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镜尘的名声一夜之间传遍了落霞村,绣陶是个知书达理的人,第二天就送上了不少银两和糕点,却被一一回绝。
谦谦君子为人处世最讲究有恩必还,只能让师徒三人先在村里先呆一天,等吃顿好饭再走。
陆远砚和楚道一听,难得流露出小孩子的高兴来,借了渔网和小船就溜出村儿打鱼去了。
傅镜尘在院子里喝着一杯茶,翻弄着那些烧的只剩一点文字的信件,绣陶处理完事儿出来见他发呆,便道,“先生看起来像个书生,想不到本事不小。”
“你说这赵三寻如果肯找个活计好好干,兴许你家绣宁就愿意嫁给他了。”傅镜尘叹口气,文不对题的答道,“只知道写一些酸溜溜,不切实际的东西。”
绣陶道,“先生好像于这些颇懂。”
“我不懂这些,我只是个算命的,我跟着命走。”傅镜尘突然自袖中掏出一只罗盘,罗盘小巧精致,指针却断在盘内,“我在路上走着,它一路指着落霞村这边,等我走到贵府门前,这针就断了。”
“所以说明什么?”绣陶不去看他,只是盯着那罗盘出神。
村口河沟里,陆远砚将一盆水泼到了楚道身上,“你说,是不是你弄坏了师父的罗盘嫁祸给我?”
楚道呛了满口的水,抓起一把水草丢了回去,“去去去,要不是你丫背后推我一把我能摔喽嘛?”
“嘿,我告诉你别偷拿,你非得拿。”陆远砚把水草在泥地里滚了一圈又甩了回去,“出了事儿全甩我脑袋上,你这师兄当得够可以啊!”
楚道“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溅起一片儿水花儿,喊道,“你不是说师父一般不打你吗?给你点机会呗!”
自此以后,傅镜尘也就在落霞村住下了,不到一年,绣陶终于把自己嫁了出去,那个年代,老姑娘出嫁,小白脸入赘,这些事儿无疑是一枚炸弹炸晕了整个村儿,明里暗里冷嘲热讽的数不胜数,可傅镜尘夫妇向来就是平平淡淡的性子,日子就这么悠闲地过去。
又在楚道长到十八岁下山自立门户,陆远砚也满了十四岁那年,绣陶生下了一个女婴,取名傅若凝。
谁都没有想到,在傅若凝长到一岁,新年刚过的一个正月,喜气洋洋的日子里,却忽然从天而降一场灾难。
江南一带天冬日里寒地冻,再加上冰雪将融,十个手指头伸出来就能结成冰锥子,时年楚道已不和他们住一起,在附近最繁华镇上开了家古董店,陆远砚裹着师娘新制的棉袄,头上戴着顶虎头帽,就这么呵着寒气兴高采烈的出了村。
虽然平日里师兄弟互相吵架嫌弃,可眼下大过年的也没人给自己找不痛快,两人咋咋呼呼在街上溜达了一上午,临近中午各吃了碗馄饨面,馄饨皮儿薄馅儿香,配上虾壳儿鲜汤,陆远砚吃得“吱溜吱溜”响。
楚道就在氤氲的烧锅气中开了口,“你说咱师父最近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陆远砚包了一口馄饨,含混不清道,“哪里怪?”
“总是一副心事不宁的样子。”楚道看着馄饨铺的窝棚顶,“你看,年前我去给他拜早年,师娘不在,他一人坐屋子里,脸色难看的很。”
“人嘛,总有些不顺心的时候。”陆远砚往碗里加了点麻油,“说不定是师娘那几个弟弟又惹祸了呗。”
楚道皱了眉头,“可这也太奇怪,我六岁在云梦被他捡到就一直跟着师父闯荡江湖,也没见过他那副表情,这心里头总有些不安生。”
陆远砚道,“不安生就对了,这当了爹的人,总要比以前稳重,情绪不能外露,不然若凝长大以后肯定成了女疯子。”
“去去去,有这么咒孩子的吗。”楚道推了他一把,又把给傅若凝买的新衣服米糖装了一个包裹塞到他怀里,“回去后替我给师父师娘问声好儿。”
陆远砚接了包裹,专心对付碗里剩下的馄饨,又在街市上玩到日薄西山才启程回落霞村。
傅镜尘在他出门儿前再三叮嘱不能贪玩,早点回来,陆远砚看着天上快闭眼的太阳,突然觉得这样回去肯定得挨一顿数落,脑瓜子一转,便踱到了村边儿的一条小溪旁,准备捉几条黄鳝。
冬天溪水冰凉,陆远砚不敢光腿儿下去,便在边上慢慢的转悠着找洞,不一会儿,就找了一窝肥的,心里一高兴正准备下手,却眼尖看到了一样东西。
河里正漂着一条粉色的丝巾。
这本来没什么,家家户户在上游洗了衣服,时常便会顺着水飘下这么一两件衣物,怪就怪在这条丝巾他见过,是落霞村一个姓李的寡妇的,李寡妇家里并不富裕,这样一条丝巾已经戴了很多年,串门走亲戚都见她围着,早已洗的有点发白脱色。
这样一条丝巾居然能不小心丢了?
可陆远砚心情好,没多想,只想着做个顺水人情,便撩了裤腿儿,往水里走去,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丝巾,扯住以后他却愣了,丝巾一路荡荡洒洒的飘下来,上面居然还有不少血渍,同时,漫到他小腿的河水竟渐渐变得猩红,浑浊。
四周突然传来了浓烈异常的血腥气,陆远砚疑惑地往上游看了一眼,双腿就这么软了下来。
水已经尽数被染成了红色,像泥石流般往下翻涌而来,其中夹杂着数不清的尸体,有人的,有动物的。
大多数已经碎成了块状,前天还和他打招呼的王婆婆张大着没了牙的嘴巴自他身边飘过,瞳孔涣散眼白通红,她再也没法说话了,因为头颅被齐根斩下,交口处平整,血早已随河水流空,整颗脑袋就像一个泡发的馒头,臃肿,腐败。
陆远砚踉跄后退了几步,他倒在河边的石头上,石头湿滑冰冷,他极力稳住自己才没摔倒。
同时,他又在满河尸块中又看到了另一样他绝对不敢相信的东西。
他扑进河里抓住了一只手臂,手臂光洁雪白,同样是齐根斩下,上带着一只红玛瑙镯子,这只手的主人今早还刚刚给他熬过小米粥,给他梳了头,笑着送他直到村口。
师娘?如果是绣陶,那他的师父?
陆远砚眼睛发花,他疯了,跌跌撞撞的跑上岸,闭上了眼睛,他希望是自个儿一路上瞎玩累着了,只要一睁眼,一切就会消失不见,还是那条干干净净的河,王婆婆也依旧在村口遛弯,而他的师娘,会带着那只玛瑙镯子在大院儿里等他回去。
小腿在冰冷的河水里浸过,此时风一吹,冷得直发抖,陆远砚猛然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让他更难以想象的画面,依旧是成团的尸块,血流成河,其中还混杂着一柄飘着的青铜宝剑。
轻薄的剑身和熟悉的纹路。
脑子里“嗡——”的一声成了空白,他冲过去,拨开四周的尸块,把剑抱在了怀里,眼睛所涉的地方全是血,漫山遍野的血。
陆远砚再也忍不住,反向跑到一颗树边蹲下狂呕起来,像是要呕到五脏六腑都掏个干净,他是炼器一门弟子,自小也见过不少血腥场景,但以往,有傅镜尘带着他们师兄弟,而眼前的状况,一定是出现了连傅镜尘都对付不了的东西。
答案很显而易见,那他绝不可能对付。
“吱——”有东西咬住了他的裤腿。
陆远砚糊着满脸眼泪低下头,树后伸出了一条红毛大尾巴,是那只尖嘴红狐狸,比起当年更加大了许多,背上背着一只大包裹,脖子上仍挂着那只瓷件儿。
狐狸正死死咬住他的裤腿儿,两只前脚翘起,不停地比划,像是十分焦急,陆远砚急忙擦了把泪,伸手去拆包裹,狐狸顺从的坐下,等扯开包裹皮儿,里头露出一张熟睡的脸蛋来。
“若凝?”陆远砚傻了,正想看看有没有受伤,狐狸又突然一爪子扯住他的裤腿狂叫起来。
他们站的地方是个小树林,原先林中无风,随着狐狸一声狂叫,林子里竟渐渐的有了点动静,那声音由远及近,忽隐忽现。
陆远砚立刻抱紧了傅若凝,转身看向声音响的地方,除了阴冷萧瑟的灌木丛,其他什么也没有。
“吱吱———”狐狸突然更加凄厉的叫了起来,直往上跳去。
陆远砚顺着狐狸的方向抬起脑袋,却在大冬天霎时惊出一头的冷汗,树上垂下了一个人的脑袋,正掉出两颗眼珠盯着他的天灵盖。
见他抬头,那枯死的神经连着的一对儿血淋林的眼球突然“咕噜”转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