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尔一笑,笑容诡异,似有深意:
“好叫你阿瞒得知,你心心念念欲求之的回雪锦,至今仍在阿宜之处。”
曹操眼中一亮,不由得向墓室四面扫视过去。
左慈冷冷一笑,轻拂衣袖,天青色的阴影掠过身后的墓壁,道:“你既为了回雪锦,主动来到此处,这也是天意使然。正所谓‘生若不同枕,死亦共穴眠’。你与阿宜不能同生,那便共死罢!”
织成悚然一惊,但见曹操一跃而起,反而紧紧攫住了织成的手腕,与她双双往旁掠去!
曹操被点中穴道,什么时候解开了?
织成尚未反应过来,但见万年公主的棺椁之下,有一片阴影掠地而出,便如左慈先前一般拉伸直立,已化作一个黑衣人,往左慈扑袭而上!
织成不禁目瞪口呆!曹操原来还留下了这样的后手!
这黑衣人,身形亦如鬼似魅,竟似乎还有些透明,即使不象先前化为扁平的一片,便是这样立在当场,亦若隐若现,难以察觉。织成猜想这一定是种诡秘的隐身术法,与左慈先前所施展的隐术有些相似,但左慈是飘逸,那黑衣人却是阴柔之意更甚。
这样的身手,倒有些象她在后世的影视小说中所看到的所谓东洋忍术,但左慈那种,分明又被叫做隐术。不知道是不是同出一源。
黑衣人想必就是先前桐花台,陆焉所说的暗卫吧。有了这种本事,当真如暗夜中的影子一般,可以瞒过别人的眼睛,真正做到了形影不离地保护曹操。当初摘星楼中,想必曹操是对回雪锦志在必得,才会摒退了暗卫,若不是自己出来,险些他就遭了左慈毒手。
这一次想必是汲取了教训,即使是来到这地底的墓穴,也要暗卫紧紧相随。曹操的穴道,定然也是这暗卫偷偷解去的了。
本来依左慈之能,未必看不出端倪。织成想起那黑衣人存身的阴影,原是在万年公主棺椁之下。也只有在这种地方,才令得左慈有敬重之心,而不会仔细察探。
左慈仓猝之间,疾往后退,但觉凉风飒然,左边衣袖已被利器割了道口子!
再看那黑衣人时,手中握着一弯新月般的利刃,通体黝黑,反射出幽幽冷光。若不是他反应颇快,只怕这条左胳膊,都被交待在这奇形怪状的利刃之下了。
他冷笑一声,但见那黑衣人利刃又来,便举起右臂,往上挡去!
呛啷声起,金音清脆,那利刃不知是斩到了什么铁器上,左慈的右边衣袖也裂开一道口子,黑衣人却也受力反激,整个人往后飞出!然他当真厉害,即使在虚空之中,毫无借力,整个人仍轻飘飘的有如一缕黑烟般,几个敏捷之极的翻转,躲开了左慈左手中匕首的攻击!
但这样一来,左慈却抢得了先机,衣袖飘舞,如鹰鹘般凌空扑下,逼向角落之处的曹操!
黑衣人如烟雾般飘来,终究是慢了一步。
曹操大骇,左手拉着织成,身形齐齐往后倒去,同时一抽腰带,那犀角相饰的一端便已握在右手之中,另一端却在空中夭矫而起,分明就是一条软剑,蛇一般剌向左慈胸口!
手上忽觉一空,却是织成尖叫起,分明已被左慈掠了去,但闻左慈长笑声中,风一般抢出了墓室,听那脚步声时,已是远去了。
看来左慈方才那一下虚张声势,并不是为了取他曹操性命,而是要掳走织成。
黑衣人飞扑下地,面目也如笼罩在烟雾之后一般,隐约不清。他跪倒在曹操足边,急道:“明公可好?都是暗影无能,没想到左元放他如此厉害!他……”
“无妨。他臂上带有金刚钏,那是世间铁器皆不能伤的宝物,故能敌住你的‘新月斩’,你并不知,也就不曾防备,让他一时抢了先手。”曹操对于有能耐的下属一向宽宥,何况这黑衣人分明已经尽力,只是左慈虽然一向武功厉害,但术业有专攻,若论隐术,如何比得过自己这出身倭奴国、以隐术擅长的暗卫……便是先前与自己动手,他的凌厉和快捷,也似乎比不上这次他去而复返后的身手。
曹操皱起眉头。
忽然觉得有些不妙,待要追上左慈,却又挂念着那回雪锦。喝道:“左元放手上那女郎,你与我抢了回来!”
那名为暗影的黑衣人,早已如轻烟一般,飘出墓穴,直向左慈遁处追去!
曹操定了定神,环顾四周,但见偌大墓室之中,只有自己一个人。一时心中也说不上是悲是喜,微一踌躇,便往那些陶、漆所制的起居之具处走去。
方迈出一步,忽觉整个墓室重重一晃,地面蓦向两边裂开,整个人如星矢般,径直往地下掉落!
仿佛只是一墙之隔,连曹操掉落的惊叫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那石壁是如此的坚固厚实,便是大罗神仙,也无法探过手去,又仿佛离有万里之遥。
织成面色苍白,几乎要摇摇欲堕,全凭了左慈紧紧抓住,才能勉强站稳。
她再也经不起这些人摧残了!拖来拽去的,当她是钢打铁铸的不成?事实是她快要散架啦!
织成在心里咆哮道。可惜这咆哮来到嘴边,只剩下虚弱的喘息:
“你……何苦如此?”
左慈先前拉着她左绕右绕,原以为万年公主这个墓地是后来建成,不如长安皇陵的高大巍峨。没想到建造时也着实下了不少功夫,单只那些迷宫似的甬道,便让织成看花了眼,更不用说居然还设有不少的机关。
左慈原是在这墓中呆过不少时日,那个暗卫哪里比得过他?不多时便被他甩得不见了踪影。
眼下他带着织成,来到了一间较为狭窄的墓室。这墓室形状不大规则,虽然壁上一样镶有照明的夜明珠,但没有任何陪葬品,或许并不包含在墓葬的规格中,而是专门为机关所建的暗室。
最妙的是,这间墓室上方,有两个核桃大小的石洞,此时曹操的怒吼之声,便从那石洞下传了上来,听着甚是清楚。
“你之前是不是觉得我心狠,不但利用你一个弱质女流,甚至连阿宜的儿子都不放过?其实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引曹贼入彀。”
左慈喘了口气,松开织成,得意道:
“阿瞒生性多疑,我已用回雪锦诱过他一次,他轻易不会上当。可我借着与瑜郎翻脸掳你过来,他便信以为真,果然追了过来。哈哈!”
一言未了,他似乎有些气息不接,猛地咳嗽起来。
织成忍不住道:“他先前所谓的失足落入,原来是在作戏?”
“二十余年前,我们好歹也是兄弟。”左慈哼道:“彼此之间从不作伪,那时阿瞒也不象今天……我会些什么,他最是清楚。否则先前在上面,你乱出主意让他掀了石兽时,他又怎么会懂得,啮破中指之血,可以破我的隐身术?那便是我当年一时快口说出来的。不过我若有了防备,他想再用这法子破我的道术,可就难了。
可他也不想想,我怎么会相信,如他这样多疑又怕死的人,岂会率先抢在头里,一步踏入那所谓的草庐之中?”
“可是你也一样了解他啊。”
织成叹息道:“他装晕也罢、装穴道被封也罢,全都没有逃出你的算计。你反而将计就计,用万年公主的假棺椁加上所谓的回雪锦,终于诱得他唤出了最后的屏障——那名暗卫,成功地将丞相大人关入了万年公主真正的墓室之中。”
她注视着得意洋洋、但脸色越来越白的左慈:“大叔,你演技真好。”
左慈的得色尚在,却被她另一句话问得怔住了:“那么大叔,你对万年公主的感情,到底是真是假?”
左慈还是曹操,她曾经以为自己有慧眼可看破人心,后来才知在他们面前,自己道行还浅之又浅。
譬如左慈,他所有表现出来的狂热、恋慕、执着甚至是不通人情的痴傻,原来都是做出来的,因为只有这样一个如癫似狂的左慈,才能令得狐性多疑的曹操一点一点失去警惕,最终落入他的算计之中。
那个长眠在这里的女子呢?
无论是他,还是他,是猎人还是被猎的狐狸,他们谁顾及过她的感受?她即使死了,也做不了自己的主人。
左慈没有回答,只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岗上明月、松间晚风,毫无杂质,清新扑面。
他不需要说什么,这样一个笑容,已经足够。便如明月晚风,其辉华清新,原就是来自天地,又何必要向人证明。
“好吧,”织成退后一步。不得不承认,自己无法质疑一张如此俊美面孔上的如此真挚的笑容:“大叔,当我什么都没说。”
她摊了摊手,这样一个现代化的姿势,在这墓室中显得十分奇特:“但为什么你明明在江湖上漂泊得好好的,会突然想到来找曹操算帐呢?如果是为万年公主鸣不平,那么在她被弃时,或是在她刚逝时,你为什么不来?”
“回雪锦。”左慈的嘴角开始有血丝沁出,他满不在乎地用衣袖擦了擦,简单的动作,却透着不羁和好看。
“我不能让曹阿瞒得到回雪锦!得到回雪锦,大汉天下,就当真是他掌中之物了!”
“可是他想得到的话,不是早就应该偷偷打开万年公主墓么?”织成有些不解,按下心中对回雪锦的好奇,拧眉问道:
“即使你不说,但回雪锦既然为万年公主所有,他应该也猜得到,必然会藏在墓中啊。可是他一直离万年公主墓远远的,甚至不过来祭拜,是不是也说明了,在他的心中,对万年公主是十分抱愧的,唯恐自己起了寻锦之心,就不免要下到她的墓中探寻,会扰了她的清静。”
“织成,你真是冰雪聪明,所言的确不虚!”左慈眉梢一动,杀气隐约,一闪而过:“曹阿瞒此人,既无情又重情,如果是过去,他就算猜到回雪锦是在阿宜墓中,也不肯来打扰她的。”
他冷笑一声:“可是眼下不是过去!织成你在织造司中,或许不知朝中局势。你可知道,我们这位权倾当朝、势横天下,被世人称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丞相,很快就要进位魏王了么?”
“魏王?”
左慈这一点可就说错了,织成完全不惊讶!何止魏王啊,后来他的儿子建立了大魏朝,他还被尊为开国皇帝,称魏武帝呢!
当然这些织成是不能说的,但她那并无惊诧之意的平静神情,还是引起了左慈注意,他皱眉想想,便有了恍然之色,冷笑道:
“是了,连你都知道,可见这逆贼之心,已昭然若揭了!”他的嘴角又沁出血丝,织成瞧着有些担心,这次他擦都懒得去擦,忿然道:
“当初高祖皇帝与众臣约定,非刘姓不能封王!后来吕后封吕氏诸王,被天下忠义之士群起而攻之,吕后崩,吕氏几被灭族!可有谁知道曹阿瞒一个小小阉宦之后,竟然也动了这样的心思,这不是觊觎社稷神器,难道还有别的意思?”
他们这个时代……对,就是他们这个时代,觉得推翻一个王朝真是件了不得的事情,每每说起来,大约人人都是这样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门第高低更是不得了,便是左慈这样潇洒到连仕途都不在乎的人物,说起自己昔年的好友之门第,也是掩不住的鄙夷之色。
纵然织成也不喜欢曹操,但此时还是对他涌起了同情之意。
左慈并不知道她的沉默是代表着反对,接着道:
“魏王!嘿嘿,他这一进位魏王,便当真是贵不可言,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偏那之上的一人又是纸糊一般,怎叫他不萌了夺取天下之志?阿瞒他这人,有计谋,有韬略,志向远大,又颇会招揽人才,唯一缺的便是金钱,不然也不会那样在意织造司。从前他因为对阿宜愧疚,从来没有动过她墓藏的主意,可是他的野心越来越大,终有一天,阿宜将不得安眠。”
他顿了顿,声音中更是多了些悲伤,恨恨道:“文若!文若便是被他野心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