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后，方维立刻走出办公楼，开车直奔麦紫妈妈家而去。
电话是麦紫打来的，她告诉方维朵朵病了，像是嗓子发炎。原因是她经常会哭着找妈妈找爸爸。
接到电话的那一刻，方维的心仿佛一下子被愧疚之情所包围。这些天来，朵朵留在麦紫妈妈家，让她那颗悬着的心刚刚安定些许。公司的事已经让她难以招架。她是想让朵朵继续留在那里一段时间，等自己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光之后，再为她寻找一个像模像样的幼儿园。此前的那个幼儿园已经被拆迁。她知道自己全职太太的梦想已经寿终正寝。朵朵再也不可能白天晚上没有区分地依偎在自己身边，那已经是明日黄花。
尽管她每天都会不定时地去那里看看朵朵，为她送去一些她平时最爱吃的东西，可她还是没有想到她依然经常会在睡梦中喊叫妈妈或者爸爸。
此刻，她犹如百爪挠心般难受。
当她出现在麦紫妈妈家时，朵朵并没有撒娇般地扑进她的怀里。这与以往极其不同。这让方维更加紧张，她跟着麦紫的妈妈走进卧室，朵朵已经睡着，她的小脸上散发着超出以往的红晕。她在她的脸上摸了一下，体验到了她身体的灼热。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方维平静地问道。
“一两个小时之前。我这么大岁数了，也不能送她去医院，就给麦紫打了电话。”麦紫的妈妈叙述着。
方维点了点头，又将目光移向朵朵。正在这时，朵朵似乎是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声，她睁开眼睛，看到妈妈出现在眼前，翻身坐了起来，向妈妈的怀里扑去，“妈妈，我想回家。”
“好的好的。”方维一把将朵朵抱在怀里，眼睛有些潮湿，“妈妈带你回家。”
“我想要爸爸，我想要爸爸。”朵朵哭着叫道。。
“爸爸出差了，还没有回来。”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他。”朵朵停止了哭泣。
“爸爸快回来了，爸爸快回来了。”方维泪如雨下，已经来不及回避什么。
“不对，妈妈在说谎。”朵朵认真极了。
方维仿佛被震惊，她似乎不假思索，“妈妈没有说谎，妈妈没有说谎呀。”
“那是他上来告诉你的？还是你下去问的？”朵朵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
方维已经不能自制，她将朵朵搂得更紧。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呀？”朵朵用小手抹着方维脸上的泪水，“妈妈，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方维终于将朵朵放到床上，转身向客厅走去。走进客厅，她用手捂住了嘴，哭声依旧在客厅里弥漫。
麦紫的妈妈走了过来，劝方维在孩子面前要尽量保持理智。她理智地点了点头。麦紫的妈妈重新走进卧室，又和朵朵一起走了出来，走到方维面前。方维抱起朵朵坐在沙发上。朵朵坐在妈妈的怀里，眼睛不停地转动。方维问起朵朵怎么知道爸爸并没有出差？
朵朵告诉她是那天在自己家的客厅里，听到了客人们的议论。
真是童言无忌啊！
方维在心底发出了感叹。
赵强遗体火化那天上午，她和所有的朋友还有公司的一部分员工直接去了墓地。公司出纳杨帆留在医院里照顾朵朵。安葬完赵强，不少人一起来到家中，朵朵也正是那天下午出院回到了家中，显然就是那天她听到了他们在客厅里的对话。怪不得当时她一直哭着拼命要找爸爸。
此刻，方维才明白那句爸爸出差了的善意的谎言，并没有满足朵朵幼小心灵的需要。她同样只是用一颗童心感知了家庭的波折与冷落。
“朵朵，爸爸真的不在了，爸爸永远也不能回来了。”方维似乎忘记了刚才麦紫妈妈的叮嘱，又一次毫无顾忌地失声痛哭起来，麦紫的妈妈用力摇动着她的肩膀。方维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她低头看着朵朵，“还有妈妈在，妈妈会永远陪伴着你。妈妈会的。”
方维把脸贴在朵朵的脸上，依然感觉到她身上的热度，“走，马上去医院。”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朵朵听。她站起来与麦紫的妈妈告别。她一次次地谢过麦紫的妈妈，走出了住宅的大门。
在开车前往医院的路上，手机响了起来。那是麦紫打来的电话，她是在与她妈妈的又一次通话中，知道方维正带着朵朵去医院。她执意陪着方维前往，两个人约定好在儿童医院见面。
方维刚刚到挂号处将号挂完，麦紫也赶到了那里。两个人陪着朵朵看过医生，医生断定是因为扁桃体发炎引起的发烧，需要给朵朵挂几个吊瓶。
朵朵坐在输液室的椅子上，方维与麦紫肩并肩地坐在朵朵的一侧。
方维心里痛苦极了，她感觉到自己仿佛已经难以承受这样大的压力。公司一大堆事情等待着她去处理，孩子又病了。朵朵又明确表示要跟着自己回家。孩子的意愿应该得到满足。再也不可能把她留在麦紫妈妈那里，这是毫无疑问的。
怎么办呢？
她低头思考着，麦紫以为她睡着了，用手捅了捅她。她振作了一下精神，明白麦紫的意思。她想了想，“你还是先回去吧，这里一个人够用。两个人在这里有些浪费。”
麦紫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刚要开口，方维又补充道，“问题是明天，明天我不能全天地守候在她的身边。所以……”
“所以你让我先走？”她打断了方维的话，“明天就把她交给我？”她干脆站了起来，“就按照你的意思办。”
麦紫与朵朵打过招呼，叮嘱她听妈妈的话，转身向外走去。方维告诉朵朵自己要去送送阿姨，便跟着麦紫走出输液室。走到走廊上，麦紫阻止住了她的脚步，她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刻，方维突然哭了起来，“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呀？麦紫。”
她的哭声虽然并不大，还是引起了路人的驻足，麦紫劝说她回去再说。
送走麦紫回到朵朵跟前，她就接到了吕小丽的电话，吕小丽告诉她，她代表她去参加的会议已经开完。她准备将情况向她汇报一下。
去麦紫家看朵朵之前，方维突然接到她并不认识的一个什么人的通知，说是下午要让她参加一个什么会议，是和野诸葛跑路有关的会议。参加人员都是在他那里有存款的人。方维当然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参加的，便委托吕小丽代表自己去参加了会议。
“有什么好消息吗？”
“怎么可能呢？只是很多受骗上当的人都集中起来闹事，引起了有关方面的重视，有关方面开始插手调查此事。现在只是想查清楚有多少人和多少钱牵扯进去罢了。”吕小丽慢慢地道来。
“我就知道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这本来就是不受国家法律保护的嘛。谁让自己非要往火坑里跳呢？”
“方姐，还有一件事，林默让我给你打一个电话，说是要提醒你一下，关于购进芯片的事办的越快越好。不然车间就得停产了。”
“他现在在哪？在公司里吗？”方维问道。
“他出门了，可能是去跑那些退回来的产品的事去了。”
方维把朵朵病了的事告诉了吕小丽，告诉她下班后还需要来她家里。
方维带着朵朵回到家里，吕小丽就走了进来。她把家里的事情已经安排好，做好了晚上不回去的准备。
方维安排朵朵去卧室躺下休息，孩子十分听话，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电视里的动画片。吕小丽走进厨房忙起了晚饭的事。方维利用这个机会拨通了A市芯片生产厂家齐经理的电话。她已经两年多没有直接与对方联系过。她客气地与对方聊了一阵子久别的感觉，几分钟后还是主动地提起了芯片的价格问题。对方的态度是热情的，可谈到实际问题时，表示答应林默的那个价格已经是眼下的底线，再降价已经无能为力。
挂断电话，方维又联系了两家境外公司，得到的结论差不了多少。她无奈地挂断了电话。
半个多小时后，吕小丽将做好的饭菜摆到桌上，方维刚要叫朵朵出来吃饭时，门铃响了起来。她从对讲镜中看到了一个女孩儿出现在镜头里。
她一下子愣住了，这个人看上去有点儿面熟，可是一下子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她。她并不想给她开门。女孩反复纠缠着，她非说有要事与她面谈。
方维终于不得已将她请进了客厅。
此刻，方维已经回忆起眼前这个女孩儿曾经两度出现在自己的记忆里。
没错，是她。肯定是她。
一次是出现在医院里，一次是出现在赵强的遗体告别仪式上。
真的是她——这已经毫无疑义。
她不停地四处打量着，像是寻找什么，“孩子不在家？”
方维觉得有些奇怪，顿时敏感起来，她特意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女孩儿主动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我叫秦佳。”
“我们并不认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找到你并不难。你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秦佳异常平静。
“是吗？”方维有几分紧张，“你到底有什么事情找我？”
“方姐，”她也这样称呼方维，“我们虽然没有正式接触过，可你仍然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孩子的事。”
“孩子？”方维紧张起来，“什么孩子？”
“我是朵朵的妈妈。”她慢慢地看着方维的反应，她看到了方维脸上的惊讶，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是朵朵的妈妈？”方维一下子站了起来，“怎么可能呢？怎么能让我相信？”
方维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相信，但这并不复杂，我有办法确定我们的母女关系。我知道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一个孩子的滋味，所以才来找你的。自从赵强离开人世之后，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终于想明白了，还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关于孩子的问题。”
“关于孩子的什么问题？”
“我想把孩子带走。”秦佳依然平静。
方维一下子瘫软在沙发上。
吕小丽始终坐在餐桌前，几乎听到了她们对话的全部内容。她看到方维绝望的表情，快步走到沙发前，一边叫着方姐一边慢慢地让她的身体靠在自己的身上。
方维努力地抑制着自己情绪的起伏，示意吕小丽去了朵朵房间。
方维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强忍突如其来的刺激，“你的出现实在是太突然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法让我相信，但是我还是会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还是希望你把话说完。”
秦佳终于慢慢地说出了事情的全部真相。
她原本是一个留学加拿大的学生，读书期间认识了一个学哥，很快又爱上了那位学哥，那位学哥也爱上了她。学哥学成归国后，她并没有完成学业，不得已继续留在那里读书。她那颗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躁动。后来她没有通知他，便中止了还没有完成的学业回到了中国。回国后她找到了他，向他坦白了回国的用意，她发现他已经结婚。
她痛苦得几乎死去活来。他再也无法拒绝她一次次的诱惑。
她竟然在他结婚之后，走进了他的怀抱。当她发现自己怀孕时，并没有告诉他，当身孕已经三四个月时，他才知道了此事。当他愤怒地指责她时，她作出了郑重的承诺，孩子生下来后将由她的外婆帮助抚养，她将重新返回加拿大完成学业。
孩子生下来前后，她自然成了他的“二奶”。同时，他也成了她物质需求的渊源。他们在他精心选择的一处住宅里姘居。只是他并不可能天天留守在她的身边。
事情果然如同她预料的那样发展。孩子几个月大时，她就把孩子交给了她的外婆。当孩子长到了两岁时，她的外婆已经感觉到力不从心。
秦佳本人从小就没有了父母，一直是跟着外婆长大的。她出国的所有费用是他父母留下的一套农村住宅被施工征用时得到的补偿款。
正是在她的外婆提出无力照顾孩子之后，孩子才回到了她爸爸的身边。而她的妈妈又回到了加拿大，去完成她原本没有完成的学业。
方维完全明白了。对方是坦白的，对方所说的那个孩子的爸爸当然就是赵强。她走到客厅的窗台前，面朝窗外哭出声来。她双手捂住自己已经被泪水洗过无数次的脸，失声痛哭。那声音低沉伤感而又锥心刺骨。
吕小丽听到了方维的哭声，从卧室轻手轻脚地走到方维身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方姐，克制一点儿，别惊动了朵朵。”
方维更加委屈，她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却不断地哽咽着，还不时地发出抱怨声，“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啊？”
她突然转过身来，“你们欺骗了我，你们联手欺骗了我。”她突然愤怒起来，用手指着秦佳，“你给我走，马上就走，这里没有你的女儿。”
秦佳紧张地站了起来，“方姐，你你你，你别这样……都是我不好。”
她继续指着她，“你必须离开，你给我马上离开这里，再也不准你来打扰我的生活。”
秦佳尴尬着，尴尬极了。
吕小丽走到秦佳面前，“你还是先走吧。你再待下去不合适。”
秦佳突然哭了起来，“方姐，我马上就走，可是你得让我看看孩子。我看看孩子之后，马上就走。”
“不行，你这种人不配做妈妈。你必须马上离开，给我离开，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这时，卧室的门开了，朵朵站在门口，吃惊地看着客厅里的情景，一句话也不说。
秦佳突然朝朵朵跟前走去，蹲下身去抱起了朵朵，疯狂地在她的脸上吻了起来，“朵朵，朵朵，妈妈来看你了。妈妈对不起你。”
她一边吻着孩子，一边哭。
朵朵挣扎着，“你不是我妈妈，我不认识你。”
这一幕针扎一样地刺痛着方维，她下意识地想走上前去夺下孩子，可是双腿仿佛像铅注一样沉重。她还是向朵朵的方向移动着脚步，朵朵挣脱了秦佳的怀抱，向方维扑来。
方维抱起了朵朵，向后挪动了几步便瘫软在沙发上，朵朵依偎在方维的怀里。
吕小丽的目光再一次移向秦佳，“你还是走吧。你现在在这里只能添乱，眼下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早就够方姐招架的了。”
秦佳终于朝门口走去，她穿上鞋后回过头来注视着依然在沙发上哭泣的方维，“方姐，对不起，是我伤害了你。对不起。”她哭了，又一次哭出声来，“朵朵，”朵朵没有反应，“朵朵，妈妈会来看你的。”
朵朵依然没有反应，她哭着转身走出客厅。吕小丽站在门口目送她朝楼下走去。
朵朵依然依偎在方维怀里，“妈妈不哭，妈妈不哭。”
方维将朵朵抱得更紧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维和朵朵终于坐到餐桌前，饭菜重新加热之后，朵朵吃了起来。方维拿起筷子又放了下来。
不管吕小丽怎样劝说，她的泪水却依然不停地流着。这一幕毕竟是来得太突然了。她没有丝毫准备。此刻，她的内心世界仿佛是被搅动起的江水，浑浊而汹涌。
朵朵已经离开餐厅。
方维突然说道：“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秦佳的话，我不相信朵朵会是他们两个人生的。”
吕小丽并没有说什么。
方维将目光投向她，“你相信吗？”
吕小丽依然没有回答。
方维难受极了，她在心底又一次发出了疑问，赵强啊，赵强，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想起了他走进她生活时的情景。
那时，她在商场上打拼得久了，心理早已疲惫。她的疲惫更缘于她原本对商场生活的厌恶，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是被逼上梁山的。不然，她的一生说什么也不会走进这个领域。每当想到这里，她都会断言自己是误入歧途。
如果能够有一两个真正的帮手，成为她的支撑，成为她的知音，那该是多好的事情啊。她并没有过高的奢望，她只需要一份可以支撑自己自然生活的物质基础，只希望有一份温馨而平静的生活，并不希求其他。她最热衷的是艺术，是艺术所能给她带来的快乐。而这一切都已经离她而去。
他并不是她的知音。这是她心知肚明的事情。
当时，他走进她的所有努力，甚至是他的殷勤，都不足以撼动她内心世界的那份清高。
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对她的良苦用心。开始时她始终将他屏蔽在她的激情之外。
那是一次意外，一次极度的意外，让两个人的命运慢慢地发生了变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