老板的产业,他没有不费心之理。”
这史老板三字,虽听起来有些新鲜,但在场之人大多明白或许是对大商贾的一种称呼。
至于入股、合资什么的,也并不难懂,大抵就是二人合伙做生意,由这董真主持,史万石也从中分钱罢了。
史万石忙道:“那些女子,是赠送董君之礼,怎敢当入股之资?”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囊来,双手奉上,满面笑容道:“这里一千金,方是史某的入股之资。不过董君是行家里手,自当是东家才对,史某愿效犬马之劳!”
众人又是一阵暗自惊叹,只觉得这史万石与董真,当真都是十分会做人。一来二去的,倒象是真有些合伙的诚意,却也将二人先前的一些仇怨都化作烟消云散。
不过史万石出手倒也当真阔绰,眼下民间织坊颇多,往往有个三四架织机就能开工。这千金之资,足以购买百余架织机,并赁下一处好坊所来经营。哪里是什么合资,简直就是双手奉上一座织坊供那董真独资。纵使先前冒犯了董真,这又送人,又赠金,也足以消弥了。此人该出手之时,那是绝不含糊,也不象其他商贾般吝惜金钱,算得上是很有眼色了。
织成当然不会不笑纳他的好意,伸手接过,笑道:“既是如此,为我二人的织坊,我便却之不恭了。”
她过去也在商场上打滚,知道有时适当地收些好处,倒可以让对方放心,不至于心怀疑忌。
果然史万石神色一松,显得十分愉快。
杨阿若轻哼一声,不置与否,但也不象先前对史万石那样穷凶极恶的模样。
别人倒也罢了,那些刀客却暗暗吁了口气。既然史万石与这董真一起行商,那杨氏兄妹倒不会与之为难了。自己这些人,也不必与游侠儿们生死相搏。只是这生死的危机一过,却又想起自己原是史万石聘来的护卫,按行规是约满离开时才会赠金为酬,方才双方却撕破了脸,史万石又将那些女子送给了那董氏郎君,他自己也有数名奴婢随从,又有杨阿若等人,再也用不着这些护卫。
那些酬金想要拿到,想来也十分困难。
正踌躇之际,却见史万石笑眯眯的,向着众刀客一揖,说道:“方才情势非常,诸位受我之累,自保也是人之常情。倒是受惊不少,如今史某手上所有女子都已赠给了东家,就不再烦劳诸位。史某有些许金钱,聊以压惊,又为酬谢,还望诸位不要嫌弃才是。”
言毕拍了拍手,那随侍的小婢自从车中取了一只褡裢,恭恭敬敬地奉上前来,看她模样颇有些吃力,显然褡裢沉重。
史万石当众解开看时,却都是满满一袋五铢钱,都串得密密实实,少说也有几百贯。时下是五十铢为一贯,这袋中之钱的价值,足足当得后世的万余元。在后世不算什么大钱,在此时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分到手后,至少几月内不虞衣食。众刀客刀头舐血,所为不过是吃穿二字,不由得都笑逐颜开。一时都厚着脸皮上前,对史万石道谢赞颂不已。
织成冷眼旁观,但见史万石自始至终,脸上都挂着真诚又感激的笑容,分钱时更是毫不犹豫,显得乐意之极。到了最后就连众刀客自己都有些迷糊,仿佛先前自己从不曾背离过史万石,一直都是宾主尽欢才对。
织成心中暗暗赞道:“好个史万石,当真心有城府之严,只怕也有山川之险罢。难得是还长了副又胖又憨的外表,更足以迷惑人了。”
众刀客领了酬金,终于心满意足,辞别史万石后,连着对杨阿若兄妹和织成,也颇为殷勤地道了别,这才策马离去。
耳听得蹄声渐渐远去,众刀客的身影也都消失在最后的黑暗之中,天际的暗云中开始有了微微的曦色。
织成这才转过身去,仿佛刚刚想起一般,向着崔妙慧走去,二话不说,先掀起她所披的那件雪白貂裘,兜头盖脸地往她身上蒙去,顿时将她相貌头脸,蒙得严严实实。
先前史万石只是在牛车之中,远远看了一眼崔妙慧,后来又迭遭生死危机,哪里还有空再看?只是从众刀客的口中得知这是一个绝色美人,现下好容易有了喘息之机,想要偷看一眼,却被仿佛洞悉他心机的织成抢先一步,遮蒙住了头脸。不禁心中一顿:“这董真仿若会读人心一般,我需小心在意,不要惹他疑心,必得好好交往才是。”
当下只在脸上挂着若无其事的谄媚笑意,却再也不往崔妙慧所在方向看上半眼。
织成一把拖起崔妙慧,也不顾她口中倒吸一口冷气,显然是有疼痛之意——几乎是扯得足不沾地,到了史万石牛车之前,往里狠狠一推!
崔妙慧几个踉跄,扑入牛车之中,只觉先前就摔在地上的肋骨、腿膝等处,经这一扑,痛得更狠了些。心中不禁暗自忿恨,却听织成在车外笑道:“我们那车本是杜氏的,毁在了史君手中,史君可得将这车借给女眷坐一坐才行。”
杨娥闻言,赶紧过去扶了阿娘,又示意秦氏跟上来,看都不看史万石一眼,便往车上搀扶。
史万石如此会辨风色之人,岂有不趋奉之理?连声道:“正是!正是!史某之车太过鄙陋,只要各位不嫌弃,只管请用便是。倒是史某的福气!”
又双手一拍,向余下几辆牛车叫道:“你们这些贱婢,既知道史某将你们送与了新主人,怎的还坐在车中不肯下来?”
一边已从怀中掏出一迭契书,殷勤地献给了织成。织成知道这是那些女子的身契,虽然同情,但也知道此乃常规,当下老大不客气,随手接了过来。
那些女子先前见杨阿若等过来,虽然害怕,却也好奇,已在悄悄观看,又听清了织成之言,知道这是新主人。既是世家子,又生得俊美,心下已是暗暗欢喜,只是不敢轻易有所举动,怕惹来祸端罢了。
此时听了史万石之话,便一起下车来,娉娉婷婷立了一行,共计十一人,向织成一齐行礼,娇声道:“婢妾们见过主君!”
织成仔细看时,便觉得史万石不愧是专职艳使,他说适合用来做婢伎,果然就完全按这标准挑选的。这些女子都是眉目秀气,的确说不上有十分颜色,但行动俐落,反应灵捷,役使起来倒是顺手。看其中有几个,手指十分修长,想来用来调教成普通的歌舞伎也是不错。但在织成看来,手指修长,更是织锦的匠人所不可缺乏的先决条件,用起来也是十分合适,心头大悦。
“从此之后,你们是织坊之婢,却未必是妾。”织成这句话,让众女一怔,却令杨娥低眉微笑,心中实是有种说不出的欢喜。
但织成下一句话,却令得众女也都欢喜起来:
“然若你们做事勤勉,我或可除了你们的奴籍,甚至准你自由婚配嫁人。到时候,便是这个婢字,也可以去掉了。”
杨阿若听在耳中,面具后的一双清眸一霎不霎,也看不出是喜是怒。然而偶一转眼,看到杨娥似嗔似喜地注视着织成,却胸口一闷,忍不住咳嗽一声。
当下织成也老大不客气,以新晋主君的姿态,指挥着众女重新调整了一下车队,独独挤出一辆牛车来,以供史万石乘坐。当然这种牛车是比不上史万石的“私车”宽阔,但可供两女乘坐的位置,让他一人独占,也不能说不算优待。史万石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自去上了那牛车不提。就连他那用来在原车中烧茶相伴的贴身小婢,也是弃之不用,让她与众女挤在一起。
至于织成本人,既不愿骑马,也不愿与“女眷”们共乘一车,因此还是干起了之前的老本行——驾辕,只是这次换成了史万石原来的座驾罢了。
杨阿若等人来时虽然是纵马急奔,但此时因了这些老弱妇孺,却也只得放慢了速度。
有了杨阿若等人相随,便如天神所到,百魔辟易,接下来的路程便再无波澜。虽然杨阿若带着面具的样子也太扑克牌脸了一些,而他手下的那些刚刚入伍的游侠儿也未免太肃然了一些,史万石更是夹起尾巴做人,杨娥也时常在牛车里发呆,崔妙慧更是再也没有什么幺蛾子,所以织成虽然有些不太习惯,但总算是十分安静地走了下半宿。
天色从渐渐发白,到完全大亮。冬日里晴天不多,日头掩映在云后,发出微微剌眼的亮光。
织成坐在车辕之上,微微眯起眼睛,向远方眺望。
远方的地平线上,有山峦起伏,宛若潜龙般,横亘百里,那想必便是闻名后世的邙山了。气势雄浑的山峦,将一座大城环围其中。纵然是那残破新修的城墙,依旧残留着硝烟的气息,也难以拂去其巍峨瑰伟之度——正是有“天下之中”“历朝古都”之称的洛阳,从西周起至东汉末年,共有四十九位帝王在此君临天下。
织成挥起鞭子,再次甩了个响亮的鞭花。
洛阳,我来了。
虽比不上昔日熙熙攘攘的人流,但进城的人还是不少。
不出所料,城门口果然有京兆杜氏的大奴在此守候。其实织成原也不识,但他们的表现也实在是太醒目,几个穿丝着绵的大奴就倚靠在门洞前,与守城军士公然吹嘘,声音之大,即使是远远坐在辕上的织成,也听得清清楚楚:
“是我家少君的爱姬,被挟制而走……”
“对,有个年少的匪徒,样貌生得清俊……还有几个同党……都是妇孺……”
“少君说了,若是追回爱姬,必少不了你们的赏赐……”
“样貌清俊”的“年少匪徒”坐在车辕上,不禁微微皱眉。
“董君!”身后车帘一掀,杨娥的头探了出来,向那门洞看了一眼,对织成悄声道:“是杜源的人呢!”
原来声音之大,连车内的她们也听到了。
织成透过帘隙看去,但见崔妙慧倚壁而坐,神情木然。
从侧面轮廓看去,她面部的线条优美如女神,那雪白貂裘经先前一番折腾,早已污脏了不少,不知为何,却越显出其高贵端严的美貌来。
一夜未睡,且身上想必也有些摔伤,但她却不象秦氏等人随意坐靠,依旧是跪坐于车内,背脊笔直,保持了良好的风范。
织成想起自己在另一个时空时,同事有一次以羡慕的语气谈起一个同机的白富美,说:“在航程中她一直都是坐得笔直啊!整整三个小时,都没有把腰背放松过一下,三百六十度依旧无死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