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女子声音冷笑道:“若他是个君子,就当放我远去。否则派你这样的虎将带人守在此处,只为了专门对付我这样的弱质女流,说出去也要笑掉了人的大牙!”
这话声是本就刻意模模糊糊,经雪风一吹,更是支离破碎,只能隐约听闻。
织成嘴角一牵,会心一笑,忖道:“崔妙慧真是个妙人,心肝也晶莹剔透,只听了许褚这几句话,果然就演起我来了。”
崔妙慧只记得自己分明是落到织成手中,且在邺宫无法脱身,不知为何竟来到了这样偏僻的雪野之中,且许褚还挡在了前面。
但她毕竟聪慧,只听许褚说了这几句,便料到对方欲得之人一定不是自己,而是那个令自己平生第一次失了手的狡诈的甄氏。
然许褚显然是奉了曹操密令来拦阻甄氏,虽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但对于一向颇重声名的曹操来说,为难甄氏这个他曾大张旗鼓宠信的救命恩人这件事又不能泄露出去,若是崔妙慧表明了自己真实的身份,只怕许褚就会马上下令格杀。
倒是若冒领了甄氏的身份,恐怕还有机会逃走。
崔妙慧只是一瞬间便决定了下来。那模模糊糊的声腔,便是刻意在模仿织成了。
她二人身形相仿,皆是比寻常女子更为硕长,且又都是背脊笔直,有如儿郎般。且崔妙慧又是穿戴着昭君套这种从头笼到脚的衣物,许褚根本没有想过是否有假。
当下只听他答道:“褚是个粗人,唯知奉明公之令。明公素来远谋,此举必有深意,却非褚能揣度。”
他有些不耐烦起来:“褚带有轺车在此,女郎还请速速上车吧!”听这言下之意,已不打算再听崔妙慧有什么废话。甚至不得已之时,还要以武力相胁迫。
织成屏声息气,忽听上面砰啪连声,似乎是细碎的脚步在奔跑,许褚喝道:“女郎且住!此处山石颇多,又临深崖……”
一语未了,脚步声歇,却是蹄音疾骤,闪电般亦奔了过去,许褚声音已转惊惶:“女郎!”
他顿足喝道:“快!快随我下崖,瞧瞧甄氏是死是活!”只听数人应喏,又是翻身下马,落在雪地上的声音。
崖下?
织成一惊,想到出口处正靠着一处山崖,上次过来时只远远看过一眼,不知下面如何深险,隐约只觉乱石穿空,峻峭森然,若是人落下去,十有八九是性命不保。崔妙慧她虽然不算太了解,但也看得出从来不是什么烈性女子,何况不过是许褚来请罢了,态度还算客气,又不见得落在曹操手中必死,何必自投崖下的死路?
一念未了,忽听有骏马长嘶一声,正是许褚的那一匹。同时伴随着有人惨叫,旋即骏马放蹄飞奔,那蹄声如雷点般向前疾行,许褚又气又怒的声音也响起来:
“站住!兀那甄氏!你原来是假死!你……你还抢了我的雪骓!”
崔妙慧扬声长笑,风雪声中,那笑声说不出的洒脱得意,却不回一字。
许褚那马既名雪骓,自然不是凡马,本就奔跑甚疾,又被崔妙慧死命催驱,如旋风一般,顿时去得远了。许褚怒骂声中,又是一片马蹄之声,密如雨集,很快就追了上去。
织成又静候片刻,只等到外面再无声息,终于移开出口机关,悄然爬了出去。
外面大雪依旧飘飞,地上积雪深及膝盖。干净的雪地上,多了些乱七八糟的蹄痕脚印,但很快又被飘飞的雪片浅浅掩盖。其中一组脚印,是通往山崖边上,脚印甚大,一望便知是男子所有,说不定正是许褚。
织成奔到崖边看时,足有数丈来深,乱石铺底,即使覆盖上了厚厚的白雪,依旧可以看出果然颇为深峻。远远瞧去,其中一根剌向天空的尖石上,胡乱地掷有一件艳红触目之物——正是崔妙慧那件昭君套。
只略一想,织成已经明白过来,不觉也骇然而笑。
崔妙慧自知并非许褚等人对手,便假作惊惧,退回到山崖下的乱石土丘之间、那处山崖绝壁之旁。且借着乱石土丘的掩蔽,做出投崖的假象。那扑通之声既能满过许褚,想必是以昭君套裹了什么石头之类的重物,大雪之中,远远只瞧见一点红意投入深崖。许褚大惊,哪里还想过真假?
且这乱石之中,骑马过来殊为不易。许褚便下了马过来察看,却被早就掩藏在旁边的崔妙慧窥空冲出来,打伤了他的随从,上马逃走。
她武功虽不会胜过许褚,但对付一个毫无戒备的随从,还是绰绰有余的。抢了最好的马逃走,其他人怎么还追得上?
许褚历尽战阵,长随曹操左右,原不是这样粗心的人。但他知道织成的身份,已是先入为主。纵然知道她素来武勇,但也绝想不到此时她还会耍用心机,更想不到她会伤人抢马,终究是败在了自己的轻敌之上。
织成想到此处,不觉颇为佩服崔妙慧。只因若是换了自己,也未必有她反应这样机敏,且很快就知道利用这样的地势逃奔。
她解下腕上一条绫巾,团成一簇,看上去就象一朵怒放的大花。一边向前行走,一边细心地将自己脚印拭去。
雪野茫茫,她所穿的又是浅灰色大氅,便是有人远远瞧见,也未必看得分明。
织成一边擦拭雪地上的自己的痕迹,一边想:若是曹操见许褚没有能带了自己回去,又会如何呢?他一定没有想到,自己早就准备了这条李代桃僵之计,来专门应付他罢?
铜雀台内,一间绮帘锦茵的丽室之中,青铜盆中银霜炭燃得正好,然这种价比白银、向来只有达官贵人才用得起的好炭,燃得再欢也没有火苗,故此也没有烟气。只隐约看见火苗锻烧下,在银白如霜的炭灰间,暗红色的炭体明暗不定。
室内温暖如春,室中的主人却面色铁青,犹如挂上了严冬最冷的寒霜,如电的目光只略略一转,已令得室门口跪着的卫士惊畏地垂下头去:
“跑了?”
“……女郎抢了马匹逃走,将军追了上去……”许褚是曹操虎卫营的亲卫长,有关内侯的爵位。但其亲近些的属下一向敬称将军。
虎卫为了行动轻便,一向是短袍麻鞋,只以甲片护着要害。何况是办此秘事,连甲片也卸了,便是许褚本人也是着的便装,此时匆匆赶过来,身上所披落雪,在进入铜雀台时,便被暖气薰融了开去,顿时将肩背处****了一大片。
但那卫士既能入虎卫营,定是精壮之人,对这些微寒意并不在意,只是那冷意上冲,恰逢鼻子又触着炭火的融融暖意,鼻腔微痒,忍不住张嘴“啊切”一声,张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方才打出声来,心下一惊,知道自己这是失仪于曹操驾前,赶紧伏地请罪道:“属下无状,望乞宽宥!”
忽觉肩上一暖,却是一名侍婢上前,在他身上披上一件锦袍。披袍的侍婢雪肤花颜,体貌娇憨,正是最近颇为受宠的九仙媛,而观那锦袍上花纹繁烂,显然是曹操之物。
那卫士哪里想会承受这样待遇,不禁受宠若惊,身形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罢了,你们奔波雪中已颇为辛苦,我又怎会计较你这小小的失仪?只是仲康并非有勇无谋之辈,却依然被她所欺!”曹操挥手令他起身,怒色已经平复下来,苦笑声中有着隐约的无奈:
“他一定是轻看了甄氏!此女狡诈如狐,狠辣如狼,并不输于男子!”
那卫士大为感动,顿首道:“她虽逃走,但雪地上犹有马蹄之迹,将军已追了下去,只是看她情形,似乎是想离开邺城。将军担心魏公,恐不能追出太远,且担心她不肯顺从返转,故来求询魏公之意。”
他这番话说得很婉转,以许褚之能,只要缀上了那骑马逃走的女郎痕迹,擒拿到手是迟早之事。只是这女郎既然连曹操都评价说“狡诈狠辣”,想要生擒回来势必会大费周折。她已奔出邺城,看样子还要逃出冀州,若是进了别家的势力范围之内,恐怕就要大费周折了。
许褚是曹操亲卫,自典韦死后,只有他能登堂入室,护卫曹操左右,以防仇敌杀手,所以也不能离开太久。这样的秘事,除了许褚,又没有第二个既信任又武功高强的人来做。
所以许褚遣这个卫士回来,是想问询曹操,若她执意不回,又无法生擒,到底最后该如何处置?
曹操的目光投向角落处,那里放有一盏半人高的雁形宫灯,雁翅半敛,挡住了当中的三枝烛芯。修长浑圆的雁颈,在空中扭过优美的弧度,喙上高高擎起一片半拢半卷的树叶。
因雪下得大,四处帘幕低垂,这宫灯中便点起了烛火。微黄的晕光透过雁翅,盈盈闪动。让他忽然想起了那一次的相遇,那也是他第一次与她如此接近。
那一次,她进来不过片刻,便已发现异样,当机立断,推倒了宫灯,点燃了地毡,撞翻了锦屏,生生地惊走了向来胆大又妄为的左慈,救下了他一条性命。
再后来,在那万年公主的墓室中,天崩地裂、洪水奔涌,宛若末日即将来临,他以为自己再无生路时,又是她救了他。
很多天里,他的梦中都始终浮现出那副场景:自己手指几乎要掐入了岩石中,指尖已经磨出血来,却无能无力,只能咬紧牙关,眼睁睁看向深陷于万年公主墓中的织成——那满面血痕的女子,一边示意他快些逃走,一边手指死死地按住墓顶机括,保持着近乎于凝固般的姿势,仍是自若地微笑着,在纷落如雨的碎石中,被无边的黑暗,一口口吞啮。
笛声悠悠,是出自左慈的唇中么?灵动而又缱绻,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
还有那时自己嘶声发出的誓言:
“我只求你放了织成!若是她能安然无恙,你什么要求我都答应!我知道……我知道你对我与阿宜当年之事,始终耿耿于怀!是我对不起阿宜,生未能同衾,令她含恨而终!眼下江山未靖,我亦尚有雄图未完,但我可以答应你,百年之后,我定会葬于此墓,永永远远,都陪在阿宜身边!”
曹操神驰天外,口唇翕动,有曲调无声逸出,那却是心中之音,即使是近在阶下的卫士,与侍立在旁的九仙媛,也都浑然不觉: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眼前模糊,只浮现出那个挺拔一如男儿的倔强身影,与记忆深处那男装俏丽的阿宜,不知不觉中合二为一。
也不知是她,还是她,手掐着柳枝,有一下、没一下,抽打在倚靠的柳干上,笑靥如花,娇声唱出最后两句:“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他半晌不语,那卫士大感诧异,却又不敢再出声。倒是九仙媛试探着走了几步,把那雁形宫灯的灯芯捻了捻,烛火跳动,室中顿时又亮了许多。
她眨了眨圆黑的双眸,柔声叫道:“魏公?”
曹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她那日打烂烧融的雁形宫灯,他令人重新制了一盏来。她扯落的珠帘、推翻的锦屏,也都一一复原。为的便是有一日,若她再来这室中,或许能有些亲切之意。这女郎虽然有时狠辣得可怕,然襟怀中所藏温柔,却是更甚常人。
否则在那万年公主墓底,她又怎肯舍了自身,也要救他出来?何况无论她对于陆焉,还是对跟随自己的属吏侍婢,都是善始善终,多加照拂。
还有左慈……
“我真是不明白,”曹操喃喃道,声音之轻,只怕连他自己,也未必能清晰听闻:
“你是如何发现我的用意?且不惜一切远遁他乡……名声还是权位,你都丝毫不曾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