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金大江“三人互监”的另两个人被扣了三百分。所有的群众都面临一次信任危机,那些余刑不长的群众首当其冲。开会、整顿、强化“三人互监”“五人互监”,副分监区长以上的干部轮流在监门带班,禁止打牌,下班时间也不许打!贺景龙越发觉得自己正确,重烧刚上任时的“三把火”。
但是,火再大,森林大火烧上了天,它也有熄灭、冷却的时候,不出两个月,一切都回到原先的状态。一年半载无法“回归”的是金大江和那几个被降职的副处级干部。
我在暖气管道听见政府们议论,说金大江成全了马良行的好事,他要跳半级升为副监狱长喽。几个人向马良行起哄要他请客,马良行说这纯属空穴来风。要说升职,卫生所长姜楠才是第一人选。为什么?马良行说人家上面有人,隔三差五回省城,在局里跟局长跳舞呢。姜楠跳舞没见过吧,就一个字:荤。贴面舞吧。钢管舞吧。脱衣舞吧。那医务所长科级就到头了,难不成还搞个女副监?人家可以兼所长嘛。什么?奸?我说兼。你说奸?你说奸?哈,而且人家群众关系又相当好。
胡说!姜楠跟我的关系就非常不好。
哦,我不算群众。此群众非彼群众。
我更关注关于姜楠的进一步的更深、更详尽的家世背景,指望从中找到解开心头谜团的信息和情报,但所得极少。既然如此,我就不得不当面“审问”她了,如果她胆敢再次“检查”我的身体的话。
上一次姜楠“检查”之后,大约过了近一个月,群众们已经开始在地里忙活插秧了。有天下午,我正在伙房安排群众的晚饭,被小哨叫到监门值班室。开春之后,政府们渐渐不在我们号舍旁边的屋子值班,只是在那儿打牌。
贺景龙问我身体感觉如何,我敏感地意识到是姜楠那条毒蛇又要召唤我了。我说,胸口还是闷闷的,涩涩的,深呼吸的时候……
“好了好了,跟他去吧。”贺景龙摆摆手。他这样摆手,是想尽快甩掉自己的内疚和内疚派生出来的烦闷。是他无端对我施暴,我没向监狱长,向检察机关投诉他,他本应感激我。但是,让一个政府的分监区长整日怀着感激的心情面对一名犯人,是一件特别别扭的事,它直接影响到贺景龙在群众面前说话的音量和底气。
阳春三月,野鸡胡的稻田在凌晨的时候还结着薄薄的一层冰。稻田的面积比我原先预计的大得多。好吃的大米不仅要供给狱警、武警、工人,还包括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它甚至还当做礼品被拥有者四处送人。二十多年前,野鸡胡的几万亩土地几乎都种大米,为国家民生作出过巨大贡献。后来省城引进了银川大米、东北大米,野鸡胡的稻田面积才一点点萎缩到今天的状态。
站在结冰的稻田中插秧,腿脚会被划出一道道血口。
有高腰胶鞋的群众被认为是家境富裕的人,而他们的胶鞋多半又不是穿在自己的脚上。我的胶鞋扔给“老贩”了,这令“二胡”和“美人”侧目。我本想向姨妈多要几双高腰胶鞋,但我明白,那样会令全分监区的群众侧目,也会叫更多的政府产生非分之想。
吃过午饭,气温会升高到零上十好几度,穿胶鞋的人又嫌胶鞋笨重,他们把它脱下来,墩在田埂上。
我跟着那个新警蛋子走在大路上。阳光从稻田里折射回来,金光跳闪,掠过面颊的春风裹挟着湿润的暖意和丝丝缕缕的花的香气,像柔软的绸缎一绺一绺滑过皮肤。路两旁,山脚下,田埂上,摇曳着许多种叫不上名儿的花,我只认得迎春花、山丹丹、小喇叭花等几样,靠人的生活区这边的山坡上一簇一簇的野桃树,一片一片的粉色桃花,而对面山上,嵌在松柏和枫树之间的白桦树,更像是一群一群的花仙子,亭亭玉立。我们老家后厚村的山坡上,春天的时候也有花,但是不一样。这可能与人口密度和人的自由度有关。人口密度和人的自由度与花儿的密度和茂盛度成反比。野鸡胡启蒙了我对花草鸟虫的视觉、嗅觉、听觉和由此延伸、幻化的种种感觉。我会常常看着一朵花、一棵草、一只乌鸦、一只七星瓢虫,甚至一条蛇或者一队蚂蚁愣神。这时候,如果没有人和事打搅,脑海里还会出现姐姐、妹妹小时候在家乡时的影像,她们往头发上扎花,往脸上抹红,搜藏图案纤巧且美丽的玻璃糖纸。她们的小样儿格外清晰。也会出现宋丽娟和宋丽芸,不过不是她们小时候,而是成年之后,作为女人在自己脸上轻施粉黛……这些就像花瓣坐在手捧的水中,水渗完了,花瓣也枯黄了、消遁了。这时,我会惊起浑身鸡皮疙瘩,把手指插进袖管。我知道啥叫伤感了。
深深地呼吸,身体就会变轻。
这里还有长着长长的喙的水鸟,有人说是鹭,有人说是鹤,不确定。它们时不时从水田里叼一条小鱼或者一条蛇然后凌空而去,让我们仰着脖子看好一阵子。据说六分监区的侧面是个大水库,那里野鸡野鸭水鸟比我们分监区的群众还多。而在清水河的下游,距场部一里多远的地方,有一个水潭、一片湿地,夏日可以在那儿看见鸳鸯呢。猎手打野鸡、野鸭,不打鸳鸯。
我看见“老贩”“美人”“二胡”他们了。他们离公路七八十米,他们直起腰跟我打招呼。我听见“二胡”喊:“老大,从场部捎几个女人回来!”自从“老贩”与我交朋友,“二胡”也就“连带着”成为朋友了。
马良行喊住新警蛋子,叫他向姜楠再要些蛇药,说这几天稻田里的蛇越来越多了。
野鸡胡的蛇药是姜楠照着一个土方子带领着手下两个护士自制的,特灵。
据说那土方子是华子良提供的。有一年闹蛇灾,蛇像疯了一样追着人咬。监舍甚至政府的家里都钻进了蛇。监狱长的老婆来探亲,居然从被窝里拱出两条蛇。两个林场工人的孩子被蛇咬了之后,没过夜就死了。一时间野鸡胡谈蛇色变,到处是被枪、被棍子打死的蛇尸体,还有被猎枪打开了花的,被手枪击中了头的。有人说要闹地震了,也有人说是华子良使了魔法,要为老场长报仇,要报复野鸡胡。可是那阵子谁也没见着华子良。就是那阵子,有一天姜楠在卫生所正犯愁,脸被一个纸团击中,她捡起来,展开来看,是个治蛇毒的药方。姜楠将信将疑,差人照着方子找来草药,在被咬的群众身上一试(当然要先在群众身上试),果然灵验。于是,发动群众,加班加点,抗击蛇灾,解决危机。
纸团是谁扔的呢?
姜楠自己知道。
姜楠立了功,“副科”转正,奖金600元。
在观察室屏风后面,姜楠并没有故技重施。这出乎我的预料,她甚至没让我躺下,命令我宽衣解带。她只是提一些问题。
“你们家几个孩子?”
“我没成家,没孩子。”
“是问你父母,也就是你有几个兄弟姐妹。几个?”
“哦,我有一个姐、一个妹。”
“喔……”姜楠用一支圆珠笔敲着下巴,蛮深沉的样子,“他们身体都好吧?”
“谁身体好?”
“你们全家人,身体都好吗?得过什么病吗?”
“没……没有吧。”
“你小时候得过病吗?你的阴茎原先是不是包皮过长?”
“我,我,我……”
“你不要紧张。”
我不紧张。不紧张。我为什么要紧张?!
“哦,吃过什么药吗?”
“不记得了。”
“这就对了。嗯,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
问答转换,鬼子的招数用完了,轮到我们动手了。
“没什么。”
“那你问这么些干什么?”我的潜意识还在期待着宽衣解带。那样的话,在血液的流速被大幅提升之后,我可能会同时获得一分胆量。我凭借这胆量可以反客为主,转守为攻。
“我不想强迫你。”
“强迫我什么?”
“我跟你商量。啊,只是商量。”
“商量什么?”
“嗯……”
“我,我,我……”
姜楠竟然“我我我”地挪用了我的专利!她竟然脸红了。她脸一红,立刻就像个女人了,就性感了,就有小虫子在我的裆部蠕动了。这出乎我的预料。
“我需要你的精液。”
“为什么?”
“但我刚才说了,我不想强迫你。”
“为什么?”
“上一次真是对不起。我有点鬼使神差。我思想偏差。我不应该那样对待你。我本来想好的,可事到临头,我,我,我……”
“你不用紧张,我可以自己弄出来送给你。那玩意儿反正存在我这儿终归也就浪费掉啦。对吧?”
“是啊是啊。没想到你……”
没想到的事情在靠近我们分监区稻田的山林里发生了。
着火了。
不是烟头之类的小火种一点一点从树叶草丛中闷着,再一点点蹿起,蔓延成燎原之势,而是“哗——轰——”的一声巨响就拨起一大片山火。
直线电话在林场、各分监区响起来。医务所的电话也响了。
野鸡胡的狱警、林场的工人、家属,甚至包括我们这些群众、具备优良的革命传统,在突发的灾害面前都能舍生忘死,奋勇当先。
新警蛋子立功心切,他差点撇下我,冲向火海。
新警蛋子双目圆睁,瞪着我。
我说:“我跟你一块儿去救火!”
“不行!绝对不行!违反规定,再说你身上还有伤哪。”新警蛋子学他们头儿,抓头上的帽子。他头上今天没戴帽子。他的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
从门窗可以看见,连陈大勇一家几口人都操起家伙奔向了火场。医务所的两位护士也端着脸盆奔向大路,跟上几个林场的工人……
“你可以把他铐在床头。”姜楠狗嘴不吐象牙。
“好主意!”
新警蛋子铐人的动作非常麻利。估计在警校重点考过这一项。
我也很想立功。
老群众说过,好几年前发洪水,下面的一个分监区的监墙被冲倒了,结果不但没有一个群众脱逃,反而同心协力地救出了被水包围的一个粮仓中的十几万斤玉米和几十头猪。
立功。加分。减刑。吃猪。喝酒。唱歌。政府和群众拥抱。
“行不行?”
“啊……”我仰起头,看着姜楠向我身边迈了一步。“干啥?你要干啥?!”我喊起来。
姜楠后退一步,举起双手,尽可能温和地说:“没有没有,我不会,不会那样的。”好像她脚下蹲着的是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女孩。
“那你要哪样?!”
“你……我的意思是,我和你商量。我尊重你。我们达成一个协议,一个意向。”
“啊。”
“你同意了?”
“就这么铐着我就协议了,就意向了?!”
“对不起,对不起,你站起来,站起来。”
我站不起来。
姜楠居然从口袋里摸出了手铐的钥匙。我不确定她是从新警蛋子那儿讨来的,还是所有的政府都有钥匙,或者,是这个诡诈的女人自己配制的。
“我只能给你开一个。请你谅解。”
事后我回忆着姜楠的话语。整个过程中,她说的客气话比我二十多年闻听的总和还要多,它像一面镜子,折射出我灵魂的卑微和荒芜。我为什么没有适时地、恰当地踩住那斯文的步点,与她翩翩起舞呢?她的音调和语气就像爱人矜持而光滑的仪表,令我自惭形秽。但是,姜楠为何取精?她只取我的精还是见人就取?……这些问题令我深深困惑。刑期漫漫,我需要这种回想、疑难和愧疚填充脑壳、安抚心灵。回忆姜楠女性的阴柔话语,令我浑身绵软,像泡在热水浴缸里。但是,当时我被疾速分泌的荷尔蒙冲昏了头脑,仅仅是左手被铐在床帮上,我的身体还有很大的活动空间,我的动物的本能抓住千载难逢的时机,它喷发了。
“把脸转过去!”
姜楠话音比几公里之外的山火还凶猛。
我蹲下去,努力缩小身体的体积。
电话铃响起来,姜楠抓起话筒,我听见话筒里的狂躁声音:“你怎么还在!赶快组织救护队!”
姜楠放下电话,左右四顾,目光停在我身上。她说:“你可以抬担架吗?”
“我能!”这两个字也是诱使男人丢弃性之外威风的元凶(项君若干年后说的)。
我想恼羞成怒的姜楠、姜所长会把铐子的另一环铐在担架上,才允许我随她一道奔赴几里之外的立功现场。没想到姜楠迅速地打开铐在床架上的铐子,并且用她胖乎乎、特别绵软的手替我揉搓这只脱开了铐子的手。
“弄痛了吧?”
我想说“不痛”,还想说“刚才弄痛你了吧”。但电话铃再次响起,姜楠指一下靠在墙边的担架,说:“快走!”
“老贩”已经停止了心跳。他还没有等到我扛着担架赶到现场,没有让大夫姜楠看上一眼,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