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谈到,万德尊在中华民国成立之后,他作为清政府的一名武官,不但没有受到革命的冲击,反而官运颇佳。本来辛亥革命就不彻底,在“咸与维新”的声浪中,许多清政府文武官员都摇身一变而成为民国要员;像万德尊这样留学日本、经过新式军事训练的人才,加上又有一手好文笔,在民国成立之后得以升迁就不奇怪了。自不必说,家境也较前富裕起来。这时,万家的公馆从小白楼迁到意大利租界二马路36号。
万家的新公馆坐落在今天的河东区,这是一个僻静的所在。一幢具有意大利建筑风格的两层小洋楼,从远处看去显得严整而精致。
临近都是各有特色的楼房,这里是高等华人和洋人的街区。老龙头车站就在附近,不时传来火车“突吐突吐”的声音,和着汽笛的长鸣。
每当夜阑人静,或当着风顺的时候,还可听到海河那面法国教堂的钟声。
德尊每月都有200两银子的薪俸。他从小过惯了穷日子,不是那种肆意挥霍的人,把月薪都储蓄起来。他每月另有20两银子的车马费,只此一项就足够全家开销了。后来,继母常对家宝说:“添甲,你出去做事情,就放心地去做,该做就去做,什么都不要怕。你父亲没有干过缺德的事。家里的钱都是他的薪水积蓄下来的。他没有杀过人,害过人,你放心吧!你胆小,要胆大一点,心肠要放宽一点。”
这些话给曹禺印象很深。
虽然不能说万公馆每日高朋满座,但也是宾客盈门。德尊的同僚部下不时来访,好不热闹!大概这是万家最鼎盛的岁月了。
小添甲越长越聪明,胖乎乎的小脸,特别是一对明亮的大眼睛,格外精神,讨人喜爱。两周岁的时候,继母特地为他买了瓷马观音,作为护神和玩物,成为添甲最心爱的东西。继母细心守护着这根苗,暗暗地祝福他长命百岁,前程远大。似乎,她把自己的命运也系在可爱的儿子身上。
父亲更是把添甲视为掌上明珠,一到添甲要睡觉的时候,他就亲着他,背着他,在房间来回踱着,嘴里还哼着催眠的小调,直到添甲睡着了,才放下心来。另外,就是带着添甲去澡堂洗澡,这对德尊来说也是一件极为惬意的事。添甲袒露着身体,白胖胖的,父亲为儿子抹上肥皂,轻轻地搓洗着,看着他在池中嬉水。此刻,德尊心中美滋滋的,这大概就是那种天伦之乐吧!直到曹禺上中学了,他还是坚守着这个习惯,带着儿子去洗澡。曹禺说:“父亲从小就带着我去澡堂洗澡,总是找最讲究的澡堂,哪怕家里很拮据的时候,也要去最好的澡堂。我记得,我都16岁了,还带我去澡堂。洗过澡,我就躺在那里睡着了。他为我穿好衣服,还背着我回家,我有时恨他、怕他,但又忘不了他。他很喜欢我,他和《雷雨》中的周朴园有些相似,外厉内荏。”
添甲四五岁的时候,大姐万家瑛、大哥万家修从湖北省潜江县老家来了。家里顿时热闹起来。家瑛较继母小七八岁,家修比继母小一轮。虽说这样,而继母却很知礼,殷勤地接待他们。大姐格外喜欢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弟弟,常抱他、亲他,形影不离。继母也很疼爱家瑛,知道她爱吃水果,就经常买水果给她吃,生怕委屈了她。而家瑛却把最好的水果和糖留起来给小弟弟吃。家瑛还是添甲的第一个启蒙老师,是她第一个教他识字的。她为小弟准备下字块,“添甲,姐姐教你识字好吗?”添甲对姐姐是百依百顺的,姐姐让他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的。教他识字,他高兴极了。第一次教的是“人、手、足、刀、尺”……他很快就记住了。姐姐教得认真,添甲记得也快,姐姐乐坏了,更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弟弟。多少年过去了,曹禺都不能忘怀姐姐的爱,这给他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回忆。
德尊对添甲的教育是下了本钱的。那时,已经有了洋学堂,也有私塾,可是,德尊不放心让添甲到学校里去上学,也不愿意他进私塾。他特地把自己的外甥刘其珂请来作家庭教师。刘其珂的学问并不见得多么渊博,但旧学的根基尚好,加之又是近亲,德尊就觉得让他教更靠实,不会耽误儿子的学业。
刘其珂的教学也没有什么新办法,依然是从《三字经》、《百家姓》教起,让学生死记硬背。添甲一念起这些枯燥无味的书,就像鸟儿进了笼子,闷极了。虽说还有一两个邻居的小朋友一起作伴,但天天念那些“诗曰子云”的书是很乏味的。一放学,他就和小朋友跑出去玩耍。添甲最高兴去的地方是老龙头车站,眼看着喷吐着浓烟的火车从面前风驰电掣般飞驶过去,一直看着火车消失在远方。这时,他就凝神伫望着那闪光的双轨,向远方延伸着,似乎伸到天边外。
他朦朦胧胧地感到那远方有一种神秘的诱惑,陷入一种莫名的憧憬之中。直到小朋友喊他,他才从这境界里醒过来。他在课间休息时,跑到二楼的小平台上,去听海河那面教堂传来的钟声,悠扬沉实的钟声也常常使他伫立凝思。曹禺说:“那时和我一起读书的小朋友,他叫王傻子,很可爱的。他父亲是个买办,不收他的学费,他有时拿两袋棒子渣来,作为给老师的礼物。我俩经常到铁路旁边去玩,还一起坐车到光明电影院去看无声电影。那时,就有连续片,至今我还记得一部叫做《玛瑞匹克夫》的片子,这个片名不一定准确,那也是很吸引人的。”德尊经常把添甲喊来,让他背诵诗文,背下来他就很高兴,奖励一番。添甲是经常受到父亲的好评的。有一天,德尊一进家门,添甲就迎上去,高兴地喊着“阿爹,阿爹!”他原以为平时喜欢他的阿爹也会报以笑脸,谁知今天却是满脸怒气,大概是在外边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了。德尊把添甲叫到跟前,又让他背书,添甲看着阿爹的脸,吓得都忘光了,怎么也背不上来。不容添甲思索,啪的一声,就挨了德尊一巴掌,这是曹禺记得的唯一一次挨父亲的巴掌,可能是打得太没有道理了,曹禺记忆很深。他说:“父亲这个人真是让我非常不理解他,他这一巴掌,常使我联想起《朝花夕拾》中,鲁迅写的《父亲的病》中那种扼杀儿童心灵的情景。”
其间,大方先生也曾应德尊邀请为添甲教学。这位颇有才气的名士派,看添甲天资聪慧,格外欣赏,竟把他自己写的《项羽论》拿来教添甲。他念起自己的文章铿铿锵锵,讲起来津津有味。他在德尊面前把添甲夸奖一番,信口便念出一首赠诗来:
年少才气不可当,双目炯炯使人狂。
相逢每欲加诸膝,默祝他年姓字香。
在这样的家塾教育中,添甲陆续地读了《论语》、《孟子》、曹禺幼时受私塾教育,读的是《左传》、《史记》、《论语》、《古文观止》等书,这些书为曹禺打开了一个宽广的世界《大学》、《中庸》、《诗经》、《左传》、《史记》,甚至还有老子的《道德经》和难懂的《易经》等。背诵这些书,当然是一件痛苦的事,真好像受刑罚一样。但是,这样的生记硬背也并非全然徒劳无益,那些传统文化思想就在背诵中慢慢渗进他的心灵。曹禺说:“甚至几千年前的书,像《左传》、《春秋》和孔夫子的书,还有《古文观止》上的一些文章,也给我打开了一个宽广的世界,使我眼界开阔起来。《左传》、《史记》里的人物故事,读起来是很有兴趣的。”
像鸿门宴、窃符救赵这些故事,曲折动人,人物也写得有声有色,曹禺一直牢记在心,赞不绝口。
还有孔孟的书,他也从中获益匪浅。他曾这样说:“小时候读《论语》、《孟子》,其中说‘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的话,我记得很牢,影响也不小。此外,‘贫贱不能移’,讲穷人要有志气,这种思想在旧小说里或者其他书里也有。孔夫子有个徒弟叫颜回,我小时候印象也很深,孔夫子对颜回喜欢得不得了:‘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虽然贫穷但不改其志,不改其乐。还有士可杀不可辱啦,士,就是穷的读书人,杀脑袋可以,受侮辱却不可容忍。这套东西,小时候,就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就知道有钱人不是好东西。”
但是,对曹禺影响更为深远的却是那些“闲书”。这不得不归功于他的父亲,还有他的继母。父亲和继母都不算是十分顽固保守的。添甲能自己看书了,他们就让他到书房里去挑自己爱看的书来读。最有意思的,是父亲和继母抽足了鸦片烟,过够了烟瘾,这时,闲情逸致便油然而生,变得兴致勃勃了。于是,便把添甲喊到床前,听他们背诵古诗词,让添甲也跟着背。继母爱看《红楼梦》,她把黛玉的《葬花词》背得滚瓜烂熟,也颇能体会其中韵味,便操着湖北口音朗诵起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念到此处,继母的声音都似乎带上哭泣的调子。添甲自然听不懂词意,但从继母的朗诵语调中,却感受到其中悲凉伤感的味道。随着父母的领读,他也学会背诵了,那《葬花词》的悲凉也渗入他的情感之中。从小就受着这样的熏陶,使他对古典诗词有颇深的领悟。
添甲的性格是内向的,加上他的聪明,一旦钻进书本的境界,他就展开想象的翅膀,自由翱翔了。在书中所描绘的情景中遨游,在书本描绘之外的想象中驰骋。读书,也是他躲避外间干扰的妙策,这样,他就可以把自己封闭起来,暂时割断同沉闷家庭的联系,忘却孤独,忘却寂寞。读书成为他生活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读书给他带来无限的乐趣。凡是曹禺的同学,无论是中学还是大学的同学,都知道他是个“书呆子”。还没有进入中学时,他就读了大量的中国古典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聊斋志异》、《镜花缘》、《西游记》,连《红楼梦》都读过了。读这些小说,为他打开了一个生动而广阔的天地,使他知道在他家小楼外边还有这么多令人悲伤和欢乐的故事,懂得人间还有那么多不平的事。看《水浒传》,他喜欢花和尚鲁智深、黑旋风李逵和行者武松。他们嫉恶如仇,打抱不平,个个都是硬朗朗的铁汉子。他说:“小时候读《红楼梦》给我的影响,并不是叫人羡慕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对贾琏之类就很憎恶,越有钱有势越不叫你羡慕,反而觉得倪二讲义气,还有焦大,他骂得痛快极了。非常同情晴雯之死,还为那些丫头的不幸暗暗流过眼泪。”还是童年时代,他就读了这么多小说,可以说从小就和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
他也特别喜欢读开明书店出版的《少年》杂志。八九岁的时候,便成为它的忠实读者。《少年》的内容丰富多彩,童话故事、科学小品、散文等都有,这些新的少年读物,更能激起他的想象和兴趣。添甲的气质有点罗曼蒂克,他耽于幻想,经常在读书中陷入冥想。有时家里人喊他,对他说话,他都没有听进去,他正在想着自己心里的事。他很喜欢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一个人坐在那里,或者找个什么地方便遐想起来。
他读《鲁滨逊漂流记》,鲁滨逊在荒岛上挣扎生存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他。于是,他便浮想联翩,幻想到海上去冒险,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漂泊,在惊涛骇浪里搏击,在万顷碧波上航行。他还想当一个发明家,发明一艘飞快的船,装上机器,冲开海浪,风驰电掣。为此,他苦思苦想,设计出一艘快艇,画好了一张蓝图,把它藏在继母送给他的瓷娃娃的肚子里。读书给他以知识,更激扬他的想象力,幻化出许多美的形象,憧憬着一个美的世界。
外国的小说,他也读过一些,主要是读林纾翻译的说部丛书,像《巴黎茶花女遗事》、《撒克逊劫后英雄略》、《迦茵小传》等。但给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都德的《最后一课》。这篇小说虽然很短,但在阿尔萨斯一所小学的最后一堂法文课里,却凝结着法国人民沦为异族奴隶的痛苦,那向祖国人民告别的仪式,使添甲分外感动,他忘不了哈迈尔先生惨白的脸色,也忘不了小弗朗茨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