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机会学习一些陌生的词藻。“滞留室”“提审”“笔录”“蹲墙根”“放风”“红头”“捞人”“大板”“戴小铐”“打飞机”“看电影”……这些汉字裹挟着潮水一样的信息涌入我的大脑,在没有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的汉字的意象中,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恭敬,一如最符合教学大纲要求的学生。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没有考上大学,晚了;我发现每一个汉字都是一个巨大的信息库。还有,我感觉到我的听觉和嗅觉,甚至味觉显现出从未有过的饿狼似的贪婪。身边,或者另一间屋子中有蚊子掠过,我耳窝中的汗毛都会竖起来,就像黑子河滩上久旱倒伏的芦苇迎来了哗哗奔走的清流。
“看电影”是这样的:脑袋被塞进盛满屎尿的塑料水桶中,塑料桶都是有颜色的。而颜色与本案无关。脑袋浸在屎尿中了,这是要点。在憋死之前你被提出来。
红头问:电影好看吗?
答:……
红头耸一下下巴,意思是:再摁下去。
憋死之前你再次被提出来。塑料桶都是有颜色的,现在它该开拓你的想象。
红头问:电影……
答:好看好看……
刑拘于县派出所的临时滞留室,就有人跟我讲“电影”。说:一定要说电影好看。
怎么好看呢?
我努力调动自己匮乏的想象力,并在脑子里预演几段说瞎话的场景。瞎话要说得跟真的一样,我吃不准。就问。
“你小子‘闷’啊?!编啊!你这熊样还杀人?!”那家伙比我年纪大,但应该不到二十五岁,留着胡子。胡子很浓,像是胶水粘上去的。他的左胳膊上部,三角肌一带文了一枝玫瑰花。他说我“闷”的时候,振了振胳膊,铐子在铁制的架子床的柱子上嘎嘎地响。这家伙是个贼,四进宫了,把经验当能耐,在我面前卖弄。他说几十句话,我问一句,比例失调。我一面在心中嗤他,一面巴望他别停下来,多说一些。我挪了一下,铐子也响了,算是对他的回应。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是我们村原生产队长陈大勇的儿子。
我干咽着口水,目光停在手腕的手铐上。
玫瑰胡子撇撇嘴,说:“看不出来,你也会杀人。嗯,你身体他妈的贼棒!嘿,你好像不害怕。哼,等你被折磨的时候你就会想老大我的话啦!”
门外有警察经过,玫瑰胡子闭嘴闷头。
“仁天木!出来!”
当天晚上,公安才审问了我。拖到现在才正经地审问,完全是因为要先安抚俞金花和她的亲朋挚友,他们闹腾得几个人都脱水了。我对自己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按手印的时候,我瞄见其他一些人的证词。没看清内容,看见好些红手印。醒目的红手印使我忽略了染红了的人的名字。按了手印还要签名,我写的名字像书法一样难看,公安说:“弄颠了,应该先签名。”
我像贪恋游戏的小孩又获得了一枚硬币。我说:“那重来一次!”
公安像是没听见我说的话,自己收拾桌上的供词,塞进一个卷宗袋子,喊外面的人带我走。公安对犯罪嫌疑人司空见惯,就像医生对病人满不在乎。审讯并不像我预见的那么恐怖,似乎也太快了。我不敢抬头,但我知道审问我的是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女人,虽然她没涂香水,但我嗅出了女人的气息。我对于女人的敏锐嗅觉就是这个时候被开发的。
我快出门了,后面追过来一句:“小屁孩儿,签名还上瘾哪,以为是县长呢吧!”
我,我,我……
“把脚镣给加上!重犯!明早送看守所。”
“急啥,有人会捞的。多关他12小时!”
6平方米大小的滞留室有五个人,无一例外都被铐着,其中有一个靠窗的中年人在哭。我等着有人来履行他们的诺言:加脚镣。我的脚踝骨有些发痒,像戴上手铐的手腕一样亟待脚镣的刺激,拓展经验,开发心智。
如果有人拎着脚镣走过来,就一定会有铁制的脚镣相互磕碰的声音率先闯入。
我等着。
玫瑰胡子的授课内容在我耳窝内如芦苇一样的汗毛间隙中打旋儿。当我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有专心听讲,禁不住打个寒战。
“你没发烧吧?!”玫瑰胡子讲累了,见我打战,哼了一声,顿一下,他又说:“你都招啦?!”
“啊……”我可能是招了吧。我无法抵赖。光天化日之下,项智义钟摆一样挂在那儿。他摆动着,摆动着,停了,终于停了。“完了……”我在纷乱嘈杂的现场分明听到了这两个字,它像一口黑锅,从天上扣下来。
完了。
“你刚才说什么?!”我如饥似渴地问玫瑰胡子。
“我说什么?你说我说什么——等死吧你!”玫瑰胡子从牙缝中挤出一溜子条状唾液,像鸡拉稀屎,溅在地上。他隔三差五就来这么一下,多数是在下结论的时候,那似乎代表着他的果断与自信。
既然玫瑰胡子说得这么肯定。他好像也不想再说什么了。那就等吧。
屋里没点灯,但我几乎可以看清每一个人的脸。玫瑰胡子给我授课时,神气活现,闭上嘴,也是满脸的沮丧。其他的人本来多数与我的心境相似,忽然安静了,也都吊丧着脸。靠窗哭的中年男人间歇性地抽一下鼻子。
窗户框子上安装着小拇指粗细的铁栅栏。窗户扇掉了一扇,剩下的一扇形同虚设。幸亏如此,不然我们几个人不能沐浴夏夜的微风。这点偶然而至的微风虽然达不到清凉的力度,但可以稀释屋子里腥臭的人味儿。窗外有一棵杨树,杨树叶子偶尔发出沙沙的声响。月光洒在院子里,是泛白的青色。月亮是在我们这间屋子的侧后方,所以月光不能从我们的窗台跳进来,但借助月光在窗外物体上的反射,我们的屋子也并不黑暗。
我听见走廊斜对面派出所会议室当中的钟摆声,还有大门口值班室里电扇九十度扭头的呼呼风声。再往远,夜市小贩的叫卖和不时掠过的汽车、马车、牛车声也隐约可闻。夜虽不深,但刚处理完一起命案的派出所已经相当静谧。
“你家有钱?!”
玫瑰胡子陡然抬起头,被电击了似的。
“啊……”我一时懵懂,搞不懂玫瑰胡子的意图。
“有吗有吗?”玫瑰胡子不耐烦地连连追问。
“有啊有啊……”我的话像是被玫瑰胡子挤出来的牙膏,随着他催促的节奏,丝毫没有经过大脑的权衡。
“你不会骗人吧?!”
“不会骗人。”
“那你爹妈咋不来‘捞人’呢?”
“捞什么人?”
“你个大傻帽,我讲了大半天,嘴皮子都成糟头肉啦。你不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吗?!”
交谈中,我忽略了玫瑰胡子的眼神在我浑身上下贼溜溜地转。我以为这样的眼神类似于教师讲课时觉得学生笨、恨铁不成钢,或者,教师也常用这样的眼神调动学生的思维,激发想象。我还没有分辨这种眼神的能力,就算我有,但眼下是急火攻心,无暇旁顾。我不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已经惦记上我们家的钱财了。这回他是小偷小摸,最多拘留十五天就会重获自由,届时他可能会奔赴后厚村一展身手。
我的脑袋被一个“捞”字携带的混杂意象灌满了。
是啊,我的爹娘,我的爷爷,我的姨妈和我的许多“八竿子亲戚”,他们可以见死不救吗?!
我用最快的速度算计了一下父亲的钱财,还有爷爷的钱财。父亲爷爷都说过“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之类的话。母亲甚至还说过父亲拼命挣钱,就是为我积攒家当。我是仁家的根啊!
“今天最后一次解手!——别吵!仁天木先上。”
我站起身来,眼前先是一黑,接着星星乱闪,腿麻得抬不动。
公安竟然上前扶了我一把,他问:“你的腿受伤了?”
“没有没有没有……”自从进了派出所,快八个小时了,这是听到的第一声问候,我鼻子发酸,觉得这公安像是我叔叔,是亲人。
果然,进了厕所,这位公安把我推进一个带门的便池间,插上插销,急速地展开半张纸,用手电筒照着让我看。
天木:
不管原本如何,一定要说自己是失手,是混乱中有人在后面推你。切记切记!
姨妈字
姨妈的字条被展开之后,这位公安就掏出了打火机,我还没看到底,上面已经被点着了。随即,这位公安拉开水箱,冲走了纸灰,又拉开门,大声说:“快点,别磨蹭!”
我想说谢谢,想看清这位公安的脸。但是,他连推带搡,显得很粗暴的样子,把我弄回了号子。
我兴奋得大喘不已。
玫瑰胡子凑上来说:“他要了吧?好汉不吃眼前亏——答应了再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傻帽——你家有钱咋的?留着喂老鼠吗?!”
“闭嘴!”我瞪圆了眼珠子冲玫瑰胡子吼了一嗓子。
“哎,哎哎哎……你……你冲我发啥火,我,我……”玫瑰胡子露出窘相。我早看出来,他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狗掀门帘。
我用膝盖横顶了一下玫瑰胡子。
玫瑰胡子挪了一点,被铐住的手也向上挪,示意投降,但还是没闭嘴:“我再说最后一句:我这是猫教老虎……可有一样还没教呢……”
玫瑰胡子的话音降调,直至无声。
我集中精力,反复默念着姨妈字条上的内容,生怕漏掉一个字,生怕不能正确领会其中的含义。
在他们轮番从厕所回来之后,我确认姨妈的字条已经分毫不差地刻在了脑子里,“我失手……”“有人在后面推我……”姨妈太聪明啦!她怎么会知道当时的情形呢?当时,好像,好像就是有人在后面推我。谁呢?鬼使神差啊。难怪连父亲和爷爷都格外尊敬姨妈。可是,两小时前的提审,好像不是这样说的。是他们问,我答。
“姓名?”
“啊……”
“问你叫什么?”
“啊,仁天木。”
“项智义是你打死的吗?”
“啊……”
“是,还是不是?”
“是。”
“你练过武吗?”
“练……什么?”
“武术!”
“初中体育课学过太极拳。”
旁边的嘀咕:“太极?还真是四两拨千斤哪,狗日的。”
“你为什么打死项智义?”
“是……天热……”
“什么?!”
“他拎着刀,刺我的眼睛。”
“胡说!”
“啊,是反光,反光。”
“项智义还手了吗?”
“没有。”
“为什么?”
“就一下。我就一下。”
“你跟项智义家有仇吗?”
“没有。”
……
玫瑰胡子已经开始打瞌睡了。我用肩膀顶他一下,问:“你说我这案子要审几回?”
“最少三回。有人捞的话,就不知道会审多少回了。为什么不直接送看守所?就是看有没有人捞你。等到了看守所,那就不光是公安审啦……”
“为什么?”
“嗨,你烦不烦,等你下辈子再犯事儿,就都明白啦!等吧!”
下辈子再犯……这辈子就这么交待了……我虽不能跻身童男子之列了,可还没领受“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风光呢。还有,我都想好了,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要如何跟儿子或女儿聊天呢?我说:“孩子,你要是不高兴的话,那爹爹我也生气喽!”我会比父亲温和很多地对待孩子,我会特别关注孩子的包皮,在他十一岁之前就去做手术,并告诉他这是一件美丽的事。我会用很多时间陪孩子玩耍,等孩子长大了,我会带着孩子去很远的地方,甚至去国外旅行。卢浮宫、金字塔、尼罗河、阿尔卑斯山……
也许我该起草一份遗嘱,免得被枪毙之后空空如也什么也没留下;也许我该放声大笑,把积攒在胸中的莫名的烦恼倒垃圾一样倒出来;或者,他们会认为我还是一个孩子,是可以原谅、可以迁就的。也许我该不停地“阿弥陀佛”地念叨,这样,我可能会很快进入下一个轮回,得以脱生……
脑海深处也忽忽地掠过未婚妻宋丽芸焦灼发问的表情和她们家被夸张了的为宋老师宋丽娟吊唁的场景。那场景只是满地散落着纸钱,漫天舞蹈着白纱,却没有人——宋家的人和场景只是掠一下,再一下的时候就消遁于山水天云之中了,留给我一个轻微而悠缓的惊叹,好像宋家与我并无很深的瓜葛。
天快亮的时候,我进入了梦乡。我在梦中跟汪红的那个比我大两岁的儿子在水渠边上玩儿斗鸡,跟汪红的丈夫宋朝阳一起抬一辆没有轮子的架子车,车上坐着汪红和她的两个女儿,她们是少年儿童的样子,她们嘲笑我,说我没力气,说我结巴。我还梦见我把家乡后山腰上的水渠涵洞当成了考场,我着急忙慌地往涵洞里面钻,我好像坐在了考场上,但监考老师不给我发卷子,说我是可耻的枪手,冒名顶替……
是玫瑰胡子用他的尖屁股把我碰醒了。玫瑰胡子歪脸笑着,与我道别,说回见。还说醒醒吧兄弟。
我恢复意识之后,发现滞留室中只剩下我和那个昨晚哭泣的中年男人,他像看袋鼠一样看着我,有点稀罕,又见多不怪的样子。他这样子,一点也找不到昨日哭过的痕迹。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被押往看守所还是被释放回家。我想与这个中年男人聊一聊,也许他可以接玫瑰胡子的班,成为我的新一任教师。
但是,中年男人很快看腻了袋鼠,宁愿把目光挂在滞留室斜上方的屋角。这令我十分困惑,搞不懂我睡觉的时候,究竟是有人“捞”了这位中年人,还是他灵魂深处自我革命,斗私批修有了成效。他的眼神酷似一个疾恶如仇的青年,简称“愤青”。
我回念想起,好像我该被押往看守所了。玫瑰胡子讲解的看守所中的种种把戏,正在向我招手。我应该感到害怕,战战兢兢。可是我没有害怕,没有战战兢兢。害怕和战栗也是需要学习的。还没有人给我开这一门功课。
我被带到一间公安的办公室,姨妈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