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不是你教我不要做吃亏的事嘛。咱村子人多地少,交完公粮就不够吃了,我也不想偷吃这玉米秆和嫩玉米,我又不是牲口,我成天价饿得要死,可老是死不了。我去那狗日的家里先美美地啃他几年白面馒头,几年之后,我自己到外面闯天下,然后拉一车猪回来给你吃!他们家在哪儿?远不远?”
项明已经到了青春发育的时候,身材高挑,却麻秆一样瘦,脸色黄巴巴的,还有两块蛔虫癣,所有的精神气儿都集中在两只眼睛里。这双眼睛此刻正满含期待与向往,盯着他的父亲。
项智义看着儿子的眼神,忽然觉得儿子说得还是有些道理。只是,常给别人出主意,接受别人的赞许,现在竟被儿子抢了饭碗似的,做父亲的有点儿悻悻然。
项智义闷着头向回走。
项明跟在后面,嘴巴不停:“我就知道我娘的主意你是搬不动的。信佛的时候你拗不过吧?!现如今戴着红箍子就更狠喽。对不?你说说,你养两头猪,别人还没吱声,我娘先把你告了;你编个篮篮儿去集上卖,我娘让你把钱交给生产队……唉,你也算是咱村的智多星呢,堂堂男人,自己老婆都摁不住……”
“叭!”
项智义扭身扇了项明一个嘴巴子,再啐一口唾沫说:“你个癞皮狗!兔崽子!你再说一句?!”
项明看当爹的急了,撒腿就跑,边跑边嚷嚷:“我告我娘,我娘开你的批判会!”
项智义在后面追,喊着:“批你娘个B!我把她个牛B环环扯下来箍尿桶!我告诉你,这鬼世道就他娘的是那秋后的蚂蚱,它长不了……”
即使跟村里的男人一块干搬石筑坝的粗活,项智义也很少说粗话,虽然他连初中也没上,但他在内心深处是把自己当一个小秀才的。他知道自己被人夸一句小诸葛是盛名不符,但是,凭力气挣工分的年代,一个身体不够强壮的男人,不去挖掘一点心思,又怎么能够在人前招揽些许尊敬呢?在俞金花没有戴上红箍之前,项智义并没有什么自卑感,可是后来,俞金花乾坤大挪移,孙猴子变脸,她在外面风光,村里人就小瞧项智义了。俞金花回到家中,也不做女人的事了,不管孩子,也不让项智义上身,说那是资产阶级的腐朽下作……
“扑”的一声,项智义摔了个蛤蟆趴。他啃了一嘴土,爬起来边吐边喊:“奶奶的,总有一天,老爷我休了她!你他奶奶的信不信吧?!不信我他奶奶的就自己拿镢头把老二挖喽!哈哈……”
项明又折回来了,他扶住已经没有自己高,也同样削瘦的项智义,轻声说:“爹,你也疯了么?!你说挖谁的老二?”
项智义抬腿踹在大儿子胯上,吼道:“滚——”又折下一根玉米秆当棍子抡向儿子。
项明连滚带爬地往村子里去了。项智义看着儿子踉踉跄跄的背影,一股酸楚掠过心头。儿子并不在乎父亲偶尔这样粗暴地对待。相反,儿子似乎得了受虐症似的,觉得父亲的粗暴是一种特别的亲密行为。难道,这样可以忘记饥饿和烦恼么?这几年项智义被俞金花折腾得皮包骨头,他的聪明、智慧、计谋,在老婆面前统统变成垫后院茅厕的泥土。连垫茅厕的泥土都不如!因为那些被屎尿沤过的土,可以上到地里做肥,滋养庄稼,那是宝贝,稀罕物呢。项智义常常自己骂自己是头猪,想不出办法改变俞金花。他常常幻想着自己的脑袋可以变成一只凿子,凿花岗岩一样钻开俞金花的脑袋。
“我就是一头猪!猪!猪!”
项智义原地一阵狂踏,踏得浑身发麻,一屁股坐倒在玉米地上。他单薄的身体竟不能将身后的几棵大玉米秆压倒,它们支着他的身体,颤颤悠悠地晃动。
项智义仰脸看着蓝天,身体一抽一抽地笑起来。敞开的褂子露出一根根凸显的肋骨。
“这个疯婆子,她是要抽我的筋呀!”
这几年,项智义又当爹又当娘。俞金花失了人形,项智义只好将全部心思放在三个儿子身上。老大项明猴精,老二项君软弱,老三项帅生猛。不管三个儿子性情如何,有一点是相似的——能吃。
为了填饱肚子,项明成天像只流浪狗一样在外面游荡,撅玉米秆儿,偷生产队的红薯,甚至还跑到山边的寨子里偷人家的鸡……大儿子令项智义成天提心吊胆。要是被人捉住,挂个牌子游街,或者被她妈发现,来个“大义灭亲”,那简直不堪设想!所以,当爹的承认大儿子说得有道理。据说汪红他们的后厚村每年的麦子光吃剩下的就很厚很厚,那不是人间天堂吗?!
汪红的丈夫不敢领走项明。因为项明说了句“只要不饿肚子就行”之后,便看贼似的上下打量汪红的丈夫。项明的目光与弟弟项帅不同,项帅是盯着你的眼睛不动,项明的眼神始终不停地在你身上搜索,一边搜索,一边咽口水,好像你身上的每一个部件都可以当做食物被他吃掉。
“唉——”汪红的丈夫长吁一口气儿,后悔没让汪红相跟上。汪红总是比丈夫有主见的。
俞金花说:“就这个大儿子吧。你儿子比我大儿子还小吧?那你还赚了好几年光阴呢。”
项明看出了汪红丈夫的心思,像安抚弟弟似的说:“叔叔,您放心,打今儿个起,你就是我爹啦!我不会捣乱的!要不我现在就叫您一声……”
项智义瞪大了眼珠子。项明扫一眼父亲,话语一点儿也没磕绊。
“爹——”
现在又得说汪红丈夫的名字了。因为项明叫了他一声“爹”,也许就是这声“爹——”打开了他的阴曹地府之门。他叫宋朝阳。项明高叫一声“爹——”,类似戏剧演员的花腔。样板戏《红灯记》中,铁梅叫李玉和好像就是这样的叫法。可李奶奶有续词儿:“咱们三个本不是一家人。”
俞金花送宋朝阳“父子”出门,说:“孩子改姓随你也行。”又对项明严厉地说:“一定要给人家当好儿子!”
宋朝阳没有回声,他机械地坐到驴车上,勉强地与俞金花和项智义点了一下头,毛驴自己就背着夕阳,寻路往回赶。驴显然是饿了,项家送儿子不搭草料。
我见到项明,是将近两年之后的夏天。宋朝阳死了,我随母亲挤在人堆中瞧热闹。汪红的两个女儿哭天抢地,项明也想加入她们的行列,但那两个女子就是不准项明靠近,还让他“滚”。汪红没有哭。自从两年前儿子死过之后,她就再没哭过。她坐在丈夫身旁。一会儿呆呆地看着丈夫,一会爆怒地呵斥女儿:“别喊!”她说的是“别喊”,那显然是暗指别对项明无礼。女儿的哭是送给父亲的,喊是驱赶项明的。母亲陪在汪红左右。两年前,儿子死了,汪红身上女性的软弱被唤醒,她辞了生产队长,与我母亲成了好朋友。只是汪红来我们家,却从不请母亲去她的家。
宋朝阳死得蹊跷。
宋朝阳在自家的后院拉了一泡屎,往屋里走,宋家的后门有一个不到十厘米的槛。这是相当低的门槛。平时过这个槛,像城里人下楼梯一样,不用思索,不加留意,完全是下意识的“动力定型”,就像这槛并不存在一样。就过去了。
那天那门槛把宋朝阳绊倒了。宋朝阳扑倒在地。就这么一个蛤蟆趴,至于死人吗?可是宋朝阳断气儿了。为什么确认他断气儿呢?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把他喊醒、哭醒,或者推醒。如果宋朝阳猝然咳嗽一声,叹口气,那准是见了鬼了。
村里有聪明人,说:“老宋这叫气绝身亡,跌倒的刹那一口气上不来,一口气憋住了。”
到底是那口气儿上不来呢,还是那口气儿憋住了?
聪明人说是一回事儿。他又追加一句:“佛陀说,生命就在呼吸之间。”
母亲在汪红那儿听到过一些项明早年的劣迹,但那也无法解开宋朝阳的死亡之谜,好像也不能将宋朝阳的死与项明联系起来。母亲知道,汪红无意中透露出来的信息,仅仅是项明的冰山一角。而那些信息在近半年明显转向,变成了:“唉,那孩子可怜!”
宋朝阳是不能出面说明了,汪红对丈夫的亡故始终一言不发,随我的母亲和村里人张罗。汪红的两个女儿,显然是被母亲严厉地告诫过,也没有吐露一丝真相。项明呢,又有谁会指望他招供?!
宋朝阳下葬之后的第三天,汪红请人到俞金花的家里,请俞金花过来领儿子。
俞金花把大儿子项明送给宋朝阳之后,恪守原则,自己不进后厚村,也决不许丈夫项智义去。快两年了,俞金花,尤其是项智义差不多已经适应了没有大儿子的生活。突然,人家说要把项明放过来。项智义激动地连道“阿弥陀佛”。
然而,俞金花来到汪红的家中,看到桌案上摆放的灵堂,立即警觉起来。她问儿子:“这是怎么回事儿?你宋叔叔怎么死了?!”
项明在俞金花的逼视逼问之下,竟然尿了一裤裆。这个项明,在宋家吃了两年,体重增加了二十多斤,下巴颏也长出了一点胡子。俞金花特别在意地盯着那一小片只有男人才有的第二性征。那绒绒毛里仿佛埋藏着诸多敌情。
汪红请他们父子、母子快些回家吧。回吧。就到这里吧。
俞金花的政治嗅觉与敏感非同凡响,她非得打破沙锅问到底。她把丈夫和儿子支到门外,单独与汪红说话。可是,汪红拉着我母亲的手,很害怕单独面对俞金花似的。说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原本就不该叫你送儿子的。又说,应该我们跟你说对不起。那架势,似乎并不想与俞金花再有什么瓜葛。
以前,汪红崇拜俞金花。如果放到21世纪,俞金花在汪红眼里,那就是大明星。汪红是俞金花的追星族,“超级粉丝”。现在,只是两年不见,咋成了这态度呢?
“我儿子一定有问题!”
“没,没有啊。”
“那,宋朝阳是怎么死的?”
“他自己……摔的。”
“自己摔的?”
“是啊。”
俞金花斜眼看见躲在里屋门帘后的汪红的两个女儿,越发觉得不对劲儿。如果宋朝阳真是自己摔死了,这个家不是更需要男人么。俞金花说,如果你有什么为难,我就找你们队长,队长解决不了的问题就逐级往上找,我可以做到。汪红说:“家里的事麻烦人家做甚啊,你,你就别逼我啦。”
母亲见俞金花誓不罢休,只好贴着俞金花的耳朵,说出了汪红授意的话:“汪红,她又有了,两个月了。”
“啊——”俞金花打量一番汪红,说:“那……那……”她又扫一眼灵堂桌案上宋朝阳的照片和香火,不知该恭喜还是该悲哀。
以俞金花的经验和判断力,她认定汪红怀孕这件事至少是可信的。但此刻,她没有想到汪红肚子里的孩子是她的儿子项明做下的。
“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俞金花说完跨出门去。
项明正在父亲的帮助下狼狈地拧裤管上的尿,见俞金花出来,吓得他慌忙捂住裤裆,蹲下去。不知怎么,项明就是害怕俞金花。
瞧热闹的村民起初不知道项明尿裤子,这会儿明白过来。一片哄笑。有的说,这俞金花莫非是金刚下凡呢?
俞金花如炬的目光挑了一眼项明,从他身旁掠过,丢一声:“快走!”
一些围观的村民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议论。俞金花从中拎出一个字来。
“驴。”
难不成是这小崽子在宋家干了“驴”事情?我们家项明还是个孩子,怎么眨眼间变成男人了呢?14岁的年纪就犯下作风问题,那是可以做到的吗?俞金花把宋家的三个女人挨个想了一遍:汪红,比自己还大一岁;大女儿,比项明大一岁;二女儿,比项明小七岁……汪红支支吾吾,显然有难言之隐,有道是民不告,官不究,汪红不告,是害怕丢人现眼,还是碍于我的情面?我有什么情面?以至于人家男人都死了也不追究?!田玉的话似乎是早先预备的;村民怪异的目光和窃窃的议论……
“今天你不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我就用这块石头砸烂你的脑袋!”俞金花把儿子拽到我们村前的河滩地,指着一块跟项明的脑袋一样大的鹅卵石,说。
项智义来到后厚村,也强烈地感觉到异样。所以,他不敢吱声,生怕老婆连自己也一并“砸”了。这会儿,他不停地推搡儿子,敦促他:“快说,快说。”一边说,项智义的脚下却在找机会给儿子使绊子。
项明的膀胱是已经没有尿了,但泪水还相当充足,他就哗哗地流泪。“我,我,我……”突然,脚下一滑,他仰面跌倒。
项智义急忙去地上搀扶儿子,他的手从项明的后脑取出来,竟沾上了鲜红的血迹。
“出血啦——”项智义十分夸张地喊道。其实,那血是项智义预先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头造成的。
项明与父亲心有灵犀,刚才跌倒他就觉得是父亲故意绊的,现在父亲喊出血了,项明当即顺水推舟,佯作昏迷。
项智义这时对老婆说话了:“你不用砸,不用砸,吓都把儿子吓死啦!”
俞金花怔了一会儿,猝然心有所动,泪水在眼窝里打转转。
正是盛夏,河滩上的石头被太阳晒得发烫。河岸边的杨树上传来知了的鸣叫。河滩上没有树荫,连只麻雀也没有。三个人早已是臭汗满身。但是,俞金花的泪水一经溢出,似乎一下子带走了她体内的全部热量,浑身上下竟然顶起了一片片鸡皮疙瘩,她瑟瑟地抖起来。
俞金花虚弱地坐下去,操起一块石头,抡向自己的脑袋。
“花花,花花……”项智义扑向老婆,抢下石头。项智义好些年没有昵着叫“花花”了。他同时被自己的声音吓得左右张望。
俞金花抱住项智义的双腿,哇哇地哭出声来。
项智义摸着俞金花的头,心中暗语:“难道是又一次轮回么?!”
哭过了。俞金花不再说话,由项智义招呼着回家。父子俩走在前面,俞金花跟在后面。项智义走一段,回回头,生怕老婆再生枝节。
回到家中,三个人还没有顾上喝口水,二儿子项君就哭着奔回家来。项智义忙问:“你个软蛋,就会哭!又咋啦?!”
三儿子项帅可不是软蛋,他大花着脸,光着膀子,双手掐着蛇头,蛇身缠在腰间,小家伙跟一条大花蛇较上劲儿了,非得把蛇弄回家来做菜,吃了它。他身上除了小裤衩遮蔽的地方,全是青紫色。项帅嘴努着,发出蛇一样咝咝的声音,他大概是想喊,但却受到蛇的勒缠,气不顺。他就是这样尾随着二哥,跨进了自己的家门。他立在屋中央,脚丫子的大拇趾抠着地上的土。看见爹妈,他又鼓了一把气力,叫道:“爹!娘!”
呐喊助威的人们本来不敢靠近,现在呼啦一下堵住了项家的门。
俞金花一口气没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