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识子甩下话:“不干缺德的事,就行。”
林工才呆呆地望着穆识子的背影,唉声叹气。
十四姑走进酒馆,把空瓶子放在柜台上:“老马叔,打酒。”
老马叔接过酒瓶悄声问:“听说多哥犯事了?”
“胡说,瞎言传。”
“瞎言传?他不是被拘捕了?”
“没有!”十四姑答。
正在一边喝闷酒的冯营长转过脸,看了一眼十四姑。这一看就没把脸转回去。
老机朝酒馆里望了望,悄然进来,凑到十四姑身边:“来打酒呀,十四姑……”
十四姑吓了一跳:“呀!你咋没个声响,吓得我!”
“嘘……”老机环顾四周,“我有个事要跟你说,等会吧,一会说。”
十四姑问:“啥事?说。”
老机低声道:“不急,咱俩的事,等一会,出去说。”掏出两个铜板放在桌上。“掌柜的,这是酒钱。”
老马叔回身问:“怎?你出钱?”
十四姑把钱抓起追出去:“你站住,把钱拿走!”
冯营长走过来问:“那女子是谁?”
老马叔答:“十四姑嘛,石多哥的嫂子。”
冯营长夺过酒瓶,从兜里掏出四文铜板啪地摞在柜台上。
十四姑急匆匆往回走,被冯营长拦住,左右过不去。
“你的酒。”冯营长的手从身后移出来,把酒瓶递给她,扬长而去。
“啥人呀?”十四姑回到酒馆。
老马叔说:“酒钱由冯营长结了。”
“啊?他?给我付钱?浑蛋!”十四姑急了,欲追出去。
老马叔拍拍柜台说:“行了十四姑,要是换了我,我也替你付酒钱,唉,你别发火,乡党嘛,谁家遇到祸,旁人怎么也得帮,不在乎出力多少嘛!”
十四姑愣了片刻,离开。
夜晚,石老蔫蹲在老机家院里,将“青铜匕首”在手上掂量一番,然后对比着图样说:“形状差不多,分量嘛,也差不多。”
老机道:“别差不多,不能含糊。再试试。”
石老蔫又拿起来匕首,双手端着,“的确一样,哦,”指指刀尖,“这里,好像没这么尖。”
“当然,还没处理过。”老机道。
石老蔫看着匕首说:“也不是这么新,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有一些锈。”
“啥颜色?”
“发绿。”
老机刷地从桌底下抽出一块板子,上面涂有各种颜色的锈迹。“仔细看看,哪种绿?”
石老蔫凑过去看了看:“这种。”
“闭上眼睛。”老机道。
“嗯?”石老蔫不解。
老机说:“听我的。”
石老蔫闭上眼睛,过了五秒钟。
老机道:“睁开,再看。”
石老蔫再凑过去看,指指一块色标:“嗯,是这种,没错。”
老机收回色标板:“知道了。您先回吧。”
石老蔫犹豫着:“那……”
“放心,快了,错不了。”
“好好,”石老蔫叮嘱着石有书,“好好干活啊!”
老机送石老蔫出家门说:“老蔫,十四姑咋那么大脾气?”
石老蔫瓮声答:“咋?你才知道?”
“我是说,她对我……”
“她就那个样嘛,听我说,老机,你驾驭不了十四姑,你驾驭不了呢,将来自己难受,你总是那么难受呢,那就过不好日子,你要是过不好日子呢,那就……”
老机截断他的话:“老蔫、老蔫,你别说了,这话题留着往后说吧,你走好。”
老机回到作坊,看到石有书木讷地站在那里。
“唉?你怎么没和你爹一起走?”
“我不是打下手吗?这匕首,快了吧?”
“当凶器可以了,当古董这才做了一半。”
“一半?哦对,做旧如旧。”
“奥妙所在。”
“开始吧?”
“这下面的,是我自己的活。”
“我来帮你。”
“不用了,都是细活了,再说,你也看不懂。”老机把门打开,意在送客。
石有书拿起自己衣服:“哦,那好,我回了,明天上午能行?”
老机说:“哪这么容易,你以为做菜呢?”
石有书离开,老机合上门,上门闩。
石有书没走出几步,又折回来。他脱了鞋,爬上墙边的拴马桩,透过出风口朝里窥视。
老机将匕首系上一根绳子吊在水缸上,用刷子在匕首上刷了一层胶质物,将研磨好的颗粒不均匀地撒在匕首上,然后又撒上一层白色粉末。他将一团油布点燃,开始烤灼匕首。
匕首受热后,全身燃起蓝色的火星。随即,老机端起一根长烟杆围绕着匕首吹气。火星渐渐熄灭,他突然扔掉烟杆,一把抓起剪刀,啪地剪断绳子,匕首落入水中,一缕青烟升起。
他闭上眼,一动不动,发出唱戏般的声音:“分、厘、豪、丝,忽、微、纤尘,埃、渺、漠、模糊!逡巡、须臾、瞬息、弹指!刹那、六德、虚空、清静!”
他睁开眼,闪动着泪花道:“爹啊,我对不住您,又干了一桩活,一为救人之命,二为娶亲留后……这活是唯一的活,从此我真罢手!”倏然跪下。
水缸里升腾的青烟麻花般旋转升起。
石有书看得瞠目结舌。他晕晕乎乎地回到家,见父亲在等着他。石老蔫告诉他说,刚才穆识子来过,出了一个主意,但得由他去求冯营长。石有书慌了神说:“我哪敢跟黑衣军的人说话呀!”
石老蔫说:“这时候只有你行了,不去也得去。”
第二天一早,石有书去城门处找到冯营长。他没料到的是,冯营长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冯营长回到兵部,告诉石多哥:明白也罢,不明白也成,反正你记住喽,你爹是来赎你的,该装傻,就装傻!老子是看在穆先生的分上帮你!
4
石老蔫怀揣“匕首”,忐忑不安地跟着赵二毛子往兵部里走,看到士兵们正在叮叮当当钉木箱子。冯营长与石老蔫擦肩而过,瞥了他一眼。石老蔫会意。
石老蔫走进兵部,向游克文鞠躬,从怀里掏出一个黑布包,郑重地放在桌上。
“哦?就是这?”游克文揭开黑布,露出“青铜匕首”。
石老蔫点头。
“这是古董?”
“是、是,古的。”石老蔫答。
“传家宝?”
“对、对,传下来的。”
“很值钱?”
“有人说值点,有人说不值,还有人说不清。”石老蔫流下汗,不敢擦。
“在哪找到的?”游克文问。
“在多哥的床底下,这小子真……”
“真浑蛋。”
“对对,回去我准揍他!”石老蔫擦了一把汗。
游克文喊:“赵二毛子,带石多哥来。”
一会,石多哥跨进来:“爹,您来了。”
“石多哥,看看这个。”游克文指了一下桌子。
石多哥凑过去,把匕首拿起来:“这……在哪找到的?”
石老蔫刚要开口,游克文示意他闭嘴。
“石多哥,你爹把你杀人的凶器找到了,你不觉得奇怪?”
“爹,我错了,不该瞒着你,我本想偷了它卖几个钱,没卖出去,就把它藏起来……”石多哥对父亲说。
“藏哪了?”游克文问。
“我屋里。”石多哥答。
“你不是拿它杀了费大脚吗?”
“那都是我编的。费大脚厉害,我哪敢打他?”石多哥的声音弱下去。
游克文疑惑地打量着他,仿佛打量一个陌生人,遗憾地说:“哦……我还以为你是个爷们呢。”
石多哥不吭气。
游克文捏起黑布一角,将匕首盖上,沉默了片刻说:“这个,没收了。”他打量着石多哥,摇摇头:“原以为你……算了,不过是一个蛋。”
石多哥下意识露出疼的表情。
石老蔫一哆嗦,说:“司令……”
游克文一摆手:“走吧。”
石老蔫赶紧鞠躬,拉着石多哥跨出门。
游克文想了想,对赵二毛子说:“把弘大师请来。”
石老蔫和石多哥一前一后在街上快步走着。石多哥追上去问:“爹!那是怎么回事?那匕首,您从哪找到的?”
石老蔫没理他,只顾往前走。
“爹?您说呀!”
石老蔫压低声音说:“老三找到冯营长说情,冯营长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他是偷偷告诉了我,但我不明白,那匕首,您怎么可能从我屋里找到呢?”
石老蔫突然抓住石多哥的肩膀厉声道:“多哥,你不怕死没关系,可别牵连一家人!这件事都过去了,过去了就不提了!”他看看四周,压着嗓子道:“咱们得赶紧想法子跑了!”
弘应天急急地走进兵部。游克文冲桌上的黑布包抬了抬下巴。
弘应天两步跨过去,小心地揭开黑布,眼睛放光。他从袖口里摸出一块手绢把手擦了擦,双手各持一边将匕首端起来,细细端详,再放到黑布上,手在衣里一摸,抽出一块镜片,凑近匕首,放大剑格上面的小字。
“看出什么名堂了?”游克文清清嗓子。
弘应天将镜片揣起来,点点头,自语道:“果然有。”
“有什么?”
“有没有名堂,还要慢慢品,不急。司令,石多哥走了?”
“我这不养人。”
“但没有确定这支匕首的真伪,就把人放了,是不是……”
“这好办,哨兵把住城,不让石家的人出城就是了。你说说,这把匕首到底有什么说头?”
弘应天把黑布盖住匕首:“有,一定有。冥冥中,觉得它的来头非比寻常……容我琢磨琢磨。”
通信兵跑到门口向游克文行军礼。
游克文问:“第二营到哪了?”
“还有十五里路就到靖镇了。”
“传令。二营加快速度,到靖镇后与第一营换防。近日有军用物资要运出去,为防贼人半途劫持,三营立即出动,扫荡长矛会,提首领二八爷的脑袋来见我。还有,搜集近日西安的所有报纸给我带回来。”
通信兵记录完毕:“重复,一,第二营加快速度,到……”
“快去。”游克文摆手。
“是!”通信兵离开。
弘应天问:“为何要换防?”
游克文笑笑:“这群兵跟着你挖出水平了,难免不生歹意。”
“据说长矛会武器简陋,岂能劫持贵军物资?”弘应天问。
“那匪首二八爷贪财好色,见了谁的物资都敢抢,我不把他收拾了行吗?”游克文划着火柴,点燃一支烟。
石多哥回到家,十四姑笑成了花,从厨房跑出来抓住他,又揉又打。
“这……太神奇了!”石有书忍不住感慨道。
“神?”石多哥不解,“神啥?”
石老蔫瞪了一眼石有书,对石多哥道:“去,到戴老肥家,把剩下那点活赶紧干完!咱可不能给人家落下话把。”扫了一眼大家,“记得啊,匕首是在多哥屋里找到的,不许胡说!谁说我揍谁。”说完朝自己屋走去。
石多哥把石有书推进屋,悄声道:“告诉我,那匕首是在哪找到的?”
“爹不是说是从这床下找到的吗?”
“胡扯啥?在这床下?它明明是被我扔在城外的垣上了!”
“那谁知道呢?你别问了,免得挨打。”
“你们就瞒我吧。”石多哥往门外走。
石有书叫住他:“你还去云妹儿家?”
“为啥不去?”
“去了说什么呀?”
石多哥冲他挤挤眼睛:“说啥都好着哩。”又想起什么,问:“哥,听说城楼墙上又出现了那四个字,是你干的?”
“别恶心我,那字难看得像驴尾巴刷的。”石有书答。
云妹儿家今天格外安静,石多哥在院子里拓着字。因为心情爽快,干劲手脚极为利索,拍打出清脆的节奏,出奇的响亮。
云妹儿端着一个盖碗走过来。
石多哥一回头,打量着云妹儿一身红色新衣:“又没过节,咋新衣都穿上了?”
“嗯。”云妹儿显得难为情。
石多哥接过盖碗,喝了一大口,知道冰糖放得很多,“真甜!”他笑得很开心,心想这回得把三哥活活气死。
“多哥……”云妹儿摆弄着衣襟,喃喃道,“我……就要离开靖镇了。”
“去哪呀?”他舔着嘴唇问。
“去西安,然后去北平,还要去威海卫。”
“去看亲戚?还是赶集?”
云妹儿垂下眼,看着衣角。
石多哥觉得周身燥热,一把将她拉过来,嘴唇顶在她脸蛋上。
云妹儿吓了一跳,红了脸,一双火辣的眸子直盯着他。
“家里人呢?”石多哥四下看着。
“都去万家了。”她一转身,朝里院就走。
石多哥愣了片刻,突然扔下工具,直追到二院,四下寻找,不见她的影子,再扑进她的闺房,见她背对着门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从后面一把抱住她,觉得心跳得如兔子,嗓子好像被糖水堵住了,下面顶得厉害。
云妹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僵了。她听到耳边的喘息声,手向后触碰到那个硬物,吓得慌张不已。她突然扭过身子,目光落在他下面。
“多哥……”她的声音颤抖。
他受到了鼓舞,急急地解裤带,却发现绳子打了死结,怎么都解不开,顿时急了:“剪刀,快!”
“啊?”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快!”他使劲扯着裤带。
“多哥,我……”
“咋了你!”他急得直跳脚。
“我要跟你说个事,我……要嫁人了。”她失声道。
石多哥的手一哆嗦:“啊?……你嫁谁呀?”
“乔治万。”她红着脸直盯盯看着他。
石多哥电打般惊诧:“啥?”
“我爹他们已经订了这门亲,我……”
“你要和万金私奔呀?”他睁大眼睛。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对嫁娶还停留在抢亲与私奔阶段的男孩。
“是,我得和他走。”她的眼睛潮湿了,突然说,“走之前,我想先给你!”
他顿时僵硬住,吃惊地看着她。
“多哥,往后你和有书要是离开靖镇,别忘了去看我。我记得你俩的好。我……我会想着你的……”她显然将这些话默诵了很多遍。
他的心被扎了一下,一种麻木的感觉萦绕周身。
“你嫁给他,出了城就跑,然后再嫁给我吧?”他突然说,想了想补充道,“我已经会拓字了,能挣钱……”
她的泪水落下来。
“行不行?”他眼巴巴地问。
她突然走到梳妆台,拉开小抽屉,抓起一把小剪刀,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裤带就要剪,手腕被他一把握住。
“行不行!”他的眼睛喷着火。
她低下头,不吭声。
前院传来众人声,戴老肥的声音格外兴奋:“云妹儿?云妹儿呢?”
石多哥跨出房门,直奔前院,将拓纸刷地撕成两半,收拾了工具,朝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