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短剑鞘上有些装饰性的花纹,此时雪色下看去微有些暗黑,不知是否是往昔饮人热血后留下的血渍?这剑中又藏有多少不甘心的亡魂?自己的灵魂,也会被羁于此中么?
崔妙慧又打了个寒噤。
织成拿着渊清,已逼上前来。崔妙慧不禁踉跄后退,未逃至两步,但见织成扬臂一击!
那个同样穿着昭君套的侍女惊诧低呼的声音,成为崔妙慧脑海中最后的意识。
崔妙慧只觉脑前一阵剧痛,整个人陷入黑暗之中,颓然跌倒在地,扑起一大片尘灰寒气。
“叫什么叫?我又没有杀她,不过是打晕了而已。”
织成转过身,嗔怪地瞪了明河一眼:“我看你在皇宫中放起火来也是熟极而流,还以为你现在胆子变得更大了,没想到却这么怕杀人!岂不是连当初辛室的二娘都不如了?”
她把崔妙慧的身体踢得翻过来,示意明河去看。果然除了人事不省,崔妙慧身上并没有任何血迹。织成方才也只是倒转渊清的剑柄,将其敲晕而已。
“可是……可是她是崔氏的女郎……”明河结结巴巴地道,但脸色已缓和了过来。
“你们简直是……”织成喟叹一声。明河和槿妍,虽经自己一再敲打,可就是忘不掉士族与庶族之分。
对于明河而言,清河崔氏的女郎,无异是高高在上的神女。如她这样的寒门女郎,从前便是只有艳羡敬仰的份儿,哪里会想到有一日对其动粗?
“既然这样,你且先离去吧,这里有我一人便行了。”织成挥挥手,心道这样还真是麻烦。明河仍有顾忌,今日这事就依仗不得了。
心头忽然浮起一张清秀而又有些疲倦的面容,一双眸子却湛若寒星——那是阿苑。
“姐姐息怒!”明河吓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慌忙解释:“明河自然是唯姐姐马首是瞻,不敢丝毫有违。只是乍一见崔女郎倒地,有些……有些惊骇罢了……”
“我没有生气。”织成只好安慰她:“你看看你怕成这样,想必是上一次我骂你们太凶,其实都是做给阿苑看的,你也不要记在心中,现在动辄请罪,倒不象是我的明河妹妹了。”
明河这才破涕为笑,嘟哝道:“姐姐上次入宫之前,将我和槿妍骂得好惨。此后数日,一直惴惴不安,甚至梦中亦不时惊醒。谁知道姐姐是为了骗那个阿苑的……”
织成在心中又暗叹一声。
上一次入宫之前,因她醉酒后曹丕留宿铜雀园中她的居所落云馆,槿妍明河擅作主张,未拒反迎,引得她醒来后大发雷霆,甚至入宫都没有带上她二人,只带了刚刚来到身边的阿苑。
槿妍和明河不得不灰溜溜地回到了绫锦院,数日来如坐针毡。只到织成衣锦荣归绫锦院,而绫锦院也正式改为织室后,私下召见她们,她们方知当日的发怒不过是织成故意为之,好为只带阿苑入宫找一个极佳的借口。
这样一来,倒是让二人如释重负。况且在这一晚织成行事之时,依旧是派遣明河负责与何晏之间的传递消息,甚至明河还亲自去栖凤堂放了一把火,显然织成对明河并无芥蒂。
这时明河才彻底放下心来,但是那日织成暴怒之威,却终是深深烙在了她的心上,敬畏之意比起从前,又更深了几分。此时虽因了积习发作,不敢对崔妙慧动手,但
织成抚慰道:“如今我还有一桩事要交给你去办,这里当真不用你在此。”言毕从腰间的褡裢中取出一物,递到明河手中,道:“这件东西,原就放在你身边的,现在还是你送还给卫尉……啊,五官中郎将。”
“五官中郎将?”
明河不禁一退,摇首道:“我们做下这许多事来,我哪里还敢回去见他?只怕他知道自己受了骗,正要拿我来开刀,加上一个富安侯……”
织成极有耐心:“你拿了这个东西去,告诉他,这原是我为自己做的,现在送给他。五官中郎将非但不会惩治你,只怕还有赏赐。至于何晏,有了五官中郎将撑腰,富安侯也不敢拿你怎样。况且如此待他的是我,又不是你。”
鹅黄挑绣的包袱皮,触手滑软,这样上好的绸缎,依稀象是从铜雀园落云馆带进宫来的东西,里面装着件东西,用手捏一捏,柔软中似乎又沙沙有声,倒象是衣物之类,可是却比寻常冬衣要轻薄许多,又不象是时令的衣物。
明河捧着这东西,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织成。
织成笑道:“你快去罢,眼看着这雪越下越大了。”她解下腰间那块从何晏处得来的令牌,交给明河,道:“有此物在,你今晚在禁苑中行走,不会有虞。”
那雪片落得越发密集,抬起头来,都无隙看清夜空。整座亭榭都仿佛被包裹在扯絮拉绵的雪茧中。
还不到冬至,不知怎的会有这样大的雪。
明河满腹疑窦,又看了一眼崔妙慧,她还倒在地上,昏睡不醒,人事未知。
“这里我自有安排,”织成催促道:“你快走罢。”
她话语柔和,但自有一种让人不敢违拗的威严,明河往昔在她面前,还常常如在长姐面前般,爱娇弄痴的时候多。然现在不知为何,心中敬畏之意,竟是渐渐重了,亦不敢再如往日般撒娇胡赖。
当下应喏一声,抱紧那个包袱,想了想,又掖到自己昭君套里,紧紧塞在怀中。这才冒着纷纷大雪,匆匆地去了。
织成走到亭檐边上,向下看去。
四处皆是白茫茫的,已看不分明。唯有亭下微微的雪光中,那一泊幽蓝如此深不可测。仿佛就在不久前,左慈还曾站在这里。明净秋色,与英俊容颜相映,然而那神采飞扬的音容笑貌,如今已灰飞烟灭。
她摸了摸自己的衣衫。那件中衣还穿在里面,绢质的柔软细致,藏在厚实的大氅中,微不可察。
她吐出一口气,看着白色的气雾在空中凝结又消散,心中忖道:
“织成啊,为天下衣的梦想,在这个男权之强,更远甚于你所来处的世界里,该是多么不容易实现啊。”
然而,在曾经的那个世界里,她不是也一样,在世情的艰难中跋涉前行?
何况现在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有强权,有尊卑,然而也有着后世繁华文明的发展中早已湮没势微的那些古朴之物——比如热血,比如忠义,比如……爱情。
不知心神徜徉了多久,忽然听到轻微的声响,转眼看去,却是崔妙慧在微微颤动,似乎快要醒过来。
她俯身下去,倒转“渊清”,悄没声息地再次敲下,这次剑柄却敲在了崔妙慧发际线以上一寸处。
这是左慈留给她的那本《九液金丹经》上的法门。左慈本人认穴精准,出手如电,织成早就见识过厉害。只是没想到远在三国,便会有人具备如此出色的点穴功夫。
后来她被从万年公主墓中挖出,那本经书连同渊清等贴身之物,亦一样被挖出来。曹操等人自然不会要她的东西,且这本《九液金丹经》自有其秘阅的法子,便是每跳一字连起来,方是内功修炼的心法。若就这样读下去,不过是一部讲述怎样修身养性炼丹制药的道经罢了,并未引起注意。
织成身体痊愈后,也曾偷偷修习。但一来她内功本就不深,且身体嬴弱,时间又短,故此十成中也只学到了一成不到。但对于辨穴却有几分心得,加上崔妙慧此时又是几乎毫无抵抗能力,被她这么一击,恰中上星穴,即俗称“神堂”的穴位。这穴位以力触之,便能致人昏迷。何况她这一击之中,还带了几分真力,崔妙慧来没来得及吭出一声,便又重新昏迷了过去。
织成先是拾来几根粗些的树枝,又解下腰间丝绦,扎了个简易的雪橇。这才将崔妙慧放了上去。又将崔妙慧所着的那件昭君套大氅翻转过来,严严实实地盖在了她的身上,这才双手抓起那丝绦的另一端,只稍一用力,便拖动了崔妙慧,大步往前走去。
几乎是熟门熟路的,她找到了长满高大槐枫木的那座庭院。上次被左慈带来时,尚是明净的秋天,芸若等香草开满了庭阶,槐枫的绿荫犹如浓云,鼻端充满了花木所独有的清芬气息。
然而这一次来时,香草和绿荫都不知去向,只有满眼白茫茫的大雪。槐枫木的黑褐色枝条上积满了白雪,虬曲成异样的姿态,苍凉而又颤巍巍地指向天穹。
写有“芸台”二字的匾额上也飘落了少许积雪,从窗子里看进去,那铺有青金石砖地的殿室内更为幽冷。
织成想了想,一直在雪地上将崔妙慧拖过“芸台”,在旁边另一座院落门口停下,这才将她从“雪橇”上拖起来,拍散了昭君套上的雪片,又将崔妙慧背在自己身上,一手提起“雪橇”,格外地转了个圈子,大费周章地进入芸台。
幸得崔妙慧虽然身形硕长,却颇为纤瘦,织成向来认为自己力大,背起来倒也不吃力。
一入芸台,她便脱下自己靴子放在廊下,只着干爽的毛袜,这样便不会在廊阶上留下水渍——如此走到西窗之下,手已找到了左慈当年按过之处,在那块砖石上轻轻一按,果然豁啷啷一阵声起,那密道的出口露了出来。
她将崔妙慧和雪橇小心地放入密道,自己却返身出去,穿上靴子,再用枝条扫去先前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眼看那大雪如鹅毛般飘个不停,想来不过半个时辰,这雪地上便再也没有自己踪迹。
她向来心细,即使这样也怕暴露,所以之前会刻意将雪橇停在旁边,而不是直接靠上芸台。
做好这一切后,她走入密道,负上崔妙慧,将雪橇丢在一旁,径直向前行去。
地道中一切如故,那些绿色莹石磨制而成的夜明珠,依旧寂寞地挂在壁上。如果地壳没有发生变动,这些寂寞的光亮,要照耀上千万年。可是这墓地的主人,在活着的最后时光里,心中的黑暗,却从未被照亮。
崔妙慧宛若死人般,毫无知觉,织成唯听见自己的足音在这地道中回响,原以为这地道一个人走会很漫长,谁知很快便来到了出口。
她用昭君套将崔妙慧裹得严严实实,这才负了出去,爬出地道口,又走出数百步后,才放下崔妙慧,自己却踌躇起来。
漫天大雪,已将这荒野覆成一片琉璃世界。即使是在黑夜中,因了那雪地的反光,一切仍清晰可见。左慈曾住过的草庐早已夷为平地,甚至连万年公主的墓丘亦不知去向。不知是否因了墓中那次惊天动地的翻覆所致。
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雪野,安宁静谧,纯洁无瑕。仿佛数月之前,这里并没有发生过那次恶战,也无人得知,曾惊才绝艳的左慈,与万年公主刘宜,连同数十年来那些纠结深刻的爱意,皆都长眠于这片雪野深处。
要不要离开呢?
虽然此前都已想过这样的后路,但是临到头来,织成还是觉得有些仓皇和不知所措。
天边曦光微露,从低压的彤云层中透出来。新的一天就要来到了。
“这便是她让你带给我的东西?她如今在哪里?”曹丕皱起眉头,看向明河怯生生献上来的包裹。
文昌殿的后殿,他一身玄甲,面容阴沉,立在那里,便如一尊冷冰冰的神像。
从昨晚发现她已经离开后,他便一直是这个样子。
便是最亲近的伍正强,也是小心翼翼,不敢多说一个字。
纤手削梨,饴糖炖水,阁中相守,低声软语,纵然当时心已暖融成水,至此看来恍若一场春梦。梦醒过来,唯有冷冰冰的风,还有白茫茫的雪。
原来她并没有真的相信自己!在那样难得有柔情流露的时刻,她都没有向他说实话!
亏他还以为她会在水阁那里等他!
一种说不出的愤懑和悲哀,充斥了曹丕胸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