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时候,从武警的军营里飘出来《冰山上的来客》的歌声,翻来覆去。“死人了吧,哀乐!”杨小帆咒了一句。“二胡”说:“这叫悲哀强迫症!”
我失眠了。
我睡下铺,在窑洞左手的最里面。以往,上床之后睡不着,我就竖着耳朵听声音。蛐蛐的鸣叫;“肚子”的呼噜声;结队的野猪蹭过山坡的灌木;乌鸦呱呱地从这一枝转向另一枝;猫头鹰的翅膀被空气推向觅食的老鼠,老鼠在雪下面钻来钻去,猫头鹰也可以用利爪把它抓起来;长着犄角的公黄羊正在与母羊亲热,来了另一只公羊,犄角派上了用场,获胜的公羊回身不见母羊,母羊厌倦了性生活?也许它是掉入政府猎人布下的陷阱——这是一串组合音;窑洞背后的山体中,岩层之间缓慢地泌出来一滴水,又一滴水,它们在岩层的空当中集结,聚多了,沿着岩层的裂缝往下走……冬眠的青蛙和蛇也会偶尔挪动一下,改变睡姿;还有蚂蚁和蜘蛛的声音也可以听得到,只要它们爬得够近,特别是爬在干燥的报纸上的时候。干燥是因为入冬之后,烧起了地炉,地炉里的火炭,燃到一定程度,就会变得松软,垮塌下去,像一声莫须有的叹息。优良黝黑的煤块最后都是那样叹息着变成灰粉的。烧起地炉之后,政府把紧挨着我们的那孔窑洞收拾出来,做值班室。这样,如果有“玫瑰帮”夜入监区偷东西,就不用我们操心了。
隔壁的声音有一段日子常常会持续到天亮。政府把它当做棋牌室了。爷爷本来有一副牛骨制的麻将,戒赌之后,爷爷用八磅的大锤挨个砸碎了麻将牌,有一枚“嘣”的一声飞出去,再找不回来。十几年之后被我从风箱与灶台之间的缝隙中捡到,是一张“七条”。我拿给母亲看。母亲笑了,说那是爷爷的宝贝。我拿给爷爷看,爷爷笑着说:“天木逢七大吉!”
窑洞里墙根处若干年前安装过暖气,后来拆了,走管道的位置留下个孔,堵了,但堵得不严实,也可能是天长日久,泥沙脱落。我用两根比筷子短一点的饮料吸管接起来,顶上去,另一头顶着耳孔,隔壁的声音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
今天晚上隔壁只有两只耗子来回踱步,找吃的。老鼠分享了一点烤馍片渣子,不过瘾,就互相猜拳行令,打赌,钻到隔壁准有面包。那个说那边都是叫花子。这个说,我下午看见那个叫仁天木的小子从接见室出来,拎了一大包呢。我都闻见火腿肠的味道啦!那个说从哪儿过呢?这个说随我来,就带头奔那个走暖气管的洞口而来。
死耗子,敢过来别怪我掐死你!
我用两个水晶饼塞住那个不成形的洞口。要是两位果然掏洞而来,两块水晶饼可以填饱肚子吧。填饱了肚子就回家吧。要把精力发挥出来?那就上那麻将桌吧,用光溜的麻将摆个床,做爱吧。你们他姥姥的不会是一个姓宋一个姓吴吧。嫌做爱麻烦?那就吵仗,打架,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伤害对方,然后砸锅撂碗,闹离婚!孩子怎么办?你们都有孩子啦?!水晶饼的确是宋丽芸和她丈夫送的,他们还带了只烧鸡,被老米“米西”了。老米说熟食严禁入监。我听见马良行在接见室外面训斥老米,老米悻悻然把鸡送回接见室。马良行走了,我对老米说:“政府帮帮忙吧,我从来不吃鸡肉,过敏。”
老米惊讶地看着我,手不停,接过包在塑料袋里的烧鸡,一边转体一边揣入怀中,揣好了整转了一圈儿,他说:“真是过敏哪?喔……我们老家有个中医,专治各种过敏,回头我帮你讨个方子啊!”
“谢谢政府!”
“老贩”鼾声如雷,“肚子”磨牙吧嗒嘴,像反刍的牲口。“二胡”的二胡拉到裤裆里了,最后一下,“二胡”总是要蹬腿,那是他手淫自慰告一段落的信号。之后“二胡”会马上翻身,再故意蹬两下腿,掩饰他前面的行为。我很想跟“二胡”交流一下:自慰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谁呢?是前妻?女友?还是黄蓉、阿童木?或者是玛丽莲.梦露?
坦白交代,来到野鸡胡之后,我经常缅怀在看守所有人侍候的日子。他们把侍候我当成快乐的事情。我最终叫唤的声音越大,他们越有成就感。我泄了之后,他们才开始自己侍候,或者互相侍候。想起来觉得奇怪。那怎么可能呢?
今天晚上我想的全是宋丽芸。但是,曾经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的宋丽芸的裸体被一个无形而冰冷的锐器切割了,我只能想见她身体的某个局部,想见到的局部多显扭曲,特别不真切,因为它无法原样地再安装到宋丽芸的身上。
我拆呀,装呀,装呀,拆呀,劳动驱使体内的浊气儿挥发出来。之后,我心灰意懒,开始逐个揪起龟头处的小帘帘儿,数数。听说数数可以帮助入眠。我揪着,数着,数着,揪着,脑子反倒格外清醒。那些被揪起的帘帘,成了一连串的问题。
揪一个:那是我的孩子?
揪一个:我为什么要杀项智义?
揪一个:宋丽芸为什么对项君大动肝火?搞错了?情绪的根由在项家老大项明身上?
当时,宋丽芸骂的最多一句是“臭流氓”。什么叫流氓?政客、学者说的流氓是极品流氓,圈在精神范畴。在民间,流氓就是一个男人操了一个女人呗。或者一个男人操了几个女人。
如果项明操了宋丽芸她妈,那宋玉升就是项明的儿子;如果项明操了宋丽芸,那……今天宋丽芸叫我给起名儿的娃娃也是项明的孩子。
那我不是戴了绿帽子啦?!
那我不就是乌龟啦?!
那我还给人家起什么名儿?!
那我……省心啰。不好,省心的事应该摊给像父亲那样整日奔波忙碌的人,而我有的是时间。既然如此,那孩子就归我啦?这多烦哪。
“我……要……呃……”“老贩”梦呓。
“老贩”喜欢孩子。在我们面前,他从不掩饰自己儿女情长。一张女儿的照片,得闲就从怀里取出来看,一不留神,就泪眼汪汪。
“仁天木。”
“老贩”不会是在梦里叫我吧。
“仁天木……我知道你没睡。”
“咋的?”
听见我应声,“老贩”从自己的下铺起身摸烟,披上大衣,走几步,转过身抵住门蹲下,点着了烟。
烟头在黑暗中闪亮:“今天那个抱孩子的是你老婆?”
我不吱声。我怎么会拿自己的隐私跟别人闲扯呢。
烟头继续闪:“唉……”
好像被甩、被戏弄的不是我,好像是“老贩”的老婆跟他离了婚又复了婚然后又离了。他的叹息又深又重。
“唉……”
我没意识到“老贩”这样深深地叹息是想与我沟通,想说说心里话。所以,我没有回应。我试着在“老贩”的话音之中再分辨出隔壁老鼠的动静,或者,正在后山坡的某个洞穴中冬眠的蛇在改变体位。我还想象着宋丽芸和那个孩子和那个吴国文是已然上床入眠,还是在讨论家庭的未来。那孩子是在二人中间呢,还是被丢在一旁……“老贩”只好自言自语。
“我是看出来了,咱们这号子里,咱们分监区,就数你城府深。别看你年纪轻轻。我看出来了。我观察你很久了。唉……明天要差咱们去修公路,你去不去?”
“啊?”
我梗了一下后颈。“老贩”是说“你去不去”吗?我去不去?这是一个自由公民才能回答的问题,才能享受的权利。
床板发出嘎吱吱的声响,我在铺上直起身。我说:
“你说什么?!”
烟头一闪一闪,“老贩”不张嘴了。
“你疯了吗?!什么叫‘你去不去’?!”
“老贩”不吱声。
好像我没必要激动起来。“老贩”又不是吴国文,专操我的未婚妻。“老贩”只是常常忍不住袒露出心灵脆弱的一面。我又放下身子。
“老贩”为我预留了足够长的一段静寂时空,之后,我听到了钉子跌落在砖地上的声音。声音不怎么清脆,我判断这是一颗长满了锈斑的钉子。
在入监教育中,我们被告之必须“身无分文,手无寸铁”,每人一本账,家里人给了钱,记在账上,买牙膏、毛巾、香烟就在账上划。那生锈的钉子从何而来?
忽明忽暗的烟头变成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蹦啊跳啊。
我撩起被子翻身下床,拉亮了电灯。
“钉子呢,钉子呢,钉子呢……”
地上没有钉子。
我盯着“老贩”,问:“钉子呢?!”
“老贩”用中指把烟头弹到墙上,这个潇洒的动作是他们城里人的标志性动作之一。他摊开双手,说:“什么钉子?”
我听出来“老贩”的话音异样,他的脸色也不对,难道他把钉子吞下去了吗?
号子里的人几乎都醒了。
“二胡”卷着被子,很“仗义”地冲到我和“老贩”之间。说:“兔孙,想打架?!小心我盖你!”又扭脸问“老贩”:“咋回事儿?”
“老贩”也不理“二胡”,径自回到自己铺上,用被子蒙住了身体,蒙住了头。
我曾经以为,号子里的事儿我都见识过了。所有的人都说“黑啊”“惨啊”莫过于看守所。弄了半天,原来是“各庄的地道”,“各有各的高招”。我搞不懂“老贩”“二胡”今儿晚上唱的是哪一出戏。在重新熄灯之前,我还是又追问了一句:
“钉子呢?”
钉子在“老贩”的胃里。
我想象不来,一颗两寸长的钉子扎进胃里是什么感觉。胃酸可以把它一点一点溶解吗?硫酸也许可以,“老贩”需要喝硫酸吗?
第二天上午,吃过早饭,分监区长贺景龙在操场上传达了监狱长杨鼎康关于今年冬天一定要修好60公里公路的讲话精神,我们分监区的任务是在两个月的时间里修好分监区左右各三公里半。将近二百人的群众方阵嗡嗡嗡地议论开来,都是咒骂。贺景龙一声断喝,方阵安静下来,但是,有好几个人举起了手。他们要请病假。我扫了一眼“老贩”,他并没有举手。
“不许请假。谁要是来了月经,就可以休息!养了你们三个月,白养啦?!养猪我还杀肉吃哪!”
我们抡着镐头,操着铁锨,顶着新一轮的风雪,像保尔.柯察金一样,奋战在原来“大坑养鱼”,“小坑饮马”的公路上。不到二十分钟,“老贩”的演出开始了。
“老贩”忽然一个倒栽葱滚到路基边上的浅沟里,在沟里挣扎扭动。
“二胡”率先惊叫起来:“要死人啦……”
群众撇下手里的工具看热闹。围上去的人并不多,蹲了几年,有经验的人见得多了,不稀罕。
我看见不远处的武警向两边的兄弟打手势,两边的武警迅速向事发地点靠拢。更远的地方,鱼湘军牵着两条大狼狗也向这边奔过来。鱼湘军戴着副近视镜,小个子,生相精瘦,负责野鸡胡监狱两只大狼狗的饲养和训练,还顺便喂养了十几条土狗,人称“狗司令”。那些狗业余时差不多是政委辛占河打猎的专用品。狼狗确定目标,狼狗咬谁,那群土狗就一哄而上。三百斤的野猪,也架不住这群狗的扑咬。
马良行挨我们比较近,他过来问情况。
“老贩”翻来倒去,哼呀嘿呀,就是不吐字。
马良行叫杨小帆,又叫我,说把这来月经的架回号子吧。
我第一个下手。我想抬人不如背人轻快。我想把“老贩”背回号子。修公路是从监区门口向两翼展开的。现在几乎就在监区门口。
“老贩”不配合。
马良行嘀咕:“这狗东西不会是犯烟瘾了吧。”
“老贩”因贩卖毒品,这回是被判刑十七年。属于“二进宫”,但据他自己说:“打死也不会抽那玩意儿!”如果他的话当真,那么此刻便与烟瘾无关。
“快叫救护车吧!”“二胡”唯恐天下不够乱。
“拉猪的拖拉机可以用啊!”
“人命关天哪!”
“你也算个人?呸!”
贺景龙大口喷着白气,跟鱼湘军和以两只大狼狗为首的狗群一块儿从远处赶过来。
“范伟!”
贺景龙的声音盖过了那群狗的吠声。
“老贩”听到分监区长喊他的名字,照样不理会。
贺景龙人高马大,气壮如牛,他一把抓住“老贩”的棉袄,把他揪了起来:“你说话!”
“老贩”直翻白眼,就差没有把早饭从胃里翻出来,喷在贺景龙脸上。
“跟我玩横的是吧?!”贺景龙一脚踹在“老贩”的肚子上。
“老贩”滚到水沟外面的稻田里。野鸡胡监狱有十好几个政府是南方人,在各分监区门前的地里种几十亩水稻成为多年的传统。野鸡胡产的大米属于桂花球系列,油性特大,据说不用吃菜就很香,我还没吃过。稻田表面结了层冰,冰下面仍有积水。“老贩”的身体像破冰船一样砸开了冰面,再翻一个身,基本就成了“泥水匠”。
贺景龙扔下“老贩”,转身吆喝大家干活,说:“我还是那句话,来月经可以休假!”
这时“老贩”忽然从泥水和冰碴中跳起来,破口大骂:“我操你们条子奶奶,操你条子妹妹!你个农民,傻帽!你以为你是谁?!你这只披着人皮的豺狼、禽兽!老子刑期再长,也有出去的一天!你哪,锤子砸钢板的无期徒刑……”
贺景龙拍拍手。贺景龙拍手是庄稼汉干完活撂下家伙的样子,不是欢迎明星“再来一个”的样子。拍完了,他猝然从我手中夺去了铁锨。他还没干活,所以要补上操家伙的程序?不然,那手不是白拍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贺景龙正好站在我身边,而我的铁锨又正好在靠近贺景龙的一边。我使劲扽了一下,看到贺景龙眼珠子鼓圆了,我才撒手。
贺景龙操起铁锨,没有马上挥舞。贺景龙先是一把把棉帽抓下来,露出他的“列宁头”。这是在“下定决心”。“列宁头”热气腾腾。
“有本事你当监狱长啊!有本事你到山沟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啊!……”贺景龙的老婆是野鸡胡林场的工人,个子小,长相普通。她经常为睡办公室的丈夫送饭。
铁锨拍在“老贩”的脑袋上,第二下被马良行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