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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托词

在众人殷殷的目光下,孙聚堂不得不起身向郦天霄躬了躬身,转而面朝北跪地道:“我孙聚堂在此立下重誓,只要太子殿下能为神医集齐九枚龙珠,我谖草谷上下愿誓死效忠太子殿下。在此期间,若是为了龙珠而有所差遣,我等亦万死不辞。”

眼见山寨诸人也随孙聚堂一同起誓,凌书南想,这算是尘埃落定了吧。对郦天霄来说,有自己的兵权比得到龙珠更迫在眉睫,他想要孙聚堂的军队,就得为他们寻找龙珠。

凌书南忽然觉得,为神医集齐九枚龙珠好像并不是件遥不可及的事!

回到太子别院,君由绛不禁愤怒地道:“殿下,那个孙聚堂真是老奸巨猾,非说要太子殿下集齐九枚龙珠后才肯效忠,这根本就是托词!”

郦天霄冷笑道:“那个老家伙是比较难缠,可是你没听见吗?他说只要是为了龙珠有所差遣,他们是万死不辞的,这还不够?”

君由绛不解地看着郦天霄,郦天霄悠然道:“别忘了,皇叔也想收集九枚龙珠呢,逼他交出皇位,也是为了让他交出龙珠。”这下子,君由绛恍然大悟了。

“原来如此!殿下好计谋!”君由绛高兴地拍马屁,“不过,难道殿下真的要把九枚龙珠拱手让给那个劳什子的神医?”

郦天霄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是吩咐他道:“那个女人在哪里?去把她找来。”

君由绛连忙答应着去了,转身进来,一个娇媚的身影紧跟其后,人未站稳娇滴滴的声音就已经响起,“太子爷——”

郦天霄正喝着茶,听这声音差点一口喷出来,心想这女人几时有这功力了?抬头一看,却是一个满脸娇羞的高髻少女,郦天霄顿时一愣,“她是谁?”

君由绛也犯晕了,“她是前几日才送来的歌姬,殿下当时还称赞她歌喉美妙,此次送女伶入山,卑职特意将她留下了。”他抬起头,见郦天霄一言不发,不禁有些忐忑道,“殿下要找的不是她?卑职知道了,定是那个名叫小霞的侍婢。皇上在时,殿下也夸过她身姿好似赵飞燕……”

“够了。”郦天霄从前没觉得君由绛蠢笨,怎么今天格外愚蠢,他没好气地指名道姓,“把凌书南找来!”

凌书南?这名字在君由绛的脑袋里头转了个圈,他终于反应过来,“殿下要找她?!”

两道冷芒立马扫了过来,君由绛打了个哆嗦,再不敢多嘴,匆匆就退出去,走了一半,又被郦天霄叫了回来,“你去见她,但不必告诉她,我在找她,让她主动来找我好了。”

这下子君由绛彻底地蒙了,去找她,又不必告诉她他在找她,让她主动来找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找还是不找啊?

郦天霄一看君由绛那云里雾里的神情,就知道这头蠢驴不得要领,“真是个蠢货!你不知道在她面前晃一晃,不动声色透露一下本王尚未就寝,她不就会自动过来了吗?”

他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平时还挺灵光的,去大山里头走了一遭,就跟洗脑了一样。

君由绛被郦天霄一阵数落,心下忐忑,匆匆告罪出来。

出得门来,正好瞧见凌书南朝自己走来,她穿一身粗布衣裳,尽管脸上的浮肿已经散去大半,可在君由绛瞧来,这样粗糙的女人怎么能跟方才那个凹凸有致又无限娇憨的歌姬相比?他实在想不通,怎么太子殿下去大山里头走了一遭,连口味都变得这么奇特了。

他正盘算着该怎样才符合郦天霄 “不动声色”的透露,凌书南就已经黏上来了,“君大人,太子爷他在里面吧?应该还没睡吧?”

君由绛暗自一喜,这下任务好完成了,他似模似样地点了点头,“还没呢,姑娘找殿下有事?”

凌书南紧张地点了点头,“不知道能不能帮我通传一声?”

“殿下就等……”君由绛正要说殿下正等着呢,忽然想起郦天霄的吩咐,脑子打了个转,太子殿下要她自动过来,可若是那么容易就让她见到太子,这太子的威仪何在?于是君由绛皱了皱眉道,“可是殿下现在正在忙呢!”

“我不会耽误他太久的,我就跟他讲几句话。”凌书南垮着脸朝他抱拳道。

君由绛为难地道:“可是,殿下正听府上的新歌姬唱曲儿,我怕……”他偷睨了凌书南一眼,见她面有失落,不禁有些暗暗得意。他正准备叹一声,假装勉为其难地答应下,就听凌书南道:“这样啊,那我还是晚些时候再来好了。”

她一听有歌姬唱曲,但里边又没歌声传出,顿时心知肚明,这大半夜的,一向好色的太子与一个卖唱的还能唱什么曲?人家正high时,她突然杀进去,那还了得?她这不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还是等他们曲终人散,她再来吧。

“喂——”君由绛没想到凌书南掉头就走,表情顿时就垮了,她真走了,他才是死定了!他正要跳过去拦住她,就听身后郦天霄的斥声传来,“是谁在外边吵吵嚷嚷的,当真是活腻了?”

凌书南一转身,只见郦天霄抱臂站在门口,一双冷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本王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凌护卫。”

凌书南听不出他话里的情绪,连忙满脸堆笑,“太子爷,书南不知道您在里边,打搅了太子爷休息,书南这就走。”

“回来!”郦天霄脱口而出,见凌书南怔怔地望着自己,轻咳一声,冷脸道,“都已经被打扰了,难道还要再打扰一次吗?”

凌书南尴尬地应着,见他转身进去,只好硬着头皮尾随而入。

一进门,凌书南就瞧见一个美貌女伶瞪着自己,那表情好像与她有多大过节似的。直到郦天霄的手往那女伶腰间一环,女伶身子一颤,一下子就变得羞答答的,双眼也立马换了注视的对象,这一次却是含情脉脉的。

“找本王何事?”郦天霄漫不经心地问道。

凌书南心里暗骂,这货不是明知故问吗?但她脸上却只能堆笑,“殿下,您看,再过几个时辰就是第七天了,这个解药……”

郦天霄皮笑肉不笑道:“解药?既然你想要解药,那得先把我要的东西给我才成啊。”

“太子爷不是才和他们达成协议,要用龙珠换兵权吗?我岂敢坏了太子爷的大事。”

“与他们盟誓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偷什么懒?”郦天霄冷哼道。

凌书南急道:“我要是偷了赤龙珠,他们一旦发现,肯定会第一个就怀疑太子爷,一旦太子爷与他们关系破裂,损失不是更大?”

“呵,看不出来,你倒是很为我考虑啊。”郦天霄笑道,“不论如何,你如今是两手空空。想要解药,总得给我个理由吧。我从不养无用之人,你知道的。”

“九龙珠不止一枚,书南一定帮太子爷得到另一枚龙珠!”见郦天霄没有吭声,凌书南又补充道,“只要太子爷不嫌弃,书南愿为太子爷集齐所有的龙珠!”

“就凭你这种姿色?”郦天霄嗤笑道,“你当所有人的眼光都跟那些山里人一样?”他对凌书南的羞辱顿时惹得旁边的女伶笑起来。

郦天霄趁机捏了捏女伶的肩,“你倒是说说,像她这种姿色,在你们园子里是什么档次?”

那女伶添油加醋道:“依奴婢之见,替姐妹们刷刷马桶倒倒痰盂什么的,妈妈还是肯收吧。”

郦天霄听了很高兴,对着凌书南扬了扬眉,“可不就是啦,难不成你当所有人都能被你色诱成功,将龙珠拱手相让?”

凌书南满头黑线,为什么郦天霄非认为她只能靠“色诱”才能找到龙珠?也对,淫者见淫嘛!

损,您就接着损吧。现在明显不是置气的时候,凌书南恍若未闻,“我其实是有专长的,太子爷想必忘了,我跟您提过的,我其实,算是拔尖的厨子。”

郦天霄眼皮一跳,颇有种想捂住自己耳朵的冲动,哪知道凌书南越说越起劲,“太子爷您想,这谁家不需要厨子?只要他还活着,还要张口吃饭,就要厨子。身为厨子,下手的机会只怕比其他人多得多!”

郦天霄只听凌书南“处子”、“处子”说个不停,还自夸为拔尖的处子……顿时就忍不住出言讥讽道:“就算是处子,若是个丑八怪,恐怕只会让人避之不及。更何况,有些人明明都已经是残花败柳了,偏偏还要装处子,莫不是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是傻瓜?”

他说完,一旁的女伶忍不住提醒道:“殿下,她说的应该是厨房里的厨子,不是那个处子……”

“厨房里的处子又……”郦天霄忽然愣住了,莫非她一直说的都是厨子?!怪不得他总觉得这女人的话有些找打,现在稍稍回想一下,原来是厨子!

他颇有些窘迫地抬起眼,顿时瞧见那女人的脸上挂着一副古怪的笑容,倒像是嘲笑他!他连忙拉长脸,露出一副要杀人的模样。他心里头无比懊恼,真是该死,他怎么就会认为是那两个字!还非常可笑地说出那些话来……

那女伶刚说完,就见郦天霄铁青着一张脸,阴沉得吓人。她之前听别院里的丫鬟说,这位太子殿下有些喜怒无常,她心里头不禁忐忑不安,早知道刚才什么也不说了。

“好啊,厨子,原来是厨子!”郦天霄连着说了两遍,忽然意识到也只有这个解释才说得通。怪不得她脚步虚浮,根本就不像有内力之人,可偏偏刀法又十分了得。倘若她真的怀有绝世武功,怎么可能甘愿处处受他摆布?又怎么会出卖色相去偷盗龙珠?现在想来,从头到尾,他都被她给愚弄了!若非以为她故弄玄虚,他又怎么会将青龙珠拱手让与皇叔?万万没有想到,一向精明的他竟然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唉,不是他不精明,而是他太高估了敌人!

此时,君由绛急匆匆地进来,凑到郦天霄的耳畔小声说了几句。凌书南勾着头,想要从郦天霄的脸上读出点什么来,可除了阴鸷之气,她什么也瞧不见。

郦天霄沉吟片刻,忽然抬了抬眉,脸上微微现出一丝笑意,对凌书南说道:“既然你说你是厨子,那么,便让本王先尝尝你的厨艺,看看有没有留下的必要。”

凌书南眉梢一喜,尽管她只是个食雕师,炒菜冷盘都不拿手,可现在郦天霄能松口给自己这样一个展示的机会,她说什么也不能放过啊!

她连忙揽下,“我这就去!”

“给你两刻钟时间,要是没有弄出三个菜来,我看你还是趁早去准备席子吧。”郦天霄话未说完,凌书南便慌不迭地跳了出去。

眼见她如此争分夺秒,郦天霄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果然是个怕死的东西。

身旁的女伶见他面色稍显和悦,偎依在他怀里轻声道:“殿下在用膳前,何不听奴婢唱首……”

“下去!”未等她说完,郦天霄便冷声打断。女伶身子一哆嗦,抬眼见他脸上的笑意早已凉了,便连忙站起身,退了出去。

见她走远,君由绛才问道:“殿下,那卑职去放他们进来?”

郦天霄应了一声,又道:“方才那女人知道得太多了,寻个理由把她处理了。”女人向来是最靠不住的,他可不放心他的那些事被听去。

君由绛忙允诺下,掉头正要去办,郦天霄忽然想到他之前的表现,又喊住他道:“知道本王说的是谁吧?”

“不就是姓凌的……”君由绛猛地瞧见郦天霄眼眸中闪烁的寒芒,立马改了口,“是那名女伶。”

郦天霄这才作罢,就知道这个蠢材有点无药可救,若非瞧他忠心,一早就把他扔去喂鱼了。

君由绛退出来的时候,只觉得背心都湿了,东宫侍卫的差事真是不好当啊,“那女人”一时指这个人,一时指那个人,他哪里分得出来啊。

郦天霄刚刚步入偏厅,厅中立着的两个人就急不可耐地冲上前来,一左一右地围着他。

郦天霄身后的君由绛连忙挡在二人面前,手按宝剑,一副警惕的模样。郦天霄轻轻推了他一下,“不得对青福侯和黄昏大侠高足无礼。”

来者正是孙玉钦和小和尚无筹。他二人这几日便一直在附近打听消息,不知询问了多少山民路人,都没有任何有关野人的讯息。两个人很不甘心,依旧四处寻访,跋山涉水,不分昼夜,累了便爬上树打个盹,饿了便挖两颗番薯充饥。直到今日,忽然听说外出寻访太子下落的五百狍家军已经返回,两个人心中一动,莫非已经找到了书南?片刻也不敢停留,就直奔太子别院来了。

郦天霄淡淡地扫了两人一眼,孙玉钦还真是对她痴心一片啊。他在主位上坐下,一面吩咐婢女上茶,一面对两人道:“两位,这是今年入贡的顾渚紫笋,虽算不得顶新的,却绝对芳馨醉人。二位可要好好品尝才是。”

此时的孙玉钦哪里有心思品茶,他作了个揖,便急急道:“太子殿下,不知阿南她在哪里?应该是跟太子殿下一同回来了吧?”

无筹也是眼巴巴地望着郦天霄。

可是郦天霄却恍若未闻,端着茶碗轻抿了一口,感慨道:“甘鲜清爽,这香气也恰到好处……”

“殿下!”孙玉钦不得不打断郦天霄,“还请殿下告知阿南下落,玉钦感激不尽!”

郦天霄审度着面前紧张又迷茫的孙玉钦,终于不再顾左右而言他,“本王不知。”

孙玉钦一听,立马急了,“阿南和殿下是一同被掳走的,殿下如何会不知?”

郦天霄微笑道:“敢问青福侯,阿南是谁?”

孙玉钦不解郦天霄何以这么问,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玉钦府中的侍婢。”

“那就对了,既然是青福侯的侍婢,倘若脱难,第一时间就该回寻青福侯才对,青福侯又怎么会来向本王要人?”

孙玉钦一时语塞,他来之前便去了趟大雾寺,并不曾见阿南回来,这才急急地奔太子别院。他正要再问郦天霄是否见阿南平安出来,郦天霄却已经别过头问君由绛道:“想必时间差不多了吧?本王要回房去瞧瞧了。”

他站起身,脸上隐隐有一丝期待。眼见孙玉钦和无筹还有千言万语要问,他却撂下两人,往里边去了。

孙玉钦和无筹什么都没问出来,哪里肯罢休,就要跟上去,君由绛却横在两人面前,“青福侯与小师父请回吧,殿下有要事在身,就由卑职送两位出去。”

孙玉钦和无筹互看了一眼,谁也不愿挪步,孙玉钦索性往椅子上一靠,“既然殿下有要事,我等便在这里等殿下好了。”

郦天霄刚到不久,就见凌书南急急忙忙地扛了把菜刀冲进来。饶是一向狠辣的郦天霄,瞧见这架势也吓一跳。

凌书南瞧了一眼房里角落的小型铜漏,长长舒了一口气,用袖角擦了擦额头的汗,高兴地道:“时间刚刚好。”

郦天霄悠然地往桌前一坐,看了凌书南一眼,她一手拿菜刀,一手拿着一条活鲤鱼,他不禁嘲弄道:“刚刚好?莫非凌大厨子的其中一道拿手菜是吃生鱼,另一道菜是吃菜刀吗?”

“当然不是。”凌书南故弄玄虚地摇了摇手里的鲤鱼,“只不过这道菜得现做现卖才行。”话音刚落,门外便有两个厨子扛着一口大锅和炉子进来。

郦天霄眉毛一挑,对凌书南这阵仗起了那么些兴趣,于是不再出言讥讽,端坐着看起好戏。

厨子把炉子与锅安置好,便揭开盖子,一股香气顿时扑面而来,郦天霄瞥了一眼,锅里头是滚沸的浓汤。

“太子爷,小女子为您准备的第一道菜,叫做鲤鱼跃龙门。”凌书南说着,手中那把菜刀便已挥舞起来,众人只觉得银光闪了两下,还没看清楚她对手中的鱼儿做了些什么,她便已经把处理好的鲤鱼扔进汤里。

两个厨子忙不迭地往旁边闪避,刚刚入汤锅的鲤鱼被烫得扑腾一下,跳了起来,在空中打了个转,又重新落入汤锅,如此反复翻滚了好几下,鲤鱼终于无力再从沸水中跃起。眼瞅着那条鱼差不多炖熟了,凌书南这才端了个荷叶汤盆,把鲤鱼捞了出来。

“太子爷,传说每年三月,天下间鲤鱼都竞相从百川游至黄河,汇集于龙门,倘若是雄鱼跃上龙门,便能得神仙点一道龙纹,化作神龙;倘若是雌鱼跃上,虽不能化作龙,却能在龙门内产下龙子。还请太子爷品鉴一下,这条鱼是雌是雄?”

郦天霄往那汤盆中一看,一条肉色雪白的完整鲤鱼静静地躺着,他接过筷子,挑开鱼肚,顿时瞧见一条金龙从鱼肚里滑落出来。

尽管早知道凌书南的本事,猛然瞧见,他还是禁不住被那条栩栩如生的小金龙吓了一跳,特别是小金龙滑出来的那一瞬,根本就像是一条灵活的游龙在汤水中戏耍。他禁不住夹起那金龙,轻咬了一口,原来是用冬笋做的。

旁边的厨子带着惊叹的眼神看向凌书南,郦天霄虽然脸上不屑一顾,心里也不禁暗暗称赞,这女人倒确有几分本事,还真算得上是拔尖的厨子。

“闻起来挺香,味道却是一般,第二道菜是什么?”

凌书南不指望得到郦天霄的赞赏,老实说,只要他不出言讥讽,就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她将食盒捧上来,轻轻揭开,便听到厨子们传来一阵吸气声。只见那食盒里一片上下起伏的青绿色,如茵绿草,坡谷恢弘,像是一个袖珍的大草原。草原上还有几株零星散落的大树,形态各异,点缀得恰到好处。

“这道菜叫做一马平川。”

郦天霄颇有些不愿破坏,但又十分好奇,便用筷子夹起食盒边角上的青草,青草入口即化,原来是豆渣!郦天霄脸上有了笑意,把豆腐渣染了色,做出“一马平川”,亏这女人想得出来。他一抬头,正好与凌书南四目相对,于是敛了笑意,挑剔道:“既然是叫一马平川,为何只有平川,不见骏马?”

凌书南似乎早料到郦天霄会这样挑刺,连忙笑道:“殿下别急,骏马来啦!”她说着便朝刚才挑炉子的胖厨子眨了眨眼,那厨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段猪小肚,用嘴巴对着吹了起来。郦天霄一看就忍不住皱了皱眉,这女人怎么总是能想些恶心的东西出来?

胖厨子肺活量大,不一会儿,猪小肚就已经被他吹成了一个大圆球,郦天霄这才注意到大圆球当中似乎还有两个薄片,他一向爱干净,尽管好奇那里头有什么,却也不过问。胖厨子见吹得差不多,连忙把口扎好交给凌书南。

凌书南用手指弹了弹,感觉那猪肚绷得紧紧的,可见里头空气十足,她满足地拍了拍,解了头上束发的簪子轻轻一戳。才一松手,那猪小肚里头的空气就从小洞喷发而出,就像是火箭一般冲了出去,满屋子乱窜。如此一来,猪小肚里头的薄片便也跟着晃荡起来,这一次郦天霄算是看清楚了,原来中间的两薄片正是骏马形状,一黑一黄,因为那猪小肚跑得欢腾,猪小肚中间的骏马薄片也跟着奔腾起来,骏马的影子在人眼前重叠,看上去就像是有成百上千的烈马在围着这屋子上上下下驰骋纵横。

尽管觉得这个法子有那么点恶心,可郦天霄还是被凌书南的创意打动了。要表现“一马平川”的大气,放两匹不能动弹的白马在草原上固然也可,却又怎及得上这动感十足的“骏马奔平川”!

“马马虎虎,尤其是味道,实在不值一提。”郦天霄轻哼,“你的最后一道菜呢?”

凌书南颇为无奈,严格说来,她只是食雕师,烹饪技术还真是马马虎虎,所以她也只能够在视觉上下足工夫,一俊掩百丑嘛!

凌书南亲手抱了一只南瓜上来,南瓜上端开口,中间架着一只青花瓷碗,碗里头盛着一朵朵梅花,红艳艳的,十分可人。正中间则立着一口衔宝珠的凤凰,仰首欲迎风而起。

那金黄色的南瓜身,凌书南当然也没放过。整个南瓜壁都被她雕上了龙纹,每条龙都腾云驾雾,翻滚自如,当真是活灵活现。郦天霄数了数,正是九条。

“这个叫做龙行天下。”凌书南说完,郦天霄就禁不住摇了摇头,“雕工是不错,可好歹也是压轴的菜,若只有这些,也实在有些不尽如人意了。”

他本就存了刁难之心,尽管旁边的厨子们早就对凌书南五体投地,他却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凌书南道:“太子爷何不品尝完了再回答?”她将那青花瓷碗小心翼翼地端了起来,另取了火折子往那南瓜里头一倾,点起火来。

郦天霄有些意外,原来这个南瓜不仅是装饰。当她重新把青花瓷碗放回去时,郦天霄再看那南瓜,不禁动容。只见方才雕刻了龙纹的南瓜壁在烛光映照下,竟然现出一个男子的侧身剪影。那男子一手轻抬,却是将一轮明日托在手中。

也不知何时进来的君由绛,一瞧见便忍不住道:“真的很像太子殿下!”不错,那个负手而立、衣袂翩翩的男子剪影正是郦天霄。

原来,凌书南不仅雕了南瓜的正面,还将南瓜掏空,雕其反面,制成南瓜灯。因南瓜皮较厚,在夜晚也只能看到外边的龙纹,可若是里边有光源,反面被雕琢的地方较薄,自然能将光亮透出少许。瞧着那昏黄的剪影,就像是瞧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郦天霄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了。

此时,一阵淡淡的梅花香气从那南瓜灯上传来,凌书南已经夹起一朵烤好的梅花递至他面前,说道:“太子爷,这梅花一共有九朵,太子爷龙行天下,定能收获所有的梅花。”

郦天霄眉毛一挑,立马听出她在以梅花暗喻龙珠。她做的这三盘菜,每一盘都极尽讨好之意,尤其是最后一道菜,更是赤裸裸的奉承。不过,老实说,他还真的挺喜欢!

郦天霄伸手想去触摸一下有着他剪影的南瓜灯,哪知道刚一碰到,便被烫了一下。他连忙收回手,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由外头朝这边走来的两人。

他的唇角浮起一丝笑意,脖子往前一伸,便凑到凌书南举着的筷子前,嘴一张,将那朵梅花含进口里。

他慢慢地咀嚼着,才发现这梅花尽是白萝卜味。

凌书南有点忐忑地看着郦天霄,忍不住问道:“太子爷,这道菜如何?可合你心意?”

郦天霄并不回答,只道:“再夹一块给本王。”

凌书南原本还担心这道什么调料都没加的菜会被他厌弃,却没想到他会对这毫无味道的菜肴感兴趣,顿时大喜,连忙夹起一块,欢天喜地地往郦天霄嘴边送,哪知道她的笑容还没展开,就瞥见门口站着两个表情突兀的人。

孙玉钦和无筹在前厅枯坐良久,终于按捺不住到后边来瞧,说也奇怪,偌大个别院,倒也没有人阻拦他们,他们一下子就找到这里来了。

无筹瞧见凌书南安然无恙,这么多天一直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脸上立马露出欣喜之色。可是孙玉钦,惊喜之后,便只剩难以置信。他看见他的阿南居然夹起菜肴亲手送入郦天霄口中!

这怎么可能?他的阿南怎么会对别人做如此亲昵的动作?更何况那个人还是非礼过她的登徒贼人!

无筹惊喜地叫出声来,“姐姐!”孙玉钦却是气得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凌书南微微有些讶异,“无筹,公子,你们怎么来了?”

无筹高兴地上前拉住凌书南,“姐姐,我们知道你被野人掳走,十分担心,这几日到处寻访你的下落,尤其是孙大哥,他急得连饭也不肯吃,幸好你安然无恙。”

凌书南抬头看孙玉钦,只见他唇下全是青色的胡茬,不过是几日不见,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也不知是因为衣服单薄还是如何,他的整个身子都在瑟瑟发抖,哪里还是她初次见到的那个清雅俊秀的公子哥。

尽管知道他关心的是他的阿南,凌书南还是颇有些感动。她伸手亲昵地揉了揉无筹的光头,对孙玉钦笑道:“害你们担心了,我现在好好的呢。”

无筹忙不迭地把头缩了回去,腼腆地用手挠挠头皮,对着凌书南一阵讪笑。孙玉钦却是面无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对郦天霄拱了拱手道:“多谢太子殿下搭救阿南,既然阿南安然无恙,还请太子殿下容我和阿南先行告退。”

一直冷眼旁观的郦天霄轻笑一声,朝凌书南摆了摆手,“罢了,既然青福侯让你回去,你就跟他回去吧。”

凌书南愕然看着他,不停地用眼神向他示意。郦天霄恍若不见,凌书南不禁有些恼了,怎么他像是失忆了一样?拜托,马上就是第七天了!他到现在还不给她解药吗?

孙玉钦见凌书南一动不动,甚至还不停地向郦天霄使眼色,他的心被扎得生疼,好容易才用还算平缓的声音说道:“阿南,不要扰了太子殿下歇息,随我回去吧。”

郦天霄添油加醋道:“是啊,凌护卫,你家公子唤你回去呢,快走吧,本王累了,要歇下了。”他站起身,打起了哈欠,转身往里边走去。

凌书南哪里肯让他就这样走掉,连忙追上他,孙玉钦无法相信地大喊了一声道:“阿南!”

凌书南终于停住脚,回转头对他道:“公子,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便扭转头跟着郦天霄进去了,只留下孙玉钦一个人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听得身后脚步声,郦天霄颇有些得意,一转身,快步冲过来的凌书南差点就跟他撞个满怀,郦天霄冷笑道:“凌护卫是不是奔错地方了?你家公子可没在这儿。”

凌书南赔笑道:“没有奔错,奴婢还等着太子爷点评方才那三道菜。”

“马马虎虎,不过算是花了点心思,勉强算可吧。”

凌书南一喜,“既然奴婢的厨艺还入得太子爷的眼,奴婢也算是有些用处,不知那个解药……”

郦天霄暗笑,还真是三句话也憋不住,不过今天这女人的表现还算得令人满意,尤其是看到孙玉钦的表情,他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受用。于是,他一伸手,一个小瓷瓶已经从他手中飞了出去,直奔凌书南,“罢了,算你还有些用处!”

凌书南一喜,连忙小心接住,打开瓷瓶,把那一颗褐色的药丸倒出来,满腹欢喜地吃了进去。

郦天霄看她那囫囵吞枣的模样,忍俊不禁。

凌书南吃下解药,放下心头大石,整个人都像是获得了新生一般,高兴地说道:“多谢太子爷,太子爷既然困了,就早些睡吧。”这就要走。

“你这是去哪儿?”郦天霄斜睨了她一眼,这女人当真是得了解药就像是脱了缰的野马,拴都拴不住。

“我……”凌书南指了指外边,一时间倒是没想那么多。

“急着去见孙玉钦?”郦天霄冷笑道,“不过别忘了,明日一早便来府中,我们还有要事要办呢。”

“要事?”

“你费那么多心思做三个菜,无非是要告诉本王,龙珠最终会是本王的囊中之物。怎么才得了解药,便忘了前一刻许下的话?你还欠本王一枚龙珠呢!”郦天霄冷冷地看着凌书南提醒道。

“书南没忘……”凌书南话还没说完,就被郦天霄打断,“忘也罢,没忘也罢,明日辰时若没见到你,本王便走了。七日后若是毒发,可怨不得谁。”

“七日后毒发?”凌书南瞪大了眼,全然不解地看着他。

郦天霄眉毛一挑,终于急了吗?“哦,这大喜大悲丸的解药,需要每七日服一次,连服七七四十九日,方能除尽。”

“你!”凌书南顿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脑门一热,举起拳头就朝郦天霄挥去,扬了一半,见郦天霄纹丝不动地看着自己,便乖乖地把拳头收了回去,“啊,这么冷的天,居然还有苍蝇!”她扬了扬手,“我帮太子爷解决它了,免得扰您清梦。那您好好休息,明早见。”

说完,便退了出去。

看着凌书南悻悻地出去,郦天霄心情大好,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丫鬟们正在前厅收拾桌子,端着东西要出去,郦天霄连忙出声喊住,他走上前,提起那盏南瓜灯,把玩了两下,转身回房。

凌书南一刻也不愿停留地出了太子别院,一开始得知自己被郦天霄戏耍还觉得火冒三丈,转身出来时却一点也不生气了。自那晚在谷中枫树林重遇白衣神医,她便暗下决心,既然暂时回去无门,何不想办法帮他集齐九枚龙珠!

如今,就算郦天霄给了她解药,她也会想方设法留在他身旁,打探龙珠下落。现在倒好,郦天霄继续用大喜大悲丸拴住她,她反倒不需要想理由了。

凌书南一出门,便瞧见孙玉钦和无筹歪靠在树下。见她出来,两人眼中一亮,无筹从地上爬了起来,高兴地朝凌书南招手,“姐姐,你终于出来啦!可把孙大哥急坏了,生怕你不出来呢!”

孙玉钦面色一白,“胡说。”目光却是在凌书南身上探寻,“阿南,他没对你怎样吧……”

凌书南摇了摇头,眼见孙玉钦的目光灼热,忙不迭把头别过。孙玉钦见她回避着自己的目光,心中更是有一根刺扎着一般,觉得她在对自己刻意隐瞒。

一旁的无筹却是极其兴奋,“姐姐,你倒是告诉我,你们是怎么从那些野人手里头逃出来的?我听大雾寺的师兄说,那些野人一个个都生得吓死人,力气比野猪还大!”

想必那些和尚也会添油加醋地描述,凌书南听了一笑,却也胡诌道:“那些野人嫌我和太子太瘦了,肉不够香,说要再养两日,于是我们就趁他们不注意逃出来啦。”她虽然有时候犯浑,可对于山谷孙聚堂部之事却是在出谷时就已经知道,有些话不该说便不说,无筹虽单纯,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哪知她才说完,就与孙玉钦冰凉的目光相接,她心下一凛,忽然就有些怀疑自己出太子别院找二人的决定是不是对的。郦天霄固然是令她万分厌恶,可和孙玉钦在一起,却会令她有种背负太多的沉重感。

此时的孙玉钦胸中郁郁,见到阿南安然无恙那一瞬的欣喜早已不复存在。他那日亲眼所见那些所谓的“野人”,心中早认定那些“野人”是假扮的,阿南所说的分明就是糊弄的话。一想到方才在房中凌书南与郦天霄那亲昵的模样,以及她急急追他的情形,孙玉钦便愈发觉得如在噩梦中。

凌书南拉住无筹,“时间很晚了,离这里不远就有一个小镇子,也不知有没有客栈,先到那镇子上睡一宿吧。”

无筹连日来都没有休息好,顿时举双手赞成,孙玉钦却是想离别院,越远越好,直说还是回大雾寺好。

凌书南连忙打了个哈欠,嚷嚷着困了,眼见无筹已经一溜烟地往小镇方向走去,她便也假装没听见,撵上去了。

一路上,凌书南兴高采烈地同无筹说话,孙玉钦在背后瞧着,只觉得自己像是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走着,虽不过是三四里的脚程,他却像是走了三四年。

那镇上还真有一家小规模的客栈,凌书南一抬头,“悦来客栈”这名字,基本上属于古代的连锁酒店。不过不够专业,连个24小时留守的前台都没有。

无筹将门板敲了好多下,才有一个伙计睡眼惺忪、一脸不满地跑来开门,一见是三个人,便没好气道:“本店只剩一间客房了。”

一间房?!

三个人面面相觑片刻,无筹便立马道:“姐姐你去歇着吧。”又对那小二道,“有没有褥子取两床来,我们在这堂中打个地铺便是。”

他困得不行,只要有个地方安稳睡觉,才不管是床是地板。

“打地铺?”小二见有生意自然也不会拒之门外,更何况眼见孙玉钦虽然面如菜色,却也是锦袍在身,自然是有钱人,便把三个人让进来,将写有“宇”字号房的门牌交给三人,便准备去扛褥子,转身时却被孙玉钦叫住,“小二哥,劳烦你,一床便可。”

一床?无筹愕然地回过头来,对孙玉钦道:“孙大哥,你让姐姐一人睡在外头那怎么行?”才说完,又意识到睡在房间里的不一定是一个女人,或两个男人,也可以是一男一女,他本是出家人,年纪又小,此时想到这一层,登时脸都红了,讪讪地站在那里不说话。

凌书南却就着他的话顺下去,“无妨无妨!无筹和公子这几日都实在辛苦,非常需要好好地睡一觉,不像我,这几日是吃了睡,睡了吃,到现在都一点困意也没有呢!”

孙玉钦斜斜地瞧着她,果见她神采飞扬,心更加刺痛了。

小二道:“几位客官,到底要几床褥子?”

无筹总觉得气氛怪怪的,似乎他不太适合待在这里,于是便对小二道:“反正我那床是要定了,我跟你去拿。”扯着店小二一同往后面去了。

无筹一走,凌书南便有些不自在,在大雾寺时,她便害怕与孙玉钦独处,害怕他瞧出什么端倪来是其一,她更害怕的是他那情有独钟又炽热无比的目光,她总有些无法承受。只是那时候,她还可以借着养伤假寐,如今,她这般活蹦乱跳的,却是逃也逃不过了。

此时,夜深人静,客栈里只有柜台上搁着的一盏豆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孙玉钦的脸色也沉沉的。

“公子这几日为我忧心,人都憔悴了许多。”见他半天不说话,凌书南只好开口道。

孙玉钦的面色稍稍松动了些,过来牵起她的手,“阿南,只要你没事,就是要拿我的命去换又如何?”他的手很冷,却将她的手握得很紧,凌书南感动之余更多的是畏缩,她连忙把手抽出来,讪讪道:“公子早些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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