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石有书西装笔挺地站在西餐厅外等着石多哥,准备告诉他,自己刚从靖镇回来,去那里是研究水质与腐蚀的关系,结果并不理想。他约了石多哥下午三点一起去万福家送云妹儿,在这之前,他想请弟弟去吃顿饭。石多哥本来推脱说兵营有事,就不吃饭了,两人可以分别去万福家,但在哥的坚持下,终于答应了。石有书猜,石多哥是想独自去万家,好有和云妹儿单独相处的机会,所以心里颇为不爽。他相信自己的猜测没错,从他俩频频约会的迹象看,旧情复燃不是没有可能。乔治万不在了,云妹儿正年轻,石多哥是单身汉,两人曾是恋人。而自己呢?位置在哪?石有书靠计算来归纳着一种可能性,时而自信,时而愤怒。
石多哥一身便装,精神抖擞地出现在石有书面前。
“啊,准时。真的是职业军官。”石有书看了一下表。
石多哥对这家餐馆很敏感,犹豫着止步不前:“我不习惯这里,咱还是去羊肉泡馍吧?”
“习惯了不就好了吗?快点进去。”
“吃这个耽误事。”石多哥原地站着。
“云妹儿他们的火车是七点的,咱俩要去那么早吗?”
“我记得是五点。”
“七点,我确认过。”石有书推着石多哥径直走到靠窗的桌子。竟然是云妹儿约石多哥坐过的那个桌位。
“我不会用刀叉。”石多哥颇为尴尬。
石有书说:“我也不熟练,这没什么,洋人用筷子还不熟呢。”
老领班走过来,给两人分别递上菜单,递给石多哥时,愣了一下,随即含笑点点头。石有书瞟了一眼老领班,又看了看石多哥,对老领班说:“你们认得?”
老领班含笑道:“熟了。”
石有书一愣:“啊?多哥你来过?”
石多哥不自在地看了看走开的老领班,说:“来过,和云妹儿。”
“哦?”石有书掩饰不住惊讶,张开嘴动了动,转而笑道:“怪不得呢,那你应该比我熟嘛,哦,这儿的伏特加你可能喝不惯,但要尝尝。”
“酒就不喝了吧。”
“你戒了?”
“想戒。”
“何必呢,想喝就喝,不酗酒就没事。”石有书冲老领班招了一下手,老领班快步走过来,取出笔和小本子。石有书指着菜单:“这个三份,另外这个,还有这个,一瓶伏特加。”
“好的。”老领班写字的手定住了,下意识看了一眼石多哥,随即点头,“好的。”他收了菜单,离开。
石多哥问:“为什么点三份?”
“一人一份嘛。”石有书展开餐巾。
石多哥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餐具:“还有谁?”
“你认得。”
“啊?”
“怎么了你?一惊一乍的?”石有书为他展开餐巾,冷不丁问:“多哥,你想过成家的事吗?”
“嗯?怎么问这个?”
“当哥的问这个再合适不过了吧。”
“当然想过。”石多哥拿起刀看着,心里一阵疼痛,恨不得马上离开。
“后来呢?”
“后来?没后来。”
“是不是有对象了?”
石多哥没吭声。
“有了就跟哥说。你……脸色可不好,出什么事了?”石有书看到门口的熟人,挥挥手。
石多哥的身子遽然僵硬了。白淑隽轻盈地走过来,站在石多哥身后,突然嘿了一声。石多哥急转头,见是白淑隽,赶紧站起来,如释重负。
“你好,咱们这是第二次见面。”白淑隽大方地伸手过去。
石多哥与她握手说:“对,昨天我和云妹儿看见你了。”他真希望找个机会离开。
“快请坐。”石有书指指座位。
白淑隽看了一眼餐具的位置说:“有书,我还是坐在你这边吧?”
石有书说:“不用挪了吧?”
石多哥却没有坐下,对他俩说:“你俩慢慢聊,我还有事,必须走了。”
石有书愣住:“啊?你有什么事?”
“军务。”
石有书脸红了:“胡扯,坐下!”
石多哥对白淑隽说:“请多包涵,下次我请你吃泡馍。哥,我回了。”说罢转身朝外走去。
三份牛排送上桌。白淑隽看着石有书扑哧笑了:“你这个弟弟……”
石有书忙解释:“他就这样。”
白淑隽收住笑,突然托起一份牛排朝门口疾走。老领班和招待们纳闷地看着她走出门。
石多哥正在街上走着,忽听身后白淑隽叫他:“石多哥!”
白淑隽托着盘子快步走过来:“你站住!”
石多哥停下,惊讶地看着他。
白淑隽劈头质问:“你和你哥怎么一个德行?”
“说什么呢?”石多哥有些蒙。
“上次我请你哥去我家,一家人都等着,他说不去就不去,今天他说和你请我来,你说走就走?当我是什么?耍我是吗?”
“这个……那你的意思呢?”
“要不你回去,要不你在这把它吃掉!”
石多哥看了看周围的行人,觉得好笑,对她说:“对不起。”
白淑隽一脸严肃地回答道:“我也可以说对不起。”
路人纷纷停下,看着这对人。
“那好。”石多哥伸手抓起牛排,旁若无人地狼吞虎咽,只剩下一弯骨头。
白淑隽笑着瞪了他一眼,拿着盘子转回身,朝餐厅走去。
石多哥目送她走进餐厅,看着手里的骨头,抹了一把嘴,为这样一个能豁得出让自己当众难堪的女人而心悸。三哥有这个女友又该如何承受得了呢,他想象着三哥的狼狈和隐忍,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朝云妹儿家的方向放慢脚步。七点的火车,云妹儿他们最迟五点半离开家,要去这么早吗?见了面说什么呢?他知道还有时间,但心理上的表针正飞转着。他很想早点去看她,却恐惧彼此折磨。
在一小时前,一辆汽车已经停在万福家门口,准备送他们去火车站。
万福看了看表,招呼司机进屋喝茶,却发现茶叶都被廖妈打包了。他对廖妈抱怨道:“该装的不装,不该装的却全装上,唉!”他不住地朝云妹儿的房间看,“去看看少奶奶准备好了没?火车可是不等人呐。”
廖妈轻轻敲响云妹儿的门,没听到里面的动静,于是推开门,探头到里屋,见云妹儿已经衣装整齐,正坐在椅子上看着门口。
“老爷在问……”
“来,坐一会。”云妹儿轻声说。
廖妈想坐却不敢,犹豫片刻往外走。
“我有些不舒服,得休息一会。”云妹儿说。
廖妈点头,轻轻带上门。万福走过来小声问:“好了?”
“少奶奶有些不舒服,想歇会。我去烧水。”她说着朝厨房的方向走。
万福冲云妹儿房间的窗户皱皱眉,叹了一口气,又看手表,在院子里转了几圈。
云妹儿在房间里,也在看着表。她想着,他还来吗?会不会有要紧的事给耽误了呢?但无论如何,他是该来送别的。
她透过窗子,看着万福来回走动,心怀忐忑。她理解万福的心情,儿子还在远方,一连数月消息全无,挂念全成了焦虑。但从另一个角度想,她又厌恶这个公公。几箱宝器急着转移,生怕再有一次兵荒马乱,蒙受损失。那些古董的重要性对他而言,不和乔治万旗鼓相当,便是更胜一筹。
白厅长的汽车停靠在餐厅门口,司机在车外吸着烟,打发着时间。
餐厅里,白淑隽第二次催促着石有书:“咱们该去了,不然送不成云姐了。”
石有书看看表:“还早,火车是晚上七点的,万福他们用不了三小时嘛。”
“我可是听司机说是五点的火车。”白淑隽朝外走。
“不可能,我打听过了。”石有书付了账,追出去,看到白淑隽已经坐在车里面。他钻进车,见里面装有不少名贵特产。
“可不就是五点!只能直接去火车站了。”她抱怨道。
石有书看了看表,又看着她,语气温柔地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
“你帮我去一趟实验室,我在那里有个反应结果到时间了,你看我这脑子,差点忘了!”
“哎呀为什么不早说?你知道要去送人的呀!”她推了他一把。
他唉声叹气。
“你呀!”她拍拍司机的肩膀,“停车。”车停下,她打开车门,“算是为你牺牲啊,见到云姐替我道歉吧,把这些东西送给他们。”
石有书闭上眼睛,轻轻地长出一口气。
万福家门口,司机不安地开始按了一声喇叭。
云妹儿知道,再也没有理由拖下去了。她走出大门,左顾右盼,露出失落的神情。
万福亲自将大门锁上,对着门楣叩了一个头,转身催促快快上车。
车开动,云妹儿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把脸偏向车窗外,移动中的景物一片模糊。
石多哥走到万福家,见大门上了锁,觉得奇怪,看到一个黄包车夫,跑过去问:“这户人走了吗?”
车夫说:“都好半天了,几袋烟的工夫了吧。”
石多哥的脑子轰的一声,转身就跑。他追出城门,望着纷乱的人流,热泪涔涔。他骂着自己,这是怎样的混账送别!
火车启动了,石有书冲云妹儿和万福挥手。再见!他心里喊着,露出一丝微笑。
石有书走出车站,刚要上车,看到三位老知识分子从车站走出来。他们操着南方口音说笑着。令石有书诧异的是,其中一位先生竟赫然拎着一把洛阳铲。
“小伙子,请问,从西安到靖镇有汽车吗?”扛铲子的问。
石有书厌恶地白了他一眼,没吭声。
三位先生很尴尬,其中一位意识到随身携带的工具一定招人烦,便将圆铲从杆子上拔了下来。
石有书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考古队的,去靖镇做调查。”一位老先生和颜悦色地回答。
“去靖镇?”石有书警觉地打量着他。
“你对靖镇熟吗?”老先生问。
“不熟。”石有书钻进汽车。
白淑隽回到实验室,看到石有书的桌子上有个试瓶,但那只是个简单的酸碱配比。“这个石有书,真叫夸张,一个PH值什么时候不能做呢?真是!”她抱怨道。
两个同事都在笑她,一个说:“石先生的实验再简单,但对你都是重要的嘛。”另一个说:“是呀,有书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
“别拿我取乐了,”白淑隽收住笑容,俨然换了人,“现在正好没别人,咱们开始吧?”
眼镜同事的笑容倏然消失,合上门,插上闩。三个人分别取出已经配制好的几份粉剂和液体,一边搅拌,一边记录。屋里弥漫着另一种味道。
“我还是认为,尽管这样的配比威力大了许多,但别忘了,原料是昂贵的,那边的经费有限,不可能照此大批量生产。”白淑隽一边记录一边说。
“难不成半途而废?我们不应该提供最佳的配方吗?”眼镜同事小心搅拌着瓶子里的液体,“边区现在缺乏原材料,不见得一直缺乏,总会有办法得到的。”
“我同意眼镜说的,我们应该提供出最优值,一枚瞬爆强大的手榴弹,总比沉重的炸药包来得方便。”另一同事说。
三人正在争论,突然有人敲门。白淑隽给眼镜递了一个眼色,眼镜迅速把药水倒进水池里。白淑隽扫视了一番,认为安全后,把门打开。
校长秘书迈进来,不悦地问:“你们怎么插着门?”
“外面的人嫌药水味太大。”白淑隽说。
“石有书在吗?”秘书问。
“他不在,有事吗?”
“校长让他去一趟,了解一些情况。”
“他去车站送人了。”
“哦,”秘书转身走,又停下问,“那还有熟悉靖镇情况的人吗?”
“靖镇?”眼镜摇头。
秘书刚要走,白淑隽喊住他:“唉,我认识一个人,对那里非常熟。”
2
殷专员在党部二楼的办公室隔窗看着一辆别克车驶进大院。
石有书拎着一个皮质提包走出来。一小时前,专员接到他的电话,说想面谈,于是约在这里。从别克车的号牌可以确定,车主是白厅长。这个城市的私人轿车并不多,能坐上别克这个级别的人更是凤毛麟角。区区几辆好车在达官显贵中很容易能对上号。石有书刻意坐着这辆车赴约,显然在传递一个信息,能借用别克的人不是一般鼠辈,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不容小觑。这个做派也达到了一定效果,当他迈进党部大门时,卫兵致以标准的军礼。
专员秘书跑下楼梯,恭敬地说:“是石先生吧?专员在上面,请。”
在硕大的办公室里,石有书打开皮包,拿出一个木质盒子,放在殷专员面前:“这是给您的一件礼物。”
殷专员感到意外,打开盒子,露出一件青铜斛。他难以置信地叹道:“呀!这……太贵重了吧?”
“您的地位与它完全相称。”专员的态度完全在石有书的意料中。
“这是一件彝器!”专员满眼放光,忍不住用手指在器物上触碰着,像抚摸一个稚嫩的婴儿,满心欢喜而小心翼翼。
“放心,货真价实,任何古董商都想得到它。”石有书坐下,观察着专员的表情。
殷专员喜不自禁,将盒子盖上,小心地端起来,走到一面书柜前,小心地放进去,好像生怕被别人看见。他转身回来,坐在石有书对面,笑容可掬:“石先生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是我能办到的。”
“我想去您说的那个地方。”
“南京?”
“是。”
“那里对你的研究有帮助?”
石有书点头。
“一封信就能解决的问题。”专员从上衣兜抽出钢笔,慢慢拧开笔帽:“你想什么时候去?”
“恨不得现在。”
“你还是个性急的人。这一点,和我一样,喜欢立竿见影。”专员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文件夹,抽出一页印有党徽的文件,放在石有书面前,“你需要了解一下。”
石有书接过去细细看着,表情肃然:“这个单位是保密的?”
“我会守口如瓶,所以请你也不要说出去。”专员在一张印有公署抬头的信纸上刷刷写起来。
石多哥怀着沮丧的情绪走进营部,听到屋里的笑声,问哨兵:“谁?”
“是几位先生,像是教书的。”
石多哥纳闷,推开门。屋里坐着白淑隽和五位先生,白淑隽起身介绍道:“他就是石多哥。石多哥,这二位先生是陕西史学会的成员,他们三位是……”
老教授自我介绍道:“我叫蓝在青。我们这次是组建一个联合考古队,去靖镇做调查。她跟我们推荐了你。”
石多哥问白淑隽:“没找我哥?还是他不想去?”
“他一直没回来,就想起你了,你不是对那里更熟悉吗?”
石多哥警觉地看着几位先生问:“什么考古?”
蓝在青说:“简单说,是发现发掘古人的文化遗存,同时研究……自从游克文在靖镇盗掘的消息被公布后,影响特别大。我们认为有必要去……”
石多哥抬起手打住他的话,说:“别装了,不就是盗墓吗?”
白淑隽和屋里的先生们相视一刻,哄然大笑。
石多哥火了,大喝一声:“都出去!”
众人止住笑,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