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很奇怪的物事,看起来洁净无比,其实里面肮脏不堪。文人骚客们总是毫不保留地赞美,虽然知道真相,但不忍心道破。
石陡然望着眼前的年轻人,脑海里回想起幼时与孩童一起攀爬去摘屋檐的冰柱子,总是沉浸冰雪被自己掌心温度融化的过程。当手中握着的长剑,义无反顾地刺进大汉奸许复礼的胸膛时,从那双眼睛中看到的是深渊般的遗憾。石陡然顿时察觉,自己犯了人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
犯了错误就得去承担责任。
许复仪面容清秀,与其兄的粗犷颇不相同,此时被风雪冻得通红。他俯下身,从身前的雪地中挖出一柄长剑,剑身朴实无华,剑柄刻着一个“石”字。轻声道:“不知石兄当时为何弃剑,是故意留下示威,还是匆忙间忘记拿走。无论如何,此时物归原主。”
石陡然双手接过长剑,似乎是捧着满手的鲜血。
风雪没有停歇的迹象,许复仪的声音在洁白的世界里有点空旷,有点遥远。年轻人,二十年前自己也是个年轻人,一腔热血,立誓以手中剑平天下不平之事。每当自己伤痕累累地寻着山洞疗伤时,感觉到满腔的快意。土豪,劣绅,贪官,污吏,不忠不孝之徒,寡廉鲜耻之人,皆是剑下亡魂。
石陡然持剑,在雪地里写了一个“侠”字。沉声道:“令兄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忍辱负重十余载,所谋者乃我汉人万世基业。石某未能察,犯下滔天大罪,大好头颅在此,倒等着亲自给复礼兄致歉。”
许复仪从雪地里挖出另外一柄长剑,横剑于胸,仍然轻声道:“石兄为人光明磊落,仗义疏财,受石兄恩惠者不计其数,也是在下十分佩服的人。奈何弑兄之仇,不可不报。请拿起你的长剑,给我一次正大光明的复仇,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与家兄相会。”
此时风雪间传来一阵书生的吟书声。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先喝杯酒,再生死相见,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杨用修抱着坛酒,从怀中掏出三个杯子。额头上有细细的汗珠,被很快地擦掉,免得凝结成冰。杨用修自斟自饮了一杯,笑道:二位皆是铁骨铮铮的好汉,何必喊打喊杀,留着性命去燕京城外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又可成忠义之名,岂不两全其美?
许复仪席地而坐,饶有兴趣地看着杨用修青涩的面庞。石陡然毫不客气,当下饮了小半坛子酒,一股烈火从喉间入胃,继而燃烧到全身,仰天长啸,却不言语。
杨用修问道:“学武之人,究竟所为者何?”
两位剑客不约而同望着手中长剑,任雪花轻盈。
石陡然道:“倒是想问秀才一句,你读这么多圣贤书,所为者何?”
杨用修饮酒一杯,傲然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万世绝学,为天下太平。”
说完牙关不停地打颤,书生的身子骨终是柔弱。又饮一杯,道:“石兄一生所为,受万人敬仰。然血浓于水,毕竟弑兄之仇不共戴天。两位均是人中豪杰,天地间少了此等男儿必是人间一大憾事。”
许复仪道:“石兄为人,我亦钦佩,但,待他人再好又如何,我兄长终究枉死。”
石陡然一直咬紧牙关,仍旧看不清他的眼睛。
杨用修道:“我有个提议。”
许复仪道:“洗耳恭听。”
杨用修道:“我愿以项上人头,代石兄受过,二位握手言和,为人间谋太平,如何?”
风雪随着书生的话音落地,瞬时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