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接下来的几日景云宫照常宫门大开,往来的后妃命妇络绎不绝,几日的光景各处送来的贺礼就将后殿的几间厢房堆得满满当当。
沈媚始终是一脸谦和的笑意坐在软榻上接待来访的客人,相比五年前,她的笑容少了几分妩媚又添了几分雍容。
元月十二,离封后大典只剩下三日光景,用过晚膳沈媚便又回到书房。
碧儿端着一杯温茶小心的推门进去,沈媚一直埋头于案上的礼物清单没抬头,碧儿将茶碗放在她手边又把一旁的宫灯一一挑明才转身走了出去。
关上门,心下却是重重一叹。
当年李后谋害皇子事情败露,南野王怒火攻心于一夕之间灭了李氏满门,却惟独没有追究太子的连作之罪,不明就里的人可能会用“虎毒不食子”这样的话搪塞过去,但帝王之家的事远没有外人看到的那么简单。
南野王的顾虑沈媚清楚,朝臣也明白。
不管南野王多么看重沈媚母子,但毕竟目前为止风拓还只是个三岁大小的孩子,放眼江山,他还不足以稳定人心,而风誉卿稳居太子之位已有十六年之久,无论是智谋还是胆识他都比南野王优秀的多,这一点有目共睹。
眼下正值乱世,西华、北越两国都虎视眈眈,南野王虽然暴虐却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君,纵使再色迷心窍,但在这件事上他也还没有胆子把自己的万里江山压在一个奶娃娃的身上,所以他留下风誉卿。
而单从这件事来看,这些年李后处心积虑除掉南野王的其他子嗣也并非全然无功,最起码在李家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保了太子一命。
风誉卿不声不响的退到边关去安心做他的宁王,这对随风倒的朝臣而言绝对是个威胁,眼下大局未定他们还要给自己留后路,所以景云宫也受到了牵制。
沈媚的日子虽然风光却并不轻松,而今她就要被立为皇后,这正是她笼络人心培植自己势力的好机会。
可碧儿却明白,便是手上握着滔天权势她也终不过是个年仅二十出头的女子,更何况这手中握着的还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会走到今天全然是身不由己,手里握着再大的权柄,为的却不过是亲人的平安喜乐。
碧儿垂首立在门外,看着窗内透出的灯光精神微微有些恍惚。
“碧儿!”沈媚的一声清呼拉回了碧儿游走的思绪,忙整了整裙摆推门进去,“小姐,你叫我!”
“恩!”沈媚从案上抬头,眉宇间是难掩的疲惫,桌上的礼单已经被她分成两边放了,她随手拿起旁边已经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碧儿上前一步才要阻止,沈媚已经放下茶碗,“最近有家里的消息吗?月儿回来了吗?”
“还没呢!”碧儿也没多想,直接答道,“前几天老家来信,说老太爷跟老夫人舍不得小少爷,要留他多住些时日!”
早年因为沈腾恩夫妇常年征战在外,沈家的孩子都是交由张氏的娘家一手抚养,孩子们都与两位老人家亲厚,沈媚入宫之前也是每年年关便要携皓月回老家陪二老过年的,现在她人在宫中这习惯却由皓月一人继续维持着。
“这样也好,外公跟外婆年纪也大了,让月儿多陪陪他们吧!”沈媚浅浅一笑,脸上难得有了些暖色,“好像再过几天就是外婆的寿辰了!”
“恩,老夫人的寿辰就在这月二十八,算起来老夫人今年该做八十大寿了!”
“八十了!”沈媚念着略有些失神,但只是片刻便已起身,随手拿过手边事先放着的两封信走了过来,先将其中一封递到碧儿手上,“我这有封信,明天一早你去备份厚礼帮我带给外婆吧!”
“恩,好,奴婢这就下去安排!”碧儿一边将信收起来一边应着就要往外走。
“不!”沈媚拦住她,“这次你要亲自替我走一趟!”
“我去?”碧儿有些诧异的指着自己的鼻尖,今天已经是元月十二了,再过两天就是册立太子跟皇后的日子了,回一趟老家来回起码也得四天,沈媚在这个是让她出去,这似乎——
“外婆做寿我却不能承欢膝下——”沈媚移开目光叹了口气,笑笑的说道,“还是你亲自替我走一趟吧,替我跟二老道一声万寿无疆。”
“可是小姐,眼下——”碧儿犹豫,“还是等过了上元佳节奴婢再去吧!”
“傻丫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让是现在去是要你顺道拦住月儿,让他陪外婆做完大寿再回来,这么重要的日子,我不在身边已是不孝,有月儿留在他们身边我会比较安心!”
“那——”碧儿为难的攥着手里的信终于狠狠的点了点头,“好吧,我会跟老太爷跟老夫人说,他们会明白小姐的苦衷的!”
“恩!那封信记得亲手交给月儿!”沈媚满意点头,将手里的另一封信也递给她,“明天你出城之前去一趟军机大营,把这个交给钟将军!”
碧儿伸手犹疑着去接那封信,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就激动起来,目光灼灼的盯着什么使劲的点头,“恩!”可是转念一想眼神又变为担忧,又上前一步紧紧拉着沈媚的手,“小姐,碧儿不在您一个人要小心点,就算为了小皇子你也要保重!”
“拓儿?”沈媚眼神突然一黯有些失神,半晌之后突然苦涩一笑,多了几分凄凉的看向碧儿,“我——是不太自私了?”
碧儿一愣,明白了她的意思慌忙安慰道,“小姐,您别这么说,您也是不得已,小皇子不会怪您的,再怎么说他也要叫您一声娘啊!”
“娘?”沈媚苦笑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哪里配做他娘啊,这世上哪有我这样的娘!”
沈媚说的悲凉,碧儿听着也是心头一酸,一时间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算了不说这个了!”沈媚看着她局促的样子就摇着头笑了,“你去准备吧!”
“那奴婢告退!”
碧儿福了福身又看沈媚一眼就错过她身边往外走,谁知还没有走到门口,沈媚突然又喊住她,“碧儿!”
“小姐还有什么吩咐?”碧儿回头。
“没!”沈媚笑笑,“你路上小心点,一定把信交到月儿手上,让他好好照顾外公跟外婆!”
“是!”小玥狐疑的看她一眼就带上门退了出去,一直到脚步声消失沈媚还愣愣的站在原地。
她是太自私了,不仅自私而且残忍,拓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元月十四,夜二更过半!
将第二天封后大典要用中央殿打点妥当之后,费碧青与各位同僚作别,独自走向北宫门,蜜色的灯光流泻下来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
时隔五年他已经由当年无官无爵的大学士之子升为礼部侍郎,官居从二品。
想他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岁,不仅仕途坦荡而且还娶了一位贤惠的妻子,生了一双可爱的儿女,怎么看他的日子都已经过的无可挑剔了,可为什么每每走进这道宫墙就会凭空升出许多的落魄来?
费碧青浅浅一叹,沉重的呼吸声在寂寥的夜色中显得很突兀。
拐过前面的园子就是宫门了,费碧青本想加快了步子离去,却不知怎的脚下突然一顿,抬眼向另一侧那座荒废已久的宫殿看去。
高高的露天平台上一身白衣的女子迎风而立,凛冽的北风卷起她单薄的衣衫牵着她一头乌黑长发在空中漫舞纷飞,带着遗世独立的孤傲也似带着来自远古的沧桑。
她就那样安静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若不是那些随意穿行的风,费碧青会觉得这幅画是早已随着流逝的时光定格在了很久远的过去。
费碧青愣愣的看着,很久远的记忆被拉出来,朦胧中他似乎又一次看到那笑颜倾城的纤纤少女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心忽的就疼痛起来。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这时平台上静立的女子突然回头淡漠的向自己所站的方向看了一眼,略一迟疑便走进屋内,消失了踪影。
费碧青站在暗处又加上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他知道她不可能看到自己,可是女子的目光移过来那瞬间的迟疑又让他不敢确定,然后下一刻他更是毫无预兆的转身向黑暗中的那座宫殿走去。
微澜殿,三个镏金的大字在岁月的打磨下已经变得斑驳。
费碧青站在门外,提起挂在门环上却并没有扣死的锁头看了看浓眉深锁。
三年了,看来这座院子是真的废弃很久了,竟然有人开门忘了锁都没有人发现,费碧青心中感慨,稍作犹豫还是双手推开虚掩的大门。
沉重的摩擦声缓缓碾过心房开启历史的尘埃,大门洞开的那一刻费碧青再次愣住了,方才高楼上的女子像是料定了他会走进来一样,此刻早已安然站在院中静静的望他。
“费大哥,别来无恙!”女子清冷的声音响起,面容宁静,乌黑的眸子里是波澜不惊的两潭冷水,不带丝毫的情绪。
“未——未央!”费碧青怔怔的看了她良久才僵硬的叫出这个名字。
虽然她脸部的轮廓还清晰的带着三年前的影子,可费碧青却很将眼前这个神情冷漠的女子跟记忆中笑容明媚的少女联系到一起,但转念想想每每在宫宴之上见到的那个笑容华贵女子也便释然。
人都会变,即使不变也可以伪装,费碧青淡淡一笑带了难掩的苍凉,“你还好吗?”
好吗?好吧!
在这种地方怎么会好,话一出口费碧青便察觉自己失言,面上多了几分尴尬,好在未央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淡然的回转身走到一旁目光悠远的看向天际,“明天我就会离开这里了。”
费碧青闻言眉头微蹙,深深的看着她的背影很快便又了然,垂眸,凄然一笑,“是——她安排的吗?”
当年未央一进宫就被打入冷宫,虽然外界盛传沈家姐妹素不亲厚,姐妹争宠才闹到这一步,可费碧青却深知其中缘由。
沈媚要做的只不过是要把自己的妹妹放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里保护起来,现在她做到了,世人已不再记得沈未央这个名字,只要未央无声无息的离开皇宫,那么她就还是自由的。
未央不置可否,突然问道,“能帮我做件事吗?”费碧青有些诧异,未央便又补充,“过了明天——我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好!”
他竟是这么爽快就答应了,都不问自己要他做什么事。
“以前姐姐窗前挂着的风铃费大哥还有印象吗?”
未央问的云淡风轻,费碧青的目光却慢慢遗失,良久之后才缓缓回过神来,“是紫色的那串吗?”
“对,那些贝壳是很多年前大哥送给姐姐的,姐姐又亲手串起来的!”未央点头,语气不咸不淡,“我想请费大哥去帮我取来,然后——亲手交给姐姐!”
“现在?”费碧青惊愕的看着她,眼中神色渐显复杂。
未央当然明白他惊的不是她让他连夜去取那串风铃,而是她要他亲手把那串风铃交给沈媚。
“对,现在!”未央微微垂眸,表情似笑非笑,“我不能见她,可明天那么重要的日子,我不想她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费大哥能帮我走一趟吗?”
费碧青终究还是答应了,未央站在微澜殿荒芜的庭院中间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
月光下男子挺拔的身影在一身绛紫朝服的衬托下更添了几分贵气,未央看到的却还是他眉宇间透出的那种浓郁的书香之气。
这些年,真的有很多的东西都改变了,但也有些东西是永远也不会变的。
姐姐,我现在唯一能做,就是尽我所能弥补你的遗憾!
余下的,我只能对你说一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