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设在潮江春,大隐隐于市。在中关村的车水马龙里,谁会想到竟藏着这一处青砖红瓦?
若小安没想到汪建坤特意挑了一间粤菜馆,她警醒地看着他,希望能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一点端倪,深圳的红酒会馆、小白楼和所有的所有,若小安一个字都没在这个男人面前提过,他不知道。看他招呼落座、熟练点菜的样子,若小安知道自己多疑了,深圳的事,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基本上,完整的若小安,任何人都不清楚。所有自以为了然真相的人,其实得到的只是一些破碎的片段,以及可怜的只言片语。
汪建坤点了菜,又接了个电话,告诉莫可稍后欧阳力也会来,得到一个欢欣鼓舞的笑容,他才松了口气,踏踏实实地靠在椅背上,冲若小安一点头。
若小安看到他冲自己笑,也友好地回了一个微笑。汪建坤暗自叹口气,他知道若小安没懂自己刚才的意思。早前,他答应她睡醒后就解决微博的事,带她去和那位真正操刀的幕后写手见面,把事情摊开来谈,或许会比他当初打算独自一人大包大揽要好得多。天晓得,汪建坤想,若小安显然还没明白过来。
他便开始跟她闲聊,讨论这个三进三出的四合院,跟上次看过的那些比起来如何?那当然要好得多。莫可撇撇嘴,说只有老人家才喜欢住四合院,她更崇尚复式小楼和Loft风格。
汪建坤笑着没理她,继续对若小安宣讲,说这里原是李莲英的旧宅,你一定很奇怪李莲英怎么会有这么偏远的宅子吧?要知道清朝光绪年,中关村一带还都是乡下,离紫禁城远着呢。可这儿离颐和园近啊,据说修这宅子就是为了给慈禧从故宫到颐和园的途中歇脚用的,能为拍马屁修一座大宅子,也算功夫到家了。后来老佛爷一高兴,就将这个宅子赐给了李莲英。院子全部用的是修建颐和园的剩料建的,稀罕着呢。
若小安一边静静地听汪建坤闲聊,一边不插嘴地看莫可不停插话,两个人看起来都很兴致勃勃的样子。他们要了一个包厢,围着一个大圆桌吃饭,因为要等欧阳力,所以暂时未上主菜,大而圆的桌子正中,摆着一个高脚玻璃鱼缸,几位尾喜鹊花龙睛在里面游来游去。
听说,金鱼的记忆力很差,所以如果主人乱喂食,它们也会不停地吃,直到把自己撑死,因为它们一转身就忘了自己已经吃过了。真可怜,若小安想,她可不要这么可怜,所以她必须一辈子都记得自己吃过哪些亏,分分秒秒都得记得。
若小安想起广东人形容一个人美,他们叫美到没朋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你长得漂亮,一出场就抢尽别人的风头。或许,也因为这样,张爱玲才说,几乎所有女人都是同行。同行相妒。所以,这些年若小安相处下来的老友几乎都是男人。
不过,此刻她感到安慰的是,还有一个莫可,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女孩,总能让她开心,她就是知道怎么逗人开心,像一种本能。
昔日,澳门的富家小姐阿梅,曾经作为若小安的闺蜜和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在深圳与她一起打天下,但后来还是因为男人而反目了。若小安觉得有点奇怪,看着眼前叽叽喳喳的莫可,竟会想起阿梅来——莫可一度深深迷恋的“花花二少”杨立,后来娶的人正是阿梅,虽然这段婚姻仅维持了半年,但若小安一直没有就这个问题跟莫可聊过。因为老傅的关系,若小安偶尔会禁不住把莫可当作妹妹一般的存在,顾忌着她的喜怒哀伤。
若小安一边盯着游来游去的金鱼,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也没注意到屋里另外两人的谈话中止了。莫可有些无聊地在包厢里闲晃,一会儿把所有叠成花的餐巾都拆了,一会儿站在红木古董柜前指着一个青花瓷瓶问服务员这个家伙是不是真货。汪建坤则低头看手机,一言不发。
“欧阳怎么还没来?”莫可喃喃地问。
汪建坤不看她,低头盯着手机念了一段话:“我想告诉每个人,此刻的桂湖,真的好死了。人多的时候不要去。有一年,我们在曲院风荷,就着零星的荷花接吻,湖里有一个月亮,又圆又大。那一刻不是交易,虽然他后来还是给我打了钱。所以,后来的事就没那么甜蜜了。天气终究会越来越凉,那些记忆里的人都走得背影也看不到了。”
莫可站在古董柜前,背影一滞。若小安右边额头有根神经一跳,她知道那是“若小安1”昨晚发的一条微博。
念完了,汪建坤抬起头,看了一眼若小安,然后看着莫可说:“我们好像聊过,不是说好差不多可以终止这个微博了吗?怎么,原来你还在写?”
震惊就像一把利刃,切得太深,把神经都割断了,反而感觉不到疼痛了,半边身体都麻木了,只能瘫在那里看着血流不止。若小安此刻就是这种状况。
莫可尚未来得及对汪建坤的质疑做出反应,包厢门就被推开了,身形高大的欧阳力出现在门口,带进来一股风,还有一种五月里花草树木的蓬勃生命力。他棕色的眼珠躲藏在深邃的眉眶里,迅捷地扫视了一圈,最后停在若小安脸上:“这位是?”
“叶子菁,我跟你提过的。”汪建坤镇定地做着介绍,然后转向若小安,“这位就是欧阳力,莫可最忠实的护花使者。”
“叶小姐,幸会!”欧阳力也是十足的绅士派头,微微躬身,向若小安行了礼,同时友好地向她伸出了手。
若小安的视线从莫可的脸上掠过,和欧阳力深邃的眼神相撞,她还没从莫可即是“若小安1”的震惊中完全清醒过来,但不得不极力调整着状态,应对欧阳力出现后的崭新局面:“称呼叶小姐太见外了,你和汪总一样,叫我小安就行了。”若小安莞尔笑言。
“小安?”欧阳力面露疑惑。
“我的英文名叫Ann。”若小安微笑着给出了一个解释。
“很美。”欧阳力盯着她的脸说。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莫可就不慎打翻了面前的水杯,玻璃杯跌在地板上,竟然没碎,“骨碌碌”滚出老远。大半杯茶水洒得到处都是,低着头坐在那儿的莫可显得有些狼狈。
若小安看着她,拿着餐巾要帮忙擦拭,被莫可挡开,同时也躲避着与若小安视线相交。
“对不起,我去下洗手间。”莫可站起来,几乎是落荒而逃。
若小安跟随着那个背影,直到她忽然消失在门后。
“我以前一直说自己‘久经风月’,人在欢场久了,说不用情是假的,说用情也是假的。只是悲欢离合多了,有些人会麻木,有些人会豁然开朗。”
不知为什么,若小安想起“若小安1”的这条微博来,当时看的时候,心里悚然一惊。此刻想起,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真的是莫可写的吗?若小安一直以为,了解她的人太少太少。
“我也得失陪一下。”若小安笑着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化妆包晃了晃,“女人就是麻烦,对不对?”
汪建坤笑得别有深意,他知道若小安一定有满肚子疑问需要莫可解释。于是摆摆手说:“能被你麻烦是我们的荣幸。”
不知不觉已是掌灯时分,院子里的红灯笼亮了起来,在青砖满地的院落里,一角的玉兰枝繁叶茂,飘来阵阵幽香。树上挂着一笼鹦鹉,黄绿蓝相间的煞是讨人喜欢,见若小安靠近,其中一只忽然大呼:“吉祥!太后吉祥!”
若小安站在那儿,一阵恍惚,颇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一个人戴着面具久了,是不是也会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
果然是我错了,若小安想,莫可早就不是孩子了。她是和她一样的女人,至少在男人面前是如此。也许因为莫可总是嘻嘻哈哈的,若小安便大意了,看来她们之间始终还是有个心结,且一直都没有解开,那就是杨立——莫可喜欢他,曾经哭着质问他“为什么我喜欢你而你不喜欢我”,但杨立在新婚那天竟为了若小安和其他男人大打出手。外头早有传言,说恒泰集团的二公子为了桂湖小楼里的一个风尘女子,差点放弃财产继承权。
这些事情一度闹得沸沸扬扬,莫可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她那段时间留学澳洲,但从“若小安1”的微博来看,她知道得并不比当事人少。
穿过屋前的回廊,若小安推门进入装修得古色古香的洗手间,里面熏着檀香,莫可就在这团香气里,呆呆地站在洗手池的大镜子前,盯住镜子里那个满脸水珠的自己发愣。水龙头没关,“哗哗”倾泻着一个人的心事。
若小安走过去,站在她身后,也看着镜子里的莫可,问道:“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我费尽心机求不得的男人,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为什么?”莫可的语气冰冷,没有感情。她以为这是沉重的一击,至少对方应该不会正面回应。因为在她看来,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之间的事,从来都说不清。可以说得清楚明白的,还能叫做爱情吗?
但是,若小安回答说:“因为我不爱。”她的声音同样毫无情绪起伏,“女人的冷淡能大大挑动一个男人的虚荣心。”
莫可动了动,终于把目光移到镜中的若小安脸上,她低头笑了笑,那个笑容很淡,迅疾被周围浓烈的檀香遮盖了。因为浸了水,莫可脸上的妆容都化了,鼻子上的雀斑看起来就像积雪上的脚印,深浅不一。不过,这也让她恢复了几分女孩的天真。
“还有什么要我回答的吗?”若小安又问。
莫可呆了呆,终于说:“你会当我后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