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谛走在最前,此时雪势暂歇,山风吹来,他那僧袍便猎猎飞舞,用的是麻布,但布质甚粗,虽然也密密地穿了几层,但仍显得极是单薄,似乎连丝绵都未曾蓄入其内,料想毕竟不抵寒风。
再看脚上,也是一双百衲鞋,这鞋与后世的草鞋差不离,所谓“低头看得破”,自不会衲得严严实实,到处透风,虽裹着月白色布袜,看上去也觉冻得厉害。
织成忍不住道:“大师穿得少了,这山崖甚高,山风酷烈,当心着了风寒伤身。”
昙谛回过头来,目光深深看了她一眼。
那碧色眸子,隐有晶光璀璨,似乎要一直看入她的心底去。
织成不禁心头一紧,想道:“这老和尚怎如此看我?”
昙谛目中晶光一闪即逝,安然答道:“世人御寒,向用丝绵、皮毛,近来又用禽羽,老僧不忍也。”
织成不解道:“皮毛倒也罢了,丝绵、禽羽为何不用呢?”
昙谛道:“每枚丝茧之中,便有一条蚕儿的性命。别说丝绵,便是夏季,也是不能着丝的。”
煮茧取丝,果然是要连蚕蛾一起煮死才行。不然它咬破了茧子飞出来,就弃之难用了。
曹植插嘴道:“禽羽总没有关系罢?不必宰杀,亦可拔下。且多找些禽鸟,各拔数根羽毛,又不曾伤了性命。”
织成深以为然,却听昙谛答道:“羽为禽御寒之衣,怎能因御我之寒,便夺它之衣?”
织成一想果然也是如此,瞅着老和尚那黎黑得也看不清是否有冻紫之色的瘦脸,寻思道:“若是在我那个时空,你这问题倒好解决,只是现在没有棉花,奈何?”
曹丕却轻声一笑,道:“大师尚怜蚕蛾、禽兽之命,然天下百姓,如今命如草荠,又有谁怜之?”
昙谛念了声佛,道:“饮啄之间,自有因果。万魔乱舞,真佛临世。”其余的却不再多说,曹丕话中隐现的讥诮之意,他似乎也安之若素。
织成所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便低声说了出来:“可是这里冬天太过寒冷,便是穿几层僧袍,亦无济于事。”
如果有棉花,必然可以做几件袄儿,暖和又方便。可是眼下没有棉花,如果有毛线,织几件毛衣穿了,倒也行。但这老和尚又势必不肯要羊毛,不然的话他至少可以穿绒圈锦做的衣服,那是时下一种新锦,纺了毛料进去,颇为厚实。
昙谛的眉宇间终于有了些忧色,叹道:“往年也罢了,今年山寺中特别冷,老僧老了,原也不在意。只是刚收了几个小徒弟,却是有些耐不住……”
说到此处,似乎觉得自己这样抱怨也不对,便又低头念佛,继续往前走去。
曹植却低声向织成道:“你别劝他,老沙门固执得很,从前我大兄送过一些厚实的织物,都叫他婉言退了回来。”
佛教最初是在东汉明帝之时传入中土,也有一说是更早些就已在中土传教。到了东汉末年,民不聊生,朝不保夕,更多人笃信佛法,希望在如露还如电的短暂生命中,能获得心灵的安宁与慰籍。而此时的名僧大多不是中原人,大多来自天竺、安息、康居及西域诸国。
无论是大汉皇帝还是各地诸侯,对他们都持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将之视为方士一流。而此时佛教徒的清规戒律其实也不象后世那样严格,甚至还有开荤饮酒的,只是传播教义为主。昙谛这样持戒森严的和尚,的确并不多见。
山径之上,但见他虽瘦骨伶仃,走得却颇为轻捷,过不多时,便见梅林深处,隐约显出飞檐相啄、黛瓦粉墙,并有悠长诵念梵经之声,随着梅香传了过来。
拨开拦在径前的梅枝,在枝头簌簌的落雪之中,织成看见一座洁净的院子,恰好坐落在梅林深处,依山临崖,气势清峻。
当门一方黑匾,上书三个沉凝飞采的汉隶:藏安寺。
院中皆以青石铺地,积雪也扫得干干净净,都堆在院中一角。阶前放有几只土陶所制的方口浅盆,里面培有泥土,盛开着几树腊梅。树形颇为矮小,尚不及人衣襟。然枝态虬劲,花苞俱全,十分精巧可爱,看上去倒似是后世蜡制的盆景一般。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也没有织成在后世寺院常见的香炉烛纸,空气中更没有那令人窒息的焚香、点烛的烟火气。唯有梅花的冷香幽幽沁鼻,除了殿内诵经之声,一概清净雅洁,不象是沙门修行之所,倒似是高人所隐之居。
甚至连个殷勤的知客僧也没有,只院中有个扫地的小沙门,拄帚向他们合了个什,便又只顾着扫地去了。
一行人清清静静地进得殿来,当面便是佛像,两边有伽蓝神相护,慈眉善目与狰狞眉眼相映,古怪又和谐。
但闻那诵经声却从左殿传出来。织成瞥了一眼,却是十来个和尚盘膝坐在蒲团上,老老实实地念经。老少皆有,丑俊不一,见有人来,也不曾打得一个野望。
昙谛领他们在佛像前行了个礼,便转入后殿。说是后殿,其实不过个小院子,并几间房舍。也是洁净而简陋,有间小房的角落里,甚至还放有几架纺车,旁边有几束极粗的麻线。有几个小沙弥虽冻得抖抖呵呵,却在擦拭纺车横梁,颇为仔细。
织成看在眼里,忖道:“原来昙谛他们的衣服,竟是自己纺制的。”
心中对这黑瘦老僧,油然而生一股钦敬之意。
看曹丕曹植二人的态度,便知这藏安寺对邺城权贵来说,并非不知,也并非不熟。况且能在邺城之郊建寺,选的又是这样美丽的一处所在,要说不得权贵支持,断不能如此。与后世那些敛财的和尚相比,他要崖岸得多。
曹植恰在此时又咕哝道:“不知多少人想在这里建个别馆,大兄都不肯,偏是让了给老沙门。这样好的一个地方,他又不是募不来金钱,却建得如此简陋,别人看了,还道是个乡塾蒙学。真真是浪费了!”
昙谛却充耳不闻,带着三人径入一间小小静室,便有小沙弥上来倒茶。说是茶,其实也就是滚水,里面放有几片不知名的叶子,经滚水一烫,倒也青绿透亮,略有一丝涩香。茶碗也是土陶,粗拙却干净。
曹植只喝一口,便呸呸地往外吐,皱眉又叫起来道:“老沙门!你那廊下开有极好的腊梅花,摘几朵来去去水腥,这什么茶汤?涩得紧!”
那几盆腊梅确实开得好,香气从门棂间逸入室中,清芬怡人。
曹丕瞪他一眼,曹植嘴角浮起笑意,却乖乖地住口,只是故意蹙着眉,做出一副委屈可怜的模样儿。曹丕掉开头,也不看他。织成看在眼里,只是好笑。
这两兄弟也是有趣,弟弟极为渴望兄长之爱,便连被呵责也甘之如饴,甚至要故意捣蛋,只为博得兄长一顾。而兄长虽然面上凶恶,实则心底也颇为无奈,且对这个弟弟还是真心疼爱的。
但听昙谛老老实实道:“腊梅亦是生灵,鲜活活的,岂能就得滚水?心实不忍。”又吩咐小沙弥去备饭。
曹植皱皱鼻头,睃一眼他,又要大嚷,却见曹丕再棱了他一眼。赶紧再次住口。
曹丕心中有事,并不愿久留,当下便向昙谛道:“丕此番前来,实有相求。个中详情,望大师拨冗于他室详谈。”
昙谛起身合什,向众人点了点头,当先出室,做了个请的姿态,曹丕抬脚出室,山风猎猎,吹动他朱色绵袍的衣角,却不见他有半分的瑟缩寒意。
曹植咦了一声,笑道:“大兄原是最怕冷的人,今儿穿这么少,竟还抗得住。不错,不错。”一边说话,一边有意无意,只往织成的玄貂裘衣上频频看来,满眼促狭之色。
织成只轻轻拂弄衣上风毛,懒得理他。
曹丕忽然送了她来这藏安寺,又让昙谛用这样秘密的方式让她逃走,昙谛积年的沙门,多有见识,一看便知风险极大。曹丕若要让他相助,必然要谈些条件。这些条件,曹植虽为其弟,但亦最好不要听闻。所以要求和昙谛单独详谈,也在情理之中。
但对于他们的密谈,曹植并不介意,只顾悠闲地一口口啜着那“茶水”。他先前虽然嚷着这茶又涩又腥,但此时喝来倒也有滋有味。
因发髻早就散乱,他索性就披散了长发。汉时人无论男女都束发,若非囚徒,轻易是不会剪断披散头发的。但曹植天性不羁,也根本不在意这一套。在铜雀台时就多次披发宽袍,自在而行,时人只称风流倜傥,还有不少公子悄悄模仿。此时在昙谛这里,也是一样悠然自在,此时举茶轻饮,浑不顾半边墨发披了满肩,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嘴里低低唱曲,却自有一番卓绝风致,织成倒也罢了,那几个侍奉的小沙弥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又自惭形秽地往后退了退。
曹植喝了半盏茶,见织成只微蹙着眉头不说话,以为她在担忧,促狭之色收了起来,便慰道:“大兄既带你来这里,自然会处理得妥妥当当,你只管静候佳音罢了。”
织成猛地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摇头道:“我倒不为了这个。只是我既来了藏安寺,而这昙谛大师又帮了我,我总归是要布施随喜才是。但大师既不爱金钱,我又身无长物,却不知该供奉些什么?”
两人各自喝了些茶,却听门扇响动,腊梅清香自廊下飘得更浓,昙谛和曹丕竟又回来了。后者神情松快了许多,显然已与昙谛谈妥。
织成却拢紧了裘衣,沉吟不语。
忽有一念头掠过脑海,便笑向昙谛道:“大师回来得正好,可否令小沙弥取些麻线并四根竹筷?妾有用处。”
昙谛也不问是何用处,命让小沙弥取了一束过来。织成招手让那小沙弥过来一旁侍立观看,自己却拔出“渊清”短剑,剑起如电,飞快地将那四根竹筷一一削细,且筷头削尖,便如四根长针一般。
曹植浑然不觉,好奇地见织成以指尖拈起小沙弥送来的麻线,绕了几个奇怪的结,且将这些结排成一路,都串在其中一根竹针上。另一只手却横执另一根竹针,针头挑起那些线结,穿梭投递,如蛱蝶戏花,令人眼花缭乱。
织成十指纤长,此时与竹色麻线相映,越觉莹白如玉。曹植只略一出神,却不知她如何运作,已有三根针架在了一起,各针之间皆以线结相连。
室内静谧无声,众人屏息而观,但见织成执针如飞,不过片刻,便在三针之间铺排开一片织物,似乎也象是织锦般,将麻线互相穿梭交缠而成,但又比锦面更为厚实,只是孔眼较大,不如锦面那样紧密罢了。
织成叫过那小沙弥,指点道:“你便按我这织法,针脚可增可减,到此处便这样收针,这里又须连上……”这次连曹丕都被吸引过来,但见织成口中讲解,手上运针,当真比织工投梭还要快捷,手上三针之间,却渐成一件衣衫的雏形。
说是衣衫,更象是自己身上所着的那件她亲手所裁的羽衣短袍。虽是立领右衽,一样的紧袖紧口、贴身贴腰,虽大小只巴掌大小,但却是领袖裾袂俱全,十分精巧可爱。
包括昙谛在内,众人皆都看得呆了,那小沙弥更是张大了嘴,吃吃道:“女菩萨这衣裳,竟可以如此织就?”
“针脚虽粗,御寒尚可。”织成含笑着将那衣袍再收几针,终于大功告成,拎在手里抖了一抖,这才向昙谛行了一礼,道:
“若量体而织之,则贵寺沙门或可稍微御寒。所用原料也十分易找,无论麻线葛纤,皆可织成。妾愿以此衣袍,供奉贵寺,并报大师之恩。”她顿了顿,又道:“若是以羊毛搓成线索,再以此法来编织,其保暖超过一般丝绵夹袍。只不过大师乃是佛子,以慈悲为怀,不肯夺兽之衣,妾只能以麻葛线来织之了。”
她先前已给小沙弥讲得清楚,此时又明明白白织出来一件。个中诚意,自然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