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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无心插柳柳成阴(2)

这一次,沈娜没有去送白向伟,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等着人群散去,然后,目光平静但异常执着地盯着林若诚的脸,眼瞧着他的病情好转过来。

林若诚不自然地说:“沈娜,我刚才是不是病又犯了?”

沈娜冷冷地一笑说:“你是病的总指挥,还用得着来问我吗?”

林若诚装糊涂转了话题,问道:“刚才,是不是白书记来过?”

“如果不是白书记来,只怕你的病情还不会发作呢。”沈娜突然高声地说:“若诚,我真不明白,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白书记有哪点对不起你?”

林若诚把身子靠起来:“沈娜,你看到了什么?”

沈娜把牢牢踩在地上的脚移开,下面是一枚红红的朝天椒。

刚才听到白向伟上楼来的声音,沈娜不经意间,看见林若诚朝嘴里丢了个什么东西,还有个什么东西慌乱中掉到了地板上,低头一看,立时全明白了,看见白向伟和宁远正过这边来,忙伸脚把辣椒给踩住了。

林若诚知道瞒不过去了,索性下床,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灯火通明车水马龙般繁华的街道,说:“你知道,临河一天之间,突然发生这么多的大事:沈均、孙庆被‘双规’,刘沉停职检查,唐西平被抓,肖书记和中央调查组都还在临河,白书记本人还面临着就丁涛的待遇需要向省委进一步说明的问题,为什么还会连着三次到医院来?”

沈娜不假思索地:“关心你呗。”

林若诚转过身来:“又没有性命妨碍,要表示关心,来一次就足够了。”

沈娜想想也是:“那什么?”

林若诚断然地说:“钱。他更关心的是我的钱。”

“白书记不是那种人,再说,有这么想钱的吗?”

“他当然不是为个人想,他是为临河大道想,想在肖书记临走之前,让临河大道融到资金,重新开工,以此作最后努力,挽救刘沉的政治生命。”

沈娜沉吟着:“若诚,白书记和刘沉,只是普通的朋友,为他的事还这么跑前奔后地操心,我们可是多年的同窗,钱与友情,到底哪个更重要?”

“当然是友情!”林若诚缓口气,说:“沈娜,我以前跟你讲过,我对临河大道的投资,非常感兴趣,可以说朝思暮想,基础设施投资,回报期长,风险小,正是大资本运作的用武之地,就是没有刘沉的事,我也时刻在心上放着呢。”

“那你还要装神弄鬼?”

林若诚摇头,说:“白书记来,只是想让我和上次唐西平、胡海、赵季他们那样,借钱给市里,根本没有让我投资的意思。一旦开口,又没办法拒绝,不病怎么办?”

“若诚,铺桥修路,自古几千年,都是积德行善的事啊!我真想不明白,你的钱还不够多,还非要钻在钱眼里拔不出来?”

“你连研究生的课程都自修完了,不是还天天坚持看书。”

“那是做学问,学无止境,当然乐此不疲。”

“生意何尝不像学问,随便得点皮毛就满足,同样成不了大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金钱就是我千辛万苦养大的孩子,你说有没有父母对孩子的学习成绩满足的,说够的?”

沈娜叹了口气,说:“那你就直接给白书记提出来投资的事。”

林若诚摇头:“这层窗户纸,只能由第三者来捅破。我主动提出来,等于让他知道了我早急切着这件事,在谈判时就被动了。”

沈娜说:“那你准备辣椒吃多久?”

林若诚自信地说:“你没看宁远的眼神和扩胸的动作,我敢肯定,这辣椒明天上午就可以不吃了。”仿佛条件反射,他忍不住嘴里“咝”了一下。

沈娜说:“你怎么会那么肯定?”

林若诚像小孩一样得意地笑着,说:“我和宁远,探讨过私营资本进入临河基础设施投资领域的问题,他清楚我想要什么。”

“你这算不算暗箱操作?”

“我这是在做工作,在办事,在化被动为主动,暗箱操作和堂堂正正都是手段,关键看的是最终目的。”

白向伟从医院回到宾馆又是一夜无眠。

他越来越觉得刘沉是个难得的好搭档。他思虑深稳,善于统筹,但在具体决策落实上,又常常心存顾虑,手腕不够硬,缺少那种不计一切的霹雳作风。刘沉则行事果敢,不怕挑战,面对棘手问题,目标坚定,大刀阔斧,快刀斩乱麻。两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在临河,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刘沉最大的麻烦,是被人抓住在临河大道上好大喜功,只要临河大道能重新动起来,他相信就能做通肖光的工作。可要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胡海、赵季他们虽然自动终止了集体迁走的闹剧,但在向市里要钱的态度上却丝毫都不松口,反而追得愈来愈紧。他清楚他们的担心,害怕临河出这么大的事,市委会来个大换班,后来者即使认账,也会有N个理由拖下去一届一届朝下“移交”的,铁打的职位流水的官,搞上几届,谁都说不清了,或者是谁都不愿意说清,闹个血本无归,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换谁不急?要想稳住这几个人,必须有大额的资金注入进来,让多灾多难的临河大道重新开工,在临河,有这个实力的只有林若诚,偏偏……苦苦的忧思,使他直到天亮,都没有睡意,索性起床到外面去跑步。把门拉开,看见早已收拾停当的宁远立在走廊上等他,白色阿迪达斯运动衣,耐克运动鞋,衣长人精神,他好像突然发现宁远在穿衣服上,同样很讲究,环境造就生活品位,大家子弟就是大家子弟,他和刘沉一样,都是从最底层的平民家庭走出来的,所不同的是,他父母是省城纺织机械厂的工人,刘沉的父母是种地的农民。至今,作为大学教授女儿的妻子,对他的许多饮食习惯和穿衣的随便还常有微词。习惯一旦养成,就会渗入骨髓,像宁远这份儿潇洒,纵然有心,也是学不来的。

徐徐清风之中,已有人在河边晨练了。白向伟速度很快,宁远开始喘气了,他在心里笑,不同的环境,有不同的优势,回头回省城家里,要把这点讲给妻子听的。他一直跑到临河大道工地上,才停下脚步,也到这时才明白,说是起来运动,到底心里还是牵挂着这档子事的。

宁远终于赶上来,掏出手帕擦着头上的汗:“白书记,你身体真的可以。”

白向伟淡淡地说:“这算什么。”

大约是从八岁开始吧,父亲就让他起来“锻炼身体”,天不亮就要跑到五公里外的蔬菜批发市场,那里有农民趁市场管理人员没有上班偷售自由地里种的菜,每斤大白菜,比公家菜店里卖的要便宜二分钱,还很大方地让你把外面的烂叶剥掉。为了上学不迟到,他还要背着菜朝回“锻炼”。

看见白向伟望着冷冷清清的工地出神,宁远说:“重要的是资金,只要资金到位,不怕施工单位不打破头朝这里挤。”

白向伟瞪他一眼,这显然是多余的废话。

宁远大约是起得太早了,脑子还在迷糊,对此竟然没有反应,继续说:“现在,很多地方的大型基建项目,都是引资建设的,借鸡下蛋。有的,还把推介会开到了国外。”

“这不同于其他开发,是关乎民生的路。”

“腰包里钱不够,又怕人赚钱,确实是没法破解的难题。”

“就是市里让林若诚投资建设临河大道,也解不了眼前的燃眉之急,肖书记下午就要回省城了,他这个病……到底是什么病?”

“心病。”

“你是说,他是在装病?”

“头上的汗,全是辣椒的功效。”

白向伟踱了几步:“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不小心弄掉到地板上一枚,沈局赶快伸脚给踩上了。不过瞧她惊疑的样子,事先肯定不知情。”

白向伟眼中冷光一闪:“你早知道林若诚有心临河大道?”

“基础投资,利厚,风险小,还能提高企业的知名度,留下一张永远闪光的金名片,早就是沿海省份私有资本投资的焦点了。林若诚绕着弯给我谈过,目的,就是时机成熟的时候,想让我充当一下推进剂。

白向伟面无表情。

“你还想说什么?”

“过去市里在建设上,实在不够明智。钱,就是钱,按过去政治教科书上的说法讲,它是没有阶级性的,谁拿到手里就为谁服务。一厢情愿,利益独得,本身就是在把对方当傻瓜看,也是对别人的不尊重。如果说这些都不是问题的话,那么,最关键的,除下来唐西平那样别有用心的和胡海、赵季那些在行政高压下被迫朝外挤牙膏的,还到哪里找得到这样的‘傻瓜’?实际上,大道修成后,以现有的政府机关效率,下面通过操作再不停地七大姑八大姨朝里塞些没用的人,收费一点不会比私营企业少,老百姓一点实惠得不到,还会无端错失发展机遇;市领导呢?自己要协调资金协调施工单位协调方方面面,最后,筋疲力尽出力不讨好缠在是是非非中,一不留神还要背上暗箱操作的嫌疑,真要质量出了问题,还得担丢乌纱帽的风险。可悲的是,这些人还把自己罩在‘责任感、使命感’的光环里,安慰在“鞠躬尽瘁”的党性修养里,我虽然是旁观者,也替他们感到累啊!”痛痛快快地说完,宁远忽然觉得惶惶然,知道自己只图一时嘴上舒服,又犯了官场忌讳,忘了自己是谁了。

白向伟几次脸上险些挂不住,心里暗叫惭愧,这里面,有刘沉,就没有自己的影子?更新观念的话,差不多在每一篇讲话里都要郑重其是地提到,可实际情况,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自己在这个多少有些桀骜不驯的秘书眼里,脚已经踩在落伍的边沿上了。想到这儿,他抬起头:“宁远哪,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

宁远饶是再聪明,也猜不出来。

“我在想,等临河的局面一稳下来,就向市委建议你去东阳县当书记。韩飞早给我提过,想去中央党校脱产进修,这一下,我可以痛快地答应他了。”

宁远嗫嚅着有点不敢相信:“白书记,我还是正科,按惯例……”

“瞧瞧,你宁远也有适应不了新变化的时候?”白向伟思维已经又切转到临河大道上:“一个小时后你给林若诚打电话,就说我在市委小会议室等他。他能来就来,不能来就算,玩猫腻呢!”

林若诚手里拿着手机,赤脚从病床上跳下来就朝门外走:“能来能来,你转告白书记,我这就赶到。”

沈娜又好气又好笑地指着他身上的病号服嗔道:“你呀,就准备这样去见白书记?”

林若诚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了。

帮他穿好衣服,沈娜指着床头柜里的辣椒,故意说:“这些东西怎么办,还留着吧?”

林若诚一连声地说:“扔,全扔,这个丁涛,在哪里找的,这么辣,可把我给害惨了。”

等林若诚赶到市委小会议室,里面的紧急会议正好开完。宁远直接把他领进去,里面坐的不但有市领导和城建局、市政局、发展委等有关部门的一把手,还有不少熟悉和不熟悉的公路方面的技术专家。

两个小时后,白向伟手里拿着临河大道投资意向合同,坐在肖光对面了。肖光正准备起身返回省城,坐下来神色峻然地听他把话说完,说:“白向伟同志,你考虑过没有,别人反映你的问题,性质同样很严重,省纪委也准备马上派出调查组进行核查。”

白向伟说:“我相信组织。”

肖光身子稍稍前倾一些,说:“白向伟同志,咱们私下里说,你怕不怕?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怕。”

“心里没鬼,你怕什么?”

“心是不能掏出来给人看的。而有些话,就全凭人去说了,譬如,假装不知、暗地示意、伏笔在后等等,就辩无可辩。更何况,一次得罪了包括沈均同志在内的那么多人,秦桧尚有三个朋友,何况沈均同志掌握人事任免大权多年,如果,大家众口一词……”

“就难免省委或者干脆是我这个省委书记,要偏听偏信。而组织——听清楚,我说的不是法庭,要用或不用哪个干部,往往并不需要什么确凿的证据,只要印象,也就足够了。”

白向伟多少有点神伤地低头。

肖光沉思着点头,说:“是啊,放到我身上,也怕。可你,凭什么还要张口就来相信组织呢?我和你白向伟之间,没有什么特殊关系特殊友谊吧?而且,你也应该清楚,在干部的进退去留褒贬奖惩上,我从来不会为这些个人因素所左右的。”

白向伟说:“争取个态度。杀人不过头点地,认错态度好,就获得了一多半谅解。至少,在可轻可重的权衡上,就会取轻;在可杀可放的权衡上,就会取放;在可撤可留的权衡上,就会取留;在可有可无的权衡上;就会取无;在可大可小的权衡上,就会取小;在可早可晚的权衡上,就会取晚。”

肖光冷冷地说:“你白向伟平时不动声色,看不出来心思蛮多的。”

白向伟着急地说:“肖书记这份批评,我可不敢领受,有点体会,是回想起来平时对下属自觉不自觉自己就是这样在做的,算是将心比心吧。”

肖光不再追下去:“开口相信组织,和法庭上开口相信法律一样,潜意识当中还是在担心嘛,如果是绝对坚信,哪里还需要这样的废话。看来,要建立诚信社会,首先要建立诚信政治、诚信政府。”

白向伟不由地点头。

“你的问题,要看调查组最后调查的结果,要看省委作出的决定。”肖光手指弹了弹那份意向合同,说:“就我个人的喜好而言,非常想交你这个忘年交朋友,也非常想拥有刘沉这份好福气,能和你有机缘搭上一届班子。先朋友,后自己,古代的慷慨之士,也莫过如此。可刘沉的事,你就不要再讲了,他对自己的错误已经有了清醒的认识,和何燕,有婚姻悲剧的原因,但我们是党的领导干部,是社会公众人物,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是要倡导天下风气之先的,要求就不能不严格。他本人,也言辞恳切地给省委写了辞职信,不要市长的乌纱,要求到远方日化厂去担任总经理,承担省国有企业股份制改革试点任务,和他那个老同学林若诚在商战中见个高下。我在电话里,和其他几个常委交换过了意见,原级别不变,将来企业搞好了,还可以转回来继续当市长嘛。”说完,把意向合同书递还给了白向伟。

话到这一步,对刘沉白向伟不好再说什么了,但一看肖光这个动作,又急了:“肖书记,临河大道可不是为哪个人的,而是临河的经济可持续发展,需要尽快改善交通条件,拉大城市框架。”

肖光不高兴地站起身来:“白向伟同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刘沉同志教训还小?我们党,什么时候,都更需要踏踏实实抓落实的干部,你好自为之吧。”抬腕看了一下表,朝外走去。

白向伟忙跟上去:“肖书记呀,这件事,能不能也权当是省里在临河作个试点?”

肖光步子迈得又大又快,唇角紧紧抿起,直到上车,都再没有开口。

白向伟默望着肖光的车离去,不知什么时候,宁远也立在了他的后面。

起风了,一阵紧似一阵,是秋天的风,劲烈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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