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小萍啊，我也不知道这是行善呢还是行凶呢。潮湖你六哥结婚几年了跟前也没个娃娃，就这么下去也不行，有个孩子才是个全乎的人家啊。”
“嫂子，我知道。虽然是两个爷爷，但还是一个祖先。潮湖我六哥我也见过，人好，我放心。”
“嗯，娃娃送了人就不能想着再见了。”
“我明白。不瞒你说，我老五先前给后河她姨夫家送过一回。她姨夫得了个怪病，阴阳说想要病好，就得添口人冲个喜。她姨来求我。我狠下心将老五给了她姨。可是她姨夫的病还是越来越重。她姨又跑来说病人要个人照顾，家里的农活要个人干，没有精力照顾娃娃。我让她姑父把娃娃又接了回来。可是咱家里也揭不开锅了。”
“哎，作孽啊。”
“娃娃如果去了我六哥家，也是一条活路，嫂子，我得感谢你啊。”
“别这样，起来吧，娃娃看见了不好。”
“嫂子，我要是有一丁点办法也不走这条路。”
“小萍，你也知道，我跟前的老四也送给她大姨了。她大姨疼娃娃，可是娃娃没那个命。”
“我知道，嫂子，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送过去了，娃娃的忧乐祸福就跟你这没关系了，娃娃前程好了都好，娃娃前程不好了你可不能怪我，更不能怪你六哥。”
“嫂子，你放心，也是我娘俩的命，我认。”
“那我就不多说了，还得赶路，我就带着孩子走了。”
“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路还长着呢。”
“嫂子，你容我跟孩子说句话。”
“嗯，你说。”
“嫂子，我还没怎么呢，你倒哭了。”
“小萍啊，你别怪我心狠把你娃抱走了。”
“嫂子，怎么会呢？你是给了我娃一条活路啊。”
“嗯，有啥话快给娃说吧。”
“嗯。”
“你几个听着，人家都嫁女子呢，为娘的没本事，养活不了你们，今天就趁早打发一个。隆德你大舅婶要上潮湖呢，你们谁去啊？”
“我要去，我要去。”
“老五，那就是你了。跟着你舅婶享福去吧。”
“娃娃有名字吗？”
“嫂子，你看，娃娃接来送去的，两岁多了还没个名字呢。”
“那给娃娃起个名字吧，算是个念想。”
“算了，让他爸妈给她起吧。”
“还是你起吧，算是给娃的个念想。”
“嗯，那就随她几个姐姐吧，叫燕妮吧。”
“嗳，好名字，叫燕妮，呵呵。”
“嫂子，走吧！”
“嗯，走了。”
“嗯———走吧。”
“你保重吧，走了！”
“走吧……”
“燕妮跟妈妈说再见。”
“妈妈，再见。”
“嗳，再见……”
痛在他乡
小黑正做着美梦的时候有个东西掉到了它的脑门上。虽然很轻，但那轻的动静足以将它的美梦惊醒。小黑睁开眼睛摇了摇脑袋，一片落叶落在衰草丛中。小黑有点气恼，它抬起头看见一棵高得直刺天空的树。叶片枯黄，尽力渲染着秋的色彩。小黑开始觉得抱歉，是它挡住了那片落叶的去路。但是，那片落叶的希望是什么呢？小黑看了看它抖落的那片落叶，仿佛跟其他落叶没什么两样。但仔细观察一番，小黑发现它的脉络、它的伤痕、它的色泽、它的曲线完全和别的落叶不同。看着看着，小黑觉得那片褐色的落叶仿佛睁着一双哀怨的眼睛。小黑越想越自责，也许那片叶子并不想飘落，它却无情地将它抖落。太阳出来之前，小黑一直为自己的过失感到内疚。
饥饿感解救了陷于内疚中的小黑。它爬起来开始寻找食物。小黑迈着匀称的脚步沿着大街往前寻找，它一连嗅过七个垃圾桶，都空空如也。小黑听见肚子里面咕咕的叫声越来越响，干扰得它无法聚精会神地搜寻。一个穿着橘黄色制服的环卫工人走过时，小黑才明白垃圾桶早在它做梦时就被清理了。小黑不得不改变路线。它迈着碎步跑了很久之后跟着空气中稀薄的香味来到一条小巷里。那条巷子里的路面油腻腻的。除了几家商店之外全部是菜摊和早点店。看见冒着热气的小蒸笼时，小黑觉得饥饿在狠劲地噬咬自己。它绕过那些挤早市的人群，停在了一个早点店外的垃圾箱旁。那里面有一些客人吃剩被服务员倒掉的包子。小黑吃得十分警惕。当听见服务员去去去的呵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时，它才放弃了那个垃圾箱向另一家跑去。虽然挨了不少斥责，但小黑的肚子还是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肚子消停之后，小黑开始为自己的将来发愁了。它得找一个安身立命的职业，不能永远这样流浪下去。小黑觉得自己长得还是漂亮的，但它没打算去作宠物，作宠物狗不是它的理想，它希望能找到一份看门的职业。它觉得那才是狗的天职。尽管小黑也知道要找到一份看门的职业希望很渺茫。但它相信只有努力才会有希望。
小黑很有勇气，也很有耐心。它去过许多小区、巷子，它在那些地方一待就是一整天但始终无人问津。找了许多天之后，小黑依旧在流浪。它曾经过一个橱窗，那里面有台超大的电视机，电视上正在播放宠物狗选美大赛。许多大大小小品种各异的狗云集于大赛现场，它们被主人打扮得怪模怪样，有些在头顶上扎个蝴蝶结，有些在身上漂染些刺目的颜色。它们脖子上的项圈都十分精致，链子也格外讲究。它们的毛色鲜亮顺滑。个个看上去有折桂的信心。看看落魄的自己，小黑黯然离开。它也曾经过一幢别墅，别墅的花园里有个漂亮的小房子，像画上画的一样，一只纯白的小狗正在草地上舔食盆子里的食物。那个狗食盆是小黑看见过最漂亮的。小黑羡慕地望了好久。
有一天，小黑遇见一条卷毛狗。看见那狗的第一眼，小黑为世上还有比自己落魄的狗而感到安慰，那狗有着一张脏兮兮的面庞，消瘦得只剩下一张皮耷拉在骨架上，毛发乱糟糟的沾满了柴草泥巴。当它从那条卷毛狗的身旁经过时，它发现它目光呆滞、毫无生气。小黑好奇地问它从哪儿来。卷毛狗无动于衷。小黑便在它的脸上嗅了嗅。小黑嗅到一股悲凉的气味，那气味让它曾经获得过的安慰感荡然无存。小黑突然想哭，便在卷毛狗的脸上舔了舔。这时它发现一行清泪从卷毛狗的眼角滑落出来，将眼角下方的卷毛冲刷成笔直的一股。小黑有点惊愕。它听见卷毛狗花蛋花蛋地哭叫起来。小黑觉得一条卷毛狗叫花蛋有点滑稽。但花蛋悲伤的哭泣直哭进小黑的心里。
小黑领着花蛋去河里洗澡，它想那样会让花蛋的卷毛重新焕发出光彩。卷毛狗看见河水里的自己时狂吠起来，两只前脚爪不停地在河水里扑打翻腾，嘴里不停地喊着花蛋的名字。小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四肢无措。当它醒过神来时，那条卷毛狗已狂吠着奔跑了出去，花蛋花蛋的吠叫声跟着它一起飘远。小黑想卷毛狗一定是在寻找一条叫花蛋的狗，便没再追上去。
卷毛跑了很久，直到它一头栽倒在地。舌头垂在嘴唇之外，唾液凝成几条线跌落在地面上，悲伤和劳累几乎使它无法喘息。卷毛忘记了时间，它不知道它离开村庄有多久，只是地上自己的影子越来越瘦，身上的毛发越来越长越来越脏。卷毛看见前方的绿地上有些细碎的小花朵，便使劲爬过去。
那些小花朵太细小了，卷毛的一滴眼泪将其中的一朵冲撞得颤颤发抖。那么细小的花朵，如果不是丛生，几乎看不到她的存在。那朵被打湿的花朵慢慢安静下来睁开疑惧的双眸望着卷毛。卷毛轻轻打了个响鼻，那朵花再次摇摆起来。卷毛将脑袋伸过去用嘴巴抚了抚那小花朵。花蛋比那小花朵漂亮多了，但花蛋也比那小花朵更脆弱，卷毛不由得又啜泣起来。
卷毛和花蛋几乎青梅竹马，它们的主人互为邻居。卷毛的块头长得很快，花蛋则按着小巧玲珑的路线发展。很小的时候它们常结伴游玩于村落之中。后来，村里的狗接二连三误食耗子药，花蛋的主人便将它拴在院子里不让它出来。卷毛常常在花蛋家的大门外吠叫，偶尔也从门槛底下爬进去看看花蛋。
卷毛常常迷醉在花蛋的神韵中。当它蹦跳起来的时候，像只蝴蝶在池边嬉戏。当它安静地蜷缩在那里的时候，像一朵悠然的云在蓝天上做梦。当晚风拂来，它那顺滑油亮的毛发便像花苞一样绽放成花朵。当清风掠过时，它的毛发像田野一般浮动出一股股波浪。
然而那只活蹦乱跳小巧玲珑的花蛋早已随风而去，留给卷毛的是越来越疼痛的回味。一阵秋风掠过将卷毛的泪水惊落在地。卷毛迟缓地站起身来顺着道路往前走去。也许不是往前，它不知该去哪里，只是跟着道路延伸出去的方向向前。
花蛋也曾活过一生。活着的时候，花蛋觉得自己最大的幸福是遇到了一个好主人。主人的儿子叫碎蛋，花蛋是主人给它起的名字。
无疑，主人是个倔强的老头子。他的一声呵斥会让他那些满院子叽叽喳喳的孙子鸦雀无声。但是主人从未对花蛋提高过嗓门。主人的脊背慢慢地变弯，虽然主人依旧保持着用小瓷盆吃饭的习惯，但是主人吃得越来越少，从那小瓷盆里倒在花蛋狗食盆里的饭菜也越来越多。花蛋没被拴起来的时候，主人会领着它一起去田地。主人耕作，花蛋在一旁游玩。花蛋喜欢围着主人跑前跑后，跳起来亲吻他的衣袖和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有时候主人会主动伸手接受花蛋的亲吻。有时候主人会迅捷地将手臂一抬，轻轻地说声停着。花蛋被拴在院子里时，主人每次劳动回来都会先来抚摸一下花蛋，接受花蛋在他手上的亲吻。
花蛋喜欢看主人坐在田埂上沉思的样子。每当主人安静地坐在田埂上遥望远方的时候，花蛋就安静地卧在一旁。远方是辽远的天空，远方的山峦像凝固的青烟，天空和山峦交汇的地方是时空的尽头。花蛋将目光收回来轻轻落在主人的目光上。主人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弯着脊背坐在地畔上，双手交叉在弯曲的膝盖上。花蛋总猜不透主人在思考什么，那目光闲散得仿佛什么也没想，仅仅是望着远方。可当主人偶尔将目光收回来投在花蛋身上时，花蛋又觉得主人的心里有个解不开的谜题。花蛋不知道该如何帮主人揭开谜题，只好又将目光送向辽远的远方。在花蛋的余光里主人也将目光投向远方，再次神态自若地坐在地畔上，脊背弯曲，双手交叉在弯曲的膝盖上，双脚放在田野里秧苗留出的空隙中。
当花蛋闭上眼睛的时候，这幅美妙无比的画面再一次重放，花蛋怀抱着自己的名字消散在辽远的远方。
几个月过去之后，小黑开始明白时代不需要看门狗了，城市里看门狗的职业被防盗门代替了。小黑不得不放弃了当一条看门狗的理想。它开始希望找到一个作宠物的职业。天暖之后，那些越冬时脏兮兮的长毛褪去之后，毛色又光鲜了过来。它开始对这个城市逐渐熟悉了，每当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它就会通过一个狗洞去公园，那里的游人们会遗落下数不尽的美食。肚子稍有安慰之后，它便到一些小巷子里待着，经验告诉小黑，那些带院子的小巷子里机会会多一些。小黑希望能够走个狗屎运被人领养。
一次小黑听见一个小院子里面有好几条狗在嬉戏。小黑猜想那个院子的主人一定很喜欢狗。它便每天出入于那条巷子，蹲在那家大门外等待成为那几条狗中的一员。可是很多天过去了，那主人从未礼遇过它，总是呵斥着让它滚开。甚至那几条狗，也会在主人打开大门的时候汪汪地朝它吼叫。但是小黑依旧不肯放弃，它依旧在那条巷子里盘桓。每当有人走进巷子时，小黑便会跟在他们身后，希望他们能够为它敞开大门。小黑甚至会呻吟几声，希望博得同情。但那些匆匆而过的脚步堆积成了小黑无尽的失望。
一个笼罩着薄雾的清晨，小黑按照习惯串进那条巷子。薄雾中，小黑听见一只狗在呻吟。小黑心里一惊。小黑庆幸在那片薄雾中呻吟的不是自己。小黑没有深入，它趴在巷子口等待那只呻吟的狗从巷子里走出来好弄个究竟。从那片薄雾中一瘸一拐走出来的正是秋天时它遇见的那条卷毛狗。自然的规律让每个狗在春天倒毛之后变得毛色光滑精神抖擞，就像每年的春天都要开始一次新的生命旅程一样。卷毛狗不似上次小黑见到时那么脏，身体似乎也胖了一些。只是，这一次小黑看见的卷毛狗更悲惨。它的一只眼睛红红地，眼珠子半搭在眼眶之外。小黑不忍再看下去，那弥散在薄雾中的哀怜声直将小黑的心疼碎。小黑迎上去在卷毛狗的脸上舔了舔。
也许是一股一股的劲风让卷毛逐渐清醒了过来，那不知所向的步子让卷毛一点一点恢复了记忆。
夏天的阳光在村子里横行霸道，卷毛翻遍了村子也没有找到花蛋。卷毛只好回到家在房檐下找了个阴凉扯展睡起来。卷毛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一股刺鼻的味道传来。卷毛一骨碌翻起来跑出大门。主人背着一个尼龙袋子从场边走回来。那股血腥的味道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卷毛在大门口狂吠起来。主人走进院门一把将一张刃子扔在台子上，那明晃晃的刃子像一只栖落的小鸟拍打着翅膀缓缓停顿在台子上。尼龙袋子被主人扔在院子里的土堆上。鲜血不停地往外渗。血渗进土地后立马不再新鲜，黑糊糊的。
卷毛出出进进追逐着主人，催促主人打开尼龙袋子。主人将炉子搬到院子里开始生火，然后将废置已久的一口大黑锅放在炉子上添满水烧起来。太阳把土地晒熟，炉子里的火真是火上浇油，卷毛全身在流汗。但它始终趴在火堆旁，等着主人打开尼龙袋子。
当尼龙袋子终于打开主人从里面扯出一张鲜血淋漓的皮子，卷毛的心咯噔一声，一个不祥的念头将卷毛的心打翻在滚烫的开水中。虽然那张皮子被血染得一片模糊，但那片模糊的血色中浮现出一个熟悉的影子。
主人往锅里倒了一些白色的粉状东西，然后将那张皮子扔进了锅里。卷毛围着炉子转圈圈，主人呵斥着让卷毛滚开。心里像起了火，卷毛用力抓着地面，地面上划出一道道爪痕。主人见呵斥不起作用便抡起墙角的铁锹，卷毛本能地跑出大门。主人一把插上了门闩。
卷毛爬在大门上吠叫不已。从门缝望进去，炉子里的火在熊熊燃烧，锅里的沸腾声此起彼伏。卷毛的心开始凉下去，凉下去。
花蛋谁也不怨。主人将它送走也是别无选择。起先，花蛋好奇且无忧无虑地看着主人的儿子在院子里盖房子。房子盖了一院子，花蛋自然被拴在大门外。主人要给花蛋盖个小窝棚，碎蛋说用不着。主人只好作罢。主人抚摸着花蛋的脑袋蹲了老半天。花蛋看见主人站起来的时候老了许多。头顶上不多的头发白花花的，主人的脊背越发弯曲，主人背着手迈着沉沉的步子缓缓向村外走去。花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会儿，主人又走回来将花蛋从锁链中解放出来。花蛋高兴地撒了个欢跟在主人身后跑起来，时不时去舔一舔主人的衣袖和主人背在身后的双手。
主人脱下鞋子将双脚放在田地中麦苗留出的缝隙里，双手交叉在弯曲的膝盖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的麦浪。花蛋发现主人有心事，便安静地趴在地畔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主人的忧伤。太阳从地平线上跌落下去好久之后，主人慢慢翻起来叫花蛋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