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问道:“喂,万老板你什么意思啊?老实说你要是不喜欢我住在酒吧里我可以立马搬走,你整这出干吗?”
“我操,林峰,甭说你自己住在那里,你就是把全家搬那里我都没意见。真的,你也别抵触,就是让你跟她好好聊聊。你从毕业以后状态就很不好,这也没什么丢人的,在美国很多人都要定期看心理医生的。你看,如果你要觉得她还成,咱就接着让她给你辅导辅导,成吗?”
我和戴黑框眼镜的女人面对面坐在一间纯白色的小房子里。房间里没有过多的装饰,窗台上放着几盆小花,羞涩地盛开着,我分不清是什么品种。
“别紧张,林峰,我们只是随便聊聊。”女人笑着对我说。我装作无意识地打量着她,头发很短,眼睛不大,却总是闪着柔和的光。她的皮肤比同龄女人保养得要好,皮肤细腻,而且很有光泽。我突然想到雷磊曾这样评价过教我们外国文学的女老师:“皮肤沟壑纵横,眼角皱纹横行,要是养鱼,准保来年好收成。”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女人的眼睛是可以泄露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小秘密,尤其是眼角皱纹组成的阿拉伯数字。可是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单从她的脸上,几乎读不出她的真实年龄。
“听说你喜欢看书?”女人问道,嘴角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笑容。
“那什么,看不好瞎看。”我说。
“也喜欢听音乐?”
“听不好瞎听,呵呵。”
她起身给我倒了杯水放在我手里:“不是跟你说了吗,别紧张,把我当成你的朋友,我们随便聊聊天。”
“没,没啊,没紧张,呵呵,不就是聊天嘛,成,那就聊呗。”我双手紧握着玻璃杯,下意识地把它在手里转了一圈。她看了看我的手,又抬头看了看我,突然耸耸肩,然后伸开双臂做了个让自己放松的伸展姿势:“OK,放音乐给你听,好吗?”
“好。”
“听什么呢?”她走到门对面的CD架上翻弄着。
“爵士乐吧。”我说。
“Bossa Nova?”
“小野丽莎。”
她兴奋地冲我打了个响指:“Great,就她了。”
她把CD放入那部微型的CD机里,重新在我面前坐下来,那雀跃的样子像个圣诞节收到礼物的小女孩儿。
“你知道吗?”她伸手在我眼前比划着,“我初识Bossa Nova还是源自那首《The girl from ipanema》,据说当年南美爵士名家Antonio Carlos Jobim在海边邂逅一位摇曳生姿的美女,突发灵感,写下这曲子。没有花哨的音乐,不似桑巴那般热烈,萨克斯的吹奏会把你整个人带入一种慵懒的状态中,久违的清新,久违的静默,都市的华灯退却,只有海边吹来的风在耳边轻轻拂动,像情人娇羞的呢喃。哇,那种感觉真的很不错。要不要闭上眼睛感受一下?”她突然对我说。
“感受一下?”
“对,”她用力地点着头,“感受一下。”
“好吧。”我听话的闭上了眼睛。
“现在,你坐在沙滩的长椅上,海边有很多孩子嬉戏打闹,你的心情很好,精神很放松,你喝着加冰的威士忌。这时,有一个女孩儿突然出现在你的视野里,她从你的身边走过,阳光照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苗条的身段,性感的小腿在阳光下泛起女孩独有的光晕,你走过去拉住她的手,随她在阳光下轻摇慢舞。你们身边是穿比基尼的美女,是男人黝黑健硕的身影。此时,你已经不去在乎藏在心底的那块孤寂角落,不去在乎过往中令人辛酸的嘲讽,你已经忽略掉霓虹漫射下的冷漠,忘记钢筋混凝土下那些琐碎的烦恼。你的眼里只有阳光、沙滩、草裙舞……”
我闭着眼睛让她带领我到那个充满阳光的地带中,第一次,我没有想起我所熟悉的任何人,只静静地享受着一段只属于我的海滩柔情,恍惚中,我似乎还听到了有柔和的椰风和撩人的鸥浪声在耳边轻轻拂过,很舒服、很安心。我睁开眼的时候,小野丽莎的声音尤在耳边回荡,宛如冬日午后的一道光,轻轻柔柔,让人放松。
她双手托着下巴微笑的看着我:“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轻松。”我说。
她把CD从机子里退出来:“这个送给你,如果你愿意,下次可以带来和我一起听。”
“我得了什么病?”我单刀直入。
她笑着摇头:“你没有病,只是精神太过紧张了,如果你把我当成你的朋友,多过来和我聊聊天好吗?”
我低头苦笑:“看这意思,我病得不轻。”
她把CD递到我的手中:“胡乱猜忌别人不是一种好习惯哦。”
“谢谢。”我摇着手里的CD说,“来这里的人是不是很多?”
“不算少,要提前三天预约的哦。”
“那我为什么例外?”
“因为……”她把贴在脸颊的头发挽到耳朵后面,“因为我们是朋友嘛。”
“因为我是老万介绍来的朋友吧?”
她看着我,笑而不答,我发现她的笑容很好看,像炖在炉子上的小火,不炙烈,却足够让人感觉温暖。
临出门的时候她突然叫住我,对我说:“林峰,如果可以,下次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好吗?”
我潇洒地耸耸肩:“好啊,如果不用提前三天预约的话。”
她带笑的眼睛向上挑了挑:“当然。”
从那间白房子里走出来,我觉得心里舒畅多了,仿佛堵塞许久的水管子终于得以畅通,我出门眯起眼睛仰望天空,伸出双手喊了一嗓子:“停留在我头顶上的那块破乌云,散去吧!”
我是在快要出路口的时候见到了那个女孩儿,她身着一套宽松的休闲装,左右脚上蹬着不同颜色的帆布鞋,一只白色,一只黑色,一头黝黑的鬈发慵懒地披散在胸前,遮住了大半张脸。我一眼便认出,她就是上次我在老万酒吧里见到过的那个女孩,之所以印象如此深刻,是因为她长得太像谢言了。我一路小跑尾随她拐进小花园,我看到她进了那间白房子。
她进去大约十分钟的时候,我重新敲响了那间白房子的房门。戴黑框眼镜的女人好像并未感到意外。“怎么,这么快就决定回来给我讲故事了?”
“是啊。”我边说边往里面探着头,“我们进去谈吧。”
她横在门口:“对不起,我现在有病人。”
“是吗?没关系,我可以等你,”我继续伸长脖子向里张望着,“那什么,里面那是什么人啊?”
“对不起,我们要替病人保密,这是一名心理医生的职业道德。今天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们改天再聊好吗?”
“好吧。”我沮丧地摆摆手,“那就下次吧。”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感觉很饿,心里空落落的,就想马不停蹄地往嘴里塞点什么东西。我在学校大街下了车,在学校门口的那家小饭馆买了几个肉包子,胡乱往嘴里塞着,像个刚刚逃荒回来的农民工。饭馆的小老板坐在我对面看着我狼吞虎咽,小心翼翼地问我:“厨房还有几个包子,是早上剩下的,要不,给你热热?”我摸摸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块钱:“就这点银子了。”小老板笑着摆了摆手:“算我请你了。”一副很慷慨的样子。
随着包子一同送到我面前的还有一张褶皱的人民币,小老板笑着对我说:“上回跟你一起来这里的那位老师,你们经常来往吧?”
我一边抓起手边的包子往嘴里填,一边问道:“来往啊,怎么了?”
“他早上也来买包子来着,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说买三个包子却给了我一百块钱,我转身找钱的功夫就不见人影了,你瞧,我钱也没找,他包子也没拿。”
“他自己来的?”
“是啊,唉,人老了,看着挺孤单。”
“不对啊。”我琢磨着,“他不是说今天儿女们都过来看他吗,难道连带酒窝的小外孙女也没来?”
“甭管对不对了,你见着他替我把钱还给他吧。”
我抬头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他眼不大,鼻不挺,身不高,貌不扬,却独独生了一副好心肠。
“谢谢你!”我说。
“啥谢不谢的,你们以前不也经常来小店捧场吗?你,头发总竖起来的那个,还有那个戴眼镜的,你们几个总来,我记得你们。”
我笑了笑,把最后一个包子塞进了嘴里。
从小饭馆出来,我决定去看一看“武汉小老头”。每次一想到他我就会马上联想到他那套装修豪华的三居室,想象着一个老人在偌大的一个房子里该是怎样的一种落寞。
刚进小区我就看见了他,他独自坐在小花园里呆呆地望着前方,像在想着些什么。周围几个被装得满满的白色环保袋整整齐齐地围坐他身边,脚边有只流浪猫贪婪地舔着那些环保袋,仿佛那里面藏着山珍海味。
“今天天气不错。”我走到他身边坐在旁边的石头凳子上。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愣了愣,从脸上强挤出一点笑容:“是你啊,林峰。”
“那么多好吃的呢。”我笑着冲那些袋子仰了仰脸。
“找找有没有你喜欢吃的,尽管拿。”
“他们没来吗?”我突然问他。
“来了,”他轻叹了口气,“唉,又走了。”
“走了?”
“是啊。”他弯身把脚边的那只流浪猫抱在怀里,“喏,这些就是他们带来的。”
“怎么那么快就走了呢?”
“说是去旅游,孩子们平时工作压力太大,趁着放假旅旅游也好,放松放松。”他这么说着,眼角眉梢却带着一抹消散不开的愁容。
“哦,对了,饭馆小老板让我给您送钱来。”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褶皱得不成样子的“大团圆”放到他手里。
“什么钱?”
“说是您早上去买包子……”
他一拍脑门儿:“哦,想起来了,你瞧我这记性!老了,老了……”
“我有时也这样,总忘事儿,李老师我跟您说,有次我洗完脸从宿舍出来,觉得自己好像没刷牙,就又折了回去,结果回到宿舍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回到宿舍我端起脸盆冲到水房又把脸洗了一遍。”
“哈哈哈哈,你小子,哄我是吧?”
“没没,真的真的,您瞧,我那么年轻都这样,您偶尔忘点事儿那很正常嘛。”
他笑着拍我的肩膀:“你小子真能哄我开心。”
我搔着头嘿嘿傻笑着。
“回头我得好好谢谢人家小老板,多老实的人啊,唉,我也是,当时就想给孩子们买点早点,谁知刚到地方电话就响了,说是急着赶飞机把东西给我撂下就得走,”他用手指着那些袋子,“你瞧,连楼都没来得及上就走了,按说现在的生活节奏是快啊,连旅个游都那么风风火火。”
我望着他的儿女为他购置的“物质食粮”不知该发表什么意见,对于一个老人而言,即使全家坐在一起吃糠咽菜也好过一个人的满汗全席吧。买几个面包,称几斤肉就能潇洒地做个甩手掌柜,还孝顺,纯属扯淡!
“武汉小老头”依旧在我耳边絮叨着自己的儿女有多优秀、多孝顺,我点头笑着称是,心里却一漾一漾的,那滋味儿,说不出。
回去的时候我低头把脚底下的小石子儿踢得乱飞,我想,我有什么资格来责怪别人呢?那么多年来我为家人做过什么,我扳开指头想数一数,才发现,一件也没有,甚至连所谓的“物质食粮”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