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夫人忙问王婆子,说:“让她吃点啥?”王婆子说:“叫她吃一碗鸡蛋,喝一碗红糖水。”几个下人,手忙脚乱地端来早已准备好的一碗鸡蛋和一碗红糖水。兰儿看了一眼满满一碗鸡蛋,说:“妈,我吃不下这一碗鸡蛋,我喝那碗糖水吧。”王婆子把脸一沉,厉声地说:“吃不下也得吃,不吃你哪来力气把娃儿屙下来?”康夫人也附和王婆子说的话儿:“是哩,闺女咱这儿就这规矩。你吃吧,吃了鸡蛋,你就有劲了。快,快,趁热吃吧。”
康夫人看着儿媳妇颇有点委屈地让下人把一个个鸡蛋喂到嘴里。碗底还有俩鸡蛋,看看真是吃不下去了,她说:“要真吃不了,就算了。”那知,王婆子却不依不挠地说:“吃了这俩鸡蛋!”康夫人没啥说了。兰儿一眼泪水地强咽下去这两个鸡蛋。又接下那碗红糖水,不知怎么呼呼噜噜地喝了下去。
不到吸一袋旱烟的工夫,兰儿的肚子一阵儿紧似一阵儿,肚子痛得她咬住婆婆胳膊上的肉,几乎要咬下来一块子,痛得康夫人直咬牙儿。
猛然间,王婆婆大声吵兰儿:“叫你光使劲,不要动身子,你可好,光动身子不使劲儿,这胎儿又横了!”
康夫人不听则罢,一听又横了,这是难产的消息。产妇顺产是小孩儿头朝下,朝着产门。要是横了身子,一条腿先出,或者横着身子挡了产门,那是很危险的。对一个产妇,那才是要命的啊!
王婆婆在这紧要关头,十分镇静。 要知道,她是有几十年的助产经验的。她让几个女下人,抱住按住兰儿,不让她动一动。她把袖子朝胳膊上边挽了挽,又在一个热水盆子洗了洗手。才把手伸进兰儿下边那地方,这边动动,那边按按,上头动动,下头动动。兰儿杀猪一样嚎叫,嗓子都直了。好大一阵子工夫过去了。王婆婆才从兰儿那地方抽出了一只血手来。五婆婆对着没有一点力气的兰儿说:“你听我的号令,一二三你搁劲儿,娃儿就下来了。”
王婆婆一头汗湿,满嗓子地喊:“一!二!三!”这边厢,兰儿这时候如同神助一样,银牙一咬,随着王婆婆的“三!”落音儿,她“嗨!”了一声,娃儿落地了。
有谁知道,这娃儿落地哼都不哼一声。王婆婆上去一把提起小娃的双脚,另一只手在小娃儿的背上,“啪,啪”两掌,小娃儿立马发出“哇哇”的尖厉哭声。
康夫人抱着孙子,对着兰儿面无血气的脸儿说:“好闺女,生了个大小子,多么艰难啊,好险哪!差点搭上半个命了!”
康宁经过了九死一生从大溶洞出来后,回到了康家大院。
他一脸胡子拉碴,头发又脏又乱,浑身的衣服,又脏又破,被洞里尖利的石头挂破,被洞外大沟里的倒勾刺,勾成了条条缕缕。风一吹,从远处看像演戏的戏装,飘飘扬扬,活活像一只剌猬。当他回到了大院后,不顾一身的疲乏,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兰儿把孩子生下来了。康宁就这么一副模样,匆匆地走向了槿花院。看大门的焦连子,见一个穿的破破烂烂的人,日风母鸡般跑进了院里,直朝槿花院而去。他这边随后就撵,还一边大声地“哎,哎!——哎!”地叫着,也不知焦连子这个人“哎,哎,哎”地叫啥。
康宁前边慌慌地走着。焦连子后边急急地撵着,他急了大声叫着说:“哎,哎!我就是说你哩!你还不停住!这可是康府的内宅院!”前边的那人,还是只顾走,也不管后边焦连子大声地喊叫和嘟囔。眼看那人就要掀开那挂一块红布门帘,进入了康刚媳妇的房门。这可是不得了哇!咱们这里有个规矩,陌生人不能进产妇住的房屋。如果是进了陌生人,对产妇和小毛娃不好。到底不好到什么程度,谁也说不清楚。可能会给产妇和小毛月娃带来不利,可能是灾邪,也可能是病患。而对那个陌生人来说,可能更不好。因为,产妇房内在百日之内有生人进去,可能血气扑面,会给那人带来血光之灾。
后边的焦连子,跑得更快了,上前拉住了那人的衣服。那人猛一使儿,落在焦连子手里的是那人衣服上的烂布条。他也不敢进屋里去拽那人出来。站在门口日八辈祖奶奶的骂了起来。屋里的康夫人和兰儿见冷不丢进来个人,吓了一跳。康宁就朝兰儿的床边围,康夫人急忙上前拦住他:“你这人是咋了?快出去,快出去!这屋里住着月婆娘,听见没有?”康宁苦笑着说:“这一家人是咋了?连我都不认识了?”康夫人一看,哇一声儿哭了:“老头子,你可回来啦。回来也不跟人说一声,看你这模样,谁能想到是你回来了。”停了一会儿,康夫人又说:“我知道,你掂记你孙子,你先别看娃了,先到厨房转一圈,舀瓢凉水喝喝,除除邪气!”康宁一听,拍打着自己,说:“我只顾想看娃娃哩,把这事儿都忘了。”说着转身走出门外,在外边骂天骂地的焦连子,见那人进到屋里,听康夫人说是东家回来。心想可不是嘛,东家被劫到棠村这些天,杳无音信,现在跑回来了,真是命大呀!他这时候,连打自己的耳把子,不住声地说:“看我这张臭嘴,看我这张臭嘴。该打!该打!打烂了都不屈哩。”他看东家从屋里出来,撵着给康老爷说好话:“东家,你这种模样回来,谁也不敢认,你也不说话,谁知道是你哩!”康宁也顾不上给他说叨,只自顾自去到厨房,在里边转了三圈,又从水缸上拿起水瓢,从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焦连子站在厨房外边看着,心疼得不得了,说:“老饥变老渴!我赶紧去叫做饭的,给老爷做饭。”说着,焦连子慌慌忙忙地走了。
康宁从厨房那边出来,又急急地来到槿花院兰儿那里。康夫人把小毛娃抱给他,康宁双手接住小娃,仔细一看,心下猛得一惊,差一点把孩子掉在地上。这一惊非同小可,把夫人吓了一跳,惊问:“你这是咋了?哪不得劲了?”康宁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掩饰道:“我只是一时头有点晕,不碍事的。”说着把孩子揽正,坐在一把梨花木圈椅子上,对小毛娃仔细看。
这小毛娃生就像他那样细条的身腰,额颅朝外凸着,颧骨高高的,耳朵大大的,浓眉大眼,宽厚的嘴唇,挺直的鼻梁,颌下有些阔,手长脚大,活脱一个缩小了的康宁。康宁心下怎不惊奇,莫不是老天让自己出丑于天下。这将让我有何颜面,见于世人,不觉感到令他十分的沮丧,心绪十分低落。嘴里自言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呢?”他连说几遍儿,拿眼睛瞟着床上的兰儿。兰儿却把头侧向床里,装着瞌睡的样子。康夫人是个十分精明的人,她看康宁是对小毛娃太像他而觉着面上不好看,她故意说:“他爷,你说这小毛娃像谁?”康宁不假思索地说:“像我孙子。”当然,这是一句最好的托辞,而且谁也找不出毛病。但他没有说出口,而是反问了一句:“你说像谁?”夫人笑吟吟地说:“人家的孩子大多数像舅,兰儿无兄无弟,咱也不好说了。谁家的孩子像谁,可这小毛娃不像爹,却像他爷,我说这娃子真不现世,谁见谁说像他爷,像神了。”康宁一脸无奈地说:“返祖现象,返祖现象!”反复地搓着手。他说的话康夫人听不懂,连兰儿也觉得听不懂。不知道啥叫返祖现象。
焦连子来说:“康老爷,是把饭送到这里吃,还是送到静庐?”康宁隔着帘子没好气地说:“混帐!送到这儿干啥?”焦连子被康宁一声臭骂,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苦丧着脸又问:“那送到哪儿?”康宁有点好气又有点好笑,只好说:“静庐!”连子半天才迷了过来,说:“噢!”他拖踏着脚步,怏怏地走了。
康夫人顺手接过康宁怀里的孩子,关怀地对他说:“你也饿坏了,快去吃饭吧!”
康宁用眼疾速地扫视了一下侧向里边睡的兰儿。这时候,她却猛一抬起身子,扭脸目光和他的目光相遇。两道目光,如同闪电一下擦出火石电光,他们二人都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感动,是一种力量吧,这是心灵的感动,俩人都在瞬间的时光段上,停顿了,凝滞了。这个瞬间里,他们的目光寓含的许多话儿,都向对方倾诉了。苦辣酸甜咸,百滋百味,都在无言中,输入到对方的心田。理解对方的心思,也只是在那瞬间的一刻。
康宁掀帘出去了,身影消逝的那一个片刻,兰儿眼眶里那饱含的泪水,在这个当口上一下子流了下来。她知道这泪水不是痛苦的泪水,但也不是幸福的泪水。这泪水,代表着她什么样的心绪,此时此刻,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心里就像不小心打翻了一个百味坛子,真是百感交集哟……
冬至过去有半月了,天气越来越冷。从七折八拐的黄河边上,刮过来的西北风溜尖溜尖的,在人身上就像是锥子在戳一样。这种疼,是钻心的疼。
那天夜里北风怒嚎,树枝在厉风中啪啪地响着。康家的宝贝孙子突然发起了高烧,脸热得烫人。康夫人亲自去给孩子烧来开水,端到槿花院兰儿房里。康宁亲自请来名医先生,看了小毛毛的症候,说可能是四六风,但现在症状不明显,先给娃喝点“一捻金”退退热,待热退了再说吧。
康夫人和兰儿,照看着把“一捻金”灌了下去。康宁看着她们一个捏着毛毛的小鼻孔,一个趁他小嘴张开的机会,把匙里的药水喂进去。小毛毛每喝一口,小脸憋得通红通红,十分难受的样子。他心里比孩子更难受,心想这病不胜叫我害了,药叫我吃,我不嫌药苦。心里想着,嘴里就对她们俩嚷了起来,说:“你们不会不捏娃鼻子,看把毛毛难受成啥了!”他这一嚷,惹得康夫人生气了,没好气地说:“就你知道心疼娃,我们不心疼娃!不捏鼻子,谁能把药灌进去。我们不中用,我们不心疼娃,你来,你来!”她这么一递一句地说着,可也没停下给毛毛灌药。兰儿依然配合的十分默契。康宁受了夫人枪把扫帚一顿奚落,心里反倒踏实了许多。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小毛毛还不见退热。一家人更着急了,看着兰儿都急得直掉眼泪。夫人急得把观音菩萨请到兰儿的房内,她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口里念着《大未经》,不时地加进:“阿弥佗佛,阿弥佗佛。”她一脸的虔诚,一脸的肃穆。“快来,快来,毛毛这是咋了?”兰儿搂着孩子坐在床上,惊慌地叫了起来。康宁几步来到床前,夫人也随之来到。小毛毛这时候脸色青紫,牙关紧闭,小拳头握得紧紧地,手脚一阵儿一阵儿地抽搐。夫人说:“刚他爹,小毛毛得风啦,你快去叫范先生吧!”说着,她重重地推了一把康宁,他一个机灵,快步走了出去。这边,夫人用食指甲深深地压向孩子的鼻翅下边。她清楚记得康刚小时候,也得过风症,见过的太多了,又是扎针,又是捏这个地方。她就记住了这个办法,倒也十分管用。记得有一次康刚,也是发热以后头朝后边弓着,脚尖也朝后背着,嘴脸乌蓝青。叫大夫的人没回来,她就用这个办法,把刚儿的风症扳过来了。事后,大夫来了,还夸她顶半个大夫呢!
经过康夫人的一阵手法治疗,还挺管用呢。小毛毛手脚也不搐动了,小脸也不乌蓝紫了,脸色也有点儿血色了。
康宁来到马棚,没有见着喂马的老姚,就从桩子上解下自己常骑的白马,也顾不上搭马鞍子,匆匆地牵到大门口,翻身上马。康宁是个很不错的骑手,年轻时候,都爱骑马。许多年来,他骑马都是鞍鞯齐全,那真是骏马银镫,风流潇洒!今儿个他却是在朔风劲吹,寒冷刺骨的光光的马背上飞奔。在过十八盘岭的时候,马失前蹄,康宁从马上栽了下来,跌进了一个大雪窖里。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白马从雪窖里边拖出来。这十八盘岭,太难走了。平时天干路响,人走着都得三分小心才是。像这漫天大雪,没有了路径,走一步马蹄就打滑,看来是不能骑马了。没办法了,他人在前边拉着马,艰难地走着。简直不是在走,而是在爬那陡峭的坡路。也不知过了多长时候,康宁累得精疲力尽,棉衣上的扣子,全都解开了。风吹着敞开的衣服,远远看着像一只飞在半崖上的黑雕。在这十八盘岭头上,能看见岭下的村子了。范先生就住在这村里,想到这儿,他浑身就来了一圪斗劲儿了。他打马朝岭下走去,能早到一分钟,就能早一分钟请去范先生,孩子就能早一分钟得到诊治。
下雪天,路真是太难走呵。
天都黑尽了,康宁才算把范先生请进家里。先生顾不上歇一会儿,就来到床前看兰儿怀里的孩子。康宁见兰儿一脸悲泣,两眼红红的,透着一汪深深的哀愁。她无言地看着康宁,他知道眼下的他,是她唯一的支撑,是她的靠山。她心里清楚自己的孩子现在病情十分危重,而且达到了几乎无可救药的地步。兰儿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再想了。在康宁去叫范先生之后,孩子又反复抽搐了几次,都被婆婆这个半挂子先生救治了过来。她心想在康宁去叫范先生的时候,若没有婆婆和她在这里守着,看着小毛毛抽搐的样子,吓也把她吓死了,兰儿从心里感到婆婆真好。想到自己和康宁之间的事情,实在感到愧疚万分。当她看见儿子痛苦的眼神,干涩的嘴唇,心里一阵阵刀剜似的疼痛。
“这小娃得了四六风症,确实无药可治了。这会儿,还有口气儿,听天由命吧。康掌柜,我可要走了。”说着,范先生就掀帘出门而去。康宁撵出门外,和他并行,问他:“真是死症根?没一点办法了?”范先生晃着脑袋,一对扇风耳使劲儿的晃动着,说:“死症根,死症根,我是没有办法了。”康宁看看这事儿,也就那样了。再说范先生又不是外人,跟自己也只是多个脑袋罢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叫老姚把送范先生送走了。
干先生这个行当,对于危重病人若是能治好,或有一定把握,先生就会留下宿夜。若是这个病人太危重了,过不了今夜或者明天。先生怎么也要离开病家的。如果病人死了,先生再出病人家门,那是很不光彩和晦气的。
这个情况,康宁是知道的,因此,先生说要走,他并不阻拦他。
车送走先生之后,康宁来到兰儿房里,只见兰儿的床前摊着一小捆谷杆草,他知道小毛毛只是在一口气二口气之间。这一带,小毛孩子不管怎么死掉,只能是放到谷杆草上,那么一卷,夹到一个穷汉胳肢下,带到荒野一撂就算了。主家给穷汉几个小钱,打发了。地上只要撒上谷杆草,说明这个孩子已经是不行了。
小毛毛呼吸越来越微弱了,几乎听不见他微弱的呼吸声了,手脚都冰凉了。兰儿还死死地抱着孩子不放,她没有撕心裂肺的哭泣,只是双眼死呆呆的盯着孩子的小脸。她仿佛傻了一样,谁说啥,她也听不进去,也不回答。兰儿把孩子抱得越来越紧,怕别人抢走似的。
天快亮了,康夫人好说歹说,才从兰儿怀里夺下似乎已经听不见呼吸的孩子放在谷杆草上。康宁坐在桌子边,双肘支着下巴颏,满脸烟霭掩着重重的悲哀。他那颗头颅,仿佛沉重得整个躯体都支撑不住了。在这一瞬间,康宁仿佛苍老了许多。原来亮亮的一头黑发,只这么短短一天之间,白发覆盖了他满头。康宁觉得自己像一棵树,刚刚还是一蓬绿叶呢,忽然在一日之间他这棵树就枝黄叶枯了,甚至连树身都朽了。
康宁被夫人推了一把,天都快亮了,让他去叫焦连子把孩子送到后山。他一听就生气了说:“我的孩子没有死,没有死!送到哪里?”说着,他神经质地把自己棉衣扣子解开,露出他赤红的胸膛,他把放在谷杆草上的孩子,放在自己的怀里,双手紧紧箍住,拉开门扇,掀开门帘走进风雪中。
他没有把儿子抛尸荒野。他只是和儿子在一起,在弥漫的风雪中,迎着雪中的明天。天已经大亮了,忽然觉得有小手在挠抓自己。他下意识地低头掀开棉衣裹着的儿子,惊奇地发现,儿子竟没有死。这时候,正睁着一对大大的眼睛跟他笑呢!
康宁朝大院的方向跑去。他一路上为儿子想好一个名字: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