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亮露出满张脸,一辆遮篷军用卡车驶出军法处大门。
石多哥在楼角下探出头,被人一把拉住,他猛地回头:“师长?”
陈鼎立把他拽到楼后,低沉而严厉地问:“你要干什么?”
“看看。”
“转过去。”陈鼎立从他后腰抽出手枪,“哪来的?”
“这是我自己保存的……师长,我正想跟你商量个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没什么商量的,你给我回去!”
“师长……”
“服从命令。”
“师长,您把枪还给我行吗?”
“听到我的命令吗?”陈鼎立把枪揣进裤兜里,“冯团长来过?”
石多哥点点头。
“去,找到他,让他马上离开。”陈鼎立说罢,转身离去。
夜晚,城门边的小吃摊,一个汉子伏在小桌上打盹。几个宪兵从四面包抄过来。
汉子听到动静,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几把枪已经对准了自己。殷专员走过来,看了一眼汉子,对宪兵道:“错了,不是他。”
小摊贩们匆匆收拾家当。
殷专员环顾四周,意识到目标已经跑了。
阳光投进窗棂,把万福的书房照得光怪陆离。万福在家身披棉袍,头顶棉帽,正躺在一把摇椅上,闭目养神。
廖妈走进来说:“老爷,石先生来了。”
万福一激灵:“哪个石先生?”
“石有书先生。”
“哦。”万福皱皱眉,拉拉被子。
“万先生是受了风寒了?”石有书问。
万福病怏怏地说:“比那更严重。”
石有书说:“我去给您请大夫看看?”
“不必了,我这是被吓出的病,静养几天就好。”
石有书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看到万福的狼狈样,心中窃喜,故作关怀:“我从报上看到了古董店的消息,才知道万先生险些被牵连进去、遭遇不测。”
万福翻了翻眼:“多哥没告诉你吗?”
“我们这些天没见面。”
万福摇摇头,心有余悸地说:“你们家老四太可怕了,简直凶神恶煞!”
石有书道:“他也是复仇心切吧。”
万福道:“有书,青铜匕首阴魂不散,这事看来没完呀……那天被多哥打死的是赵二毛子,这就是说游克文开始在西安出没了。”
石有书问:“赵二毛子怎么会有那支匕首呢?”
“他那么莽撞,连自己都不知受骗了,他拿的哪里是匕首嘛……还有,是谁告诉了多哥这件事?怪得很。”万福瞟了他一眼。
“是呀,古掌柜第一天见的人,并不是赵二毛子,那个人会是谁?”
“他那是见到鬼了。”万福歪着头盯着石有书,“老三,有人跟我说,出事前一天你去过我的店?”
“我?我去那干吗?”万福的话出乎石有书意料,他有点吃不准。
万福问:“你不是在门外擦过鞋吗?”
石有书一惊。
“我这人做事一向谨慎,店外头那个擦鞋的小孩,每月是要在我那领点钱的。”
石有书尴尬地说:“哦……是路过那里擦过鞋,但我可不知其他的事,万先生怀疑我什么呢?”
“哪里,问问而已,无关紧要。”
石有书试探问:“古掌柜应该清楚吧,他不是见到了那支匕首了吗?”
“他说他见到了,真真的,匕首尖上还有血呢。但现在他不敢再提了。”
“难道……那支匕首被什么人得到了吗?”石有书觉得现在问这样的问题很过瘾。
“天知道,兴许是假的呢?”
“古掌柜看出了假?”
“他说是真的,但我估计,说不定还是老机造的那一把。”
“要真是真的呢?”
万福闭上眼道:“真与假,能蒙一时,难蒙一世。”
“当然。”
万福瞟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我现在怀疑,是不是真有那支青铜匕首。”
“当然有,我亲眼见过。”
万福笑了笑:“你?老三,恕我直言,你、你爹、石多哥,你们全家人都见到了是吧?但你们压根就不知道,那不过是子虚乌有,一场春秋大梦罢了,因为你们全不懂。”
“难道窖藏里的东西有假?”
“窖藏里的东西是真的,但匕首未必是真,你想想,既然是同一个窖藏里的东西,你爹为什么开始单单拿出那一件匕首?”
“他有他的难处和想法。”石有书听到他这么说,心中不悦。
“恐怕没这么简单,十件真,掺进一件假,遮人耳目,蒙混过关,也不是不可能吧?”万福酸酸地说。
石有书说:“我爹对古董一窍不通,何必如此,再说,他能从哪找一件假匕首蒙混?”
“那就是他的本事了,老机当时还在,你爹就不会和他有交易?”
石有书恼怒地说:“怎么会?不可能。”
万福乜斜着他说:“为啥不会?你爹是谁呀?”笑了笑,“除非你能把真的拿出来。”
石有书感到屈辱,冷笑道:“谁要是得到了真的,也未必拿出来给你看吧。”
万福点头:“啊……在理。老三,咱俩还是别提匕首的事了,言归正传吧。”
“正传?”
万福煞有介事地说:“现在表面太平,可实际上危机四伏!你手里的那几件东西不如都由我先保管着。”
石有书没吭声。
万福继续道:“我呢,就要去威海卫了。”
“威海卫?”
“那儿有我儿子的家业。”万福再次表露出优越感,“那里是英国租借地,至今为止,那儿是相对安全的地方,我想,还是趁早离开此地为好,你若把东西托给我,将来我为你在威海卫安家置业,不是更风光吗?”
石有书问:“那……少奶奶留在这里?”
“她当然一同去。”
石有书的心一紧。
2
石多哥今天心情格外的好,换上了一身新便服,取出一双平时舍不得磨的三接头黑皮鞋,擦了又擦,穿戴停当跑到军营外,见云妹儿已经在门口等着他。尽管他极不喜欢去逛街,但因为能和她待上一会,心里就像流进了蜜。
下午阳光灿烂,街上的景物被镀成一片金黄。石多哥觉得脚步轻盈,恍然中回到了靖镇,初次的恋情好像在一瞬间又恢复如初。她是自己唯一爱过的女人呢。他看着她,怦然心动。两人过街的时候,他抓住了她的胳膊,激动于她的光洁。她的身子靠向他,那个角度使他触碰到敏感的位置。他周身腾地燃起一团火,赶紧把另一只手伸进裤兜里,将一件铁硬的东西掰向一边。这是在大街上!他猛醒,脸烧得滚烫。
她感受到来自他的亲切而原始的气息,本能地移开身子,抬头看着他极不自然的表情与动作,想起在靖镇自己屋里曾经发生的那一幕。
他避开她的目光,默念着一道炸药配比的化学公式,以分散注意力。强迫自己恢复正常。
“都好吧?”她轻声问。
“啊?哦,都好。”他愣愣地回答,尽管不明白是在问答什么。
两人来到裁缝店,老裁缝用皮尺为云妹儿量着身材。石多哥站在厅里,东张西望,目光在她身上一遍遍停留。他想到死去的乔治万,心里紧揪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目光里带有侵略的意味。乔治万死了,她理所应当地依然是我的女人,这不是天意吗?他想到这,决意向她挑明。他见云妹儿一连选了几种面料,终于走过去问:“做那么多衣裳干什么,又不是过年?”
云妹儿好像心里有事,没有回答,等量完了尺寸,走出裁缝店,才说:“我要出远门。”
“去哪?”
“威海卫。”
“去多久?”
“可能就……不回来了吧……”她的声音弱下去。
他蒙蒙地看着她,无言以对。
白淑隽坐在黄包车上路经裁缝店,意外地看到云妹儿和石多哥走出来,急忙叫车夫停下来。“云姐?”她跳下车打招呼。
“是白淑隽?”云妹儿被这突然的相遇弄得一时不适应,“哦,他是石多哥。”她介绍道,“她是你哥的同学,白淑隽。”
“哦!你就是石有书的弟?”白淑隽旁若无人地大声道,“呀,听说了很久,就是没见过,”她打量着他,“长得比你哥高!你们这是……”
云妹儿说:“我来做衣服。”
“哦……对了,听说你们全家要去威海卫了?有这事?”白淑隽问。
“嗯,有。”
“真可惜,我在这又少了个朋友,走之前找个时间,咱们好好聚聚吧?”白淑隽看了一眼石多哥,“那我不打扰了,回见啦!”登上车走了。
“说话真冲。”石多哥望着白淑隽的背影笑道。
“多哥,我们去吃饭吧?我已经定好了地方。”云妹儿说。
两人走进一家西式餐厅。
“万少奶奶好。”老领班认出云妹儿,引领他俩面对面坐下,问:“少奶奶,照说好的上?”
云妹儿点头:“好。”
石多哥环顾着安静的餐厅问:“这是西餐?”
“算是吧。”云妹儿替他摆开餐具。
石多哥拿起刀叉:“用这个?我没吃过,不会用。”
云妹儿说:“洋人用筷子也不熟练呀?”
老领班端着一个玻璃器皿走过来,为两人的玻璃杯倒上水,悄然离开。
石多哥问:“什么酒?”
云妹儿端起水杯:“你不尝?”
石多哥端起杯,喝了一大口,猛地定住,目光一亮,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冰糖水?”
云妹儿莞尔一笑。
“你交代好的?”
“对。”
石多哥把杯子放下:“那时候在你家,我头一回喝冰糖水,真好,嘿嘿……”
她点点头,左右手在桌上合在一起,紧紧捏住,温情地看着他。
他感到脸发烫,但目光坚定,不再退缩。
云妹儿的脸红了,眼里渐渐充满了泪花。
“你……真要走?”他一把抓住她的手问。
她把手抽出,挡住眼睛说:“我不走,怎么办?”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他。
他接过信封,倒出一张云妹儿的小照片。
“送给你,权做留念吧。”她说。
他把照片放进信封,揣进口袋。
“多哥,你自己要多保重。将来有机会去那边,别忘了去看看我。”她的声音颤抖着。
他将半杯冰糖水一饮而尽,啪地撂下杯子,坚定地说:“你嫁给我吧!”
她周身颤抖了一下。
“云妹儿?你听清了吗?我要娶你!”
她哽咽着,摇摇头。
“你不同意?”
她摇头:“不是。”
“那你说,你想我不?”
她点头。
“你怕万先生不答应?没什么不行的,我跟他去说!”
她痛苦地摇头。
“云妹儿,我懂,你在乎乔治万,但他已经走了那么久了……”
“你不懂。”
“我懂!”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大得失态,于是压低声音说:“云妹儿,我跟你说了吧,我和我哥都喜欢你,很久以前,在靖镇的时候就那样,我俩都喜欢你,你不知道?”
云妹儿的眼泪从指缝流出来:“我知道。”
“那……你担心我哥难过?我去和他说!我告诉他,我要娶你。”
“别去说,多哥,求你了。”
他急了:“为什么?啊?”
她抽出手绢,捂住眼睛,喃喃道:“多哥,乔治万还在。”
“啊?”他惊愕地睁大眼睛,“你说什么?他……还活着?”
“他在威海卫的疯人院里。”
石多哥大吃一惊。
“自从在客栈被打劫之后,他精神失常了,回到西安就……万先生把他送到了威海卫,本想着可以治好,但,不行,越来越严重了。”
他的喉咙突然哽咽住,哐地一拳砸在桌上,刀叉弹起,玻璃杯滚落在地,摔碎了。
她蹲下,捡起破碎的玻璃片。老领班端着托盘跑过来:“我来我来,呀,你的手……”
她的手指流出血,但无动于衷,继续捡着。
石多哥醒过来,看到她手上的血,冲老领班说:“拿酒来!”
老领班跑到酒台抄起一瓶伏特加返回来。石多哥接过酒,朝云妹儿的手上浇去,抓起餐巾从中撕开,为她裹上:“走,去医院。”
“去医院干什么,没事的。”她重新坐下,看着石多哥微笑道,“咱们不是来吃饭的吗?”
“不吃了。”石多哥低着头。
“不行,坐下。”她的语气很硬。
石多哥愣了愣,重新坐下。云妹儿看了一眼伏特加,拿起酒瓶,被他一把夺过去。“今天不喝酒。”他说。
“不喝不走。”她说。
他为难地握住酒瓶。
“松手,我是女的,我倒酒。”她说着,拿过酒瓶把两只酒杯斟满:“端杯子。”
他还是不动。
“好,你不喝,我喝。”她一口气喝下去。
“云妹儿,行了。”他心疼地看着她说。
“你不喝?”她放下空酒杯。
“情分不在酒上。”
“我懂。喝不喝?”她的声音柔和了许多。
石多哥迟疑片刻,抓起酒杯一饮而尽。
“接着喝,该你倒了。”
“云妹儿!”
“你觉得我一个女的,这样喝不成体统是不是?”
“不,不是。”
“你就是这么想的,没关系,今天随你怎么想。”
石多哥抓起酒瓶:“好吧,我都喝了它!”
“那算了,走吧。”她失望地说。
石多哥问:“那你说。”
云妹儿答:“一起喝。”
“你会醉的!”
“醉一次,又何妨?”
石多哥一咬牙,倒上酒。
傍晚时分,石多哥搀扶着云妹儿走出餐厅,把她扶上车,告诉车夫地址。云妹儿拉住他:“上车,一起走。”
他犹豫了片刻,决定送她回去,于是挨着她坐下。
车夫闷头拉着车,七拐八拐跑进一条街。石多哥发现路径反了,对车夫说:“你往哪拉呀?回家的方向反了!”车夫不理睬,只顾拼命跑。石多哥推了一把云妹儿:“云妹儿,这不是回你家的路,他怎么……”
“我知道。”云妹儿轻声道。
他越发觉得道路不对,冲车夫喊:“车夫,你往哪走?”
“不是大旅社吗?”车夫头也不回地奔跑着。
“云妹儿?你去哪?”他恍然悟出这是云妹儿安排好的。
云妹儿闭着眼,不回答。
“云妹儿,我送你回家。”他重复着。
“你觉得我是坏女人,对吗?”她轻声道。
“不是,你……醉了。”
“你救过我的命,多哥。”
“那时是我们互相救了对方。”
她紧贴着他,以微弱的声音清晰地说:“今天……我要给你。”
他心里轰的一声,像引燃了炸药。许久,他冲车夫喝道:“停下来!不停车我崩了你!”
车夫一惊,赶紧停住,放下车把,躲到一边。
他跳下车,扶着车架子,凝视着她。
“好,听你的。”她从他眼里看出了答案,泪水夺眶而出。
石多哥在黑暗的街道里走了一夜,好像在找寻丢失的心爱之物。他一遍又一遍地想到亲人的死和死一样的爱情,一种挫败感令他特别想找个碴子揪出一个浑蛋揍一顿。街上空空如也。他想找个酒馆喝上一斤烈酒,可没有一户开门。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觉得心痛难忍,很想哭出来,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石有书的学校门前。他意识到自己和三哥很久没有交谈过了,于是有一种向他倾诉的冲动。
他找到石有书的实验室,却得知三哥昨晚搭车去靖镇了。眼镜同事告诉他,石有书是去做个调查,过两天就回来。
三哥回老家调查什么呢?石多哥觉得纳闷。
3
石有书跳下破旧的卡车,朝晨曦中的城门走去。他独自来到靖镇,怀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找到那支真匕首,而最终的目的,是克隆出一千把。他把这项工作视为一个使命。
他经过靖镇高墙,看到有关防火的告示,落款是靖镇公所。老名字又恢复了,他想起在秋千上被吊死的镇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走进镇公所,见林工才正在和几个乡亲说话。他显得老了许多。
林工才看到石有书惊喜地叫道:“老三?呀,你回来了?”
石有书问:“林叔,您这是?”
“镇里已经很久没人管了,大伙推举我来干这个镇长。哎呀,我早听说你可有出息呀,老四多哥也当上长官啦?”
“嗯,他在当营长。”
“走,去酒馆!”林工才拉着他往酒馆走,一路上喋喋不休地介绍着镇里的变化。
石有书在酒馆吃着一碗面,林工才抽着杆烟,坐在一边唠叨着:“唉,老了,总是想起以前的事,常常做梦,半夜惊醒,就睡不着了,嘿嘿。”
“林叔,多哥、云妹儿他们当年能逃出去,您是帮了大忙的,真不知该怎么感谢。”
“谢啥?都是一个镇的人,当时我不帮,心里头也过意不去,唉!那都是游克文、弘应天作孽!”
石有书忍过林工才的絮叨,切入主题:“林叔,多哥跑的那天夜里,不是把匕首弄丢了吗?”
林工才吐出一口烟:“对呀,穆先生又回去找啊!呀,那叫险!穆先生八成是没找到,要不然……唉,他要是找到了,也不敢跟人说嘛!”
“他死之前,您不是还在镇里嘛。”
“那穆先生也不敢告诉我呀,你想想,那匕首是啥东西?一身杀气呀,祸害呀。穆先生就是自己藏着也不敢托付给谁,给人家招祸嘛。”
“但是先生去行刺前,不会让匕首没下落的,您说呢?”
“应该是,兴许小喜知道,可那个娃娃也不在了,唉!”
石有书捧着碗,琢磨着。
“后来呢,穆先生特意交给我一张字条,我把他交给了一溜烟,让他转交给石多哥,那上面是温书两个字,我后来估摸,穆先生写的那两个字,可能是提醒多哥这里头另有文章。”
“哪会有什么文章?”
“欸?穆先生交给我的时候,特意在两个字上反复敲点,还说叫多哥好好领悟领悟!叮嘱了两遍!”
石有书直直地看着林工才。
“老三?”他见石有书恍惚着,便晃了晃烟袋,“老三?吃得不对付?”
石有书猛然醒过梦:“啊……吃好了。”
“老三,晚上就住镇公所吧,咱俩好好聊聊从前的事。原先那些房子准备收拾成学堂,剩下的屋子当招待用,就是条件不太好,没法跟你们大城比。”
石有书说:“我不想住在那儿,想起曾经当过兵部,心里就别扭。”
“那……住我家。”
“林叔,我一人住惯了,和别人住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