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喂,”老万叫了一声,我“啪”的一声落了地,“你怎么不早说啊,没事儿吧你?”
“早说,你给我说话的机会了吗?”
“不是我说你林峰,你瞧瞧你,男人不该有的臭毛病你都有,不会游泳也就罢了,还他妈晕高,我说你怎么跟个娘们儿一样?”
“去去去,一边呆着去,不说晕高你能让我下来?”
“好小子,你诈我啊?”
我们相视而笑,然后碰杯。其实,在老万把我吊起来的那一刻,我确实有种眩晕的感觉,我感觉自己像只没有翅膀的鸟,仓皇地飞在一片陌生的天空中,周遭的一切如幻影般变得越来越不真实,于是我开始恐慌,我渴望回到我熟悉的那片天地里去。
灯光逐渐暗了下来,聚光灯打在舞台上,几个俄罗斯女人怀抱吉他轻轻拨弄着,耳边传来熟悉的音乐。这次,她们把任贤齐的那首《我是一只小小鸟》改编成了爵士版。周围所有人都开始拍手,随着一同欢唱——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也许有一天我攀上了枝头却成为猎人的目标/我飞上了青天才发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每次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睡不着/我怀疑是不是只有我明天没有变的更好/未来会怎样究竟有谁会知道/幸福是否只是一种传说我永远都找不到……
我觉得这首歌简直是为我而唱,于是眼睛里忍不住“微波荡漾”,我想到了很多人,很多真切的面孔一一在我的脑海渐次浮现,然后,我落泪了。
“嘿,帅哥,能请你跳支舞吗?”一个戴狐狸面具的女孩儿走过来对我说。
“你又跑哪儿去了,为你开的派对你现在才来?”老万嗔怪着。
她调皮地吐出舌头,像只狡黠的小狐狸:“不告诉你!”
老万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那语气温柔而暧昧。
我觉得这气氛诡异极了:“那什么,你们俩先聊着,我去那边看看。”
女孩儿拦住我说:“别走啊,帅哥,人家邀请你跳舞呢。”
“我不会跳舞。”
“没关系,”她凑过来在我耳边小声说,“呆会儿踩我脚的时候温柔点就行。”
我转头看了看老万,他潇洒地耸耸肩:“还愣着干吗?去吧,人家诚心诚意地邀请你来着。”
那女孩儿欢跳着拉住我的胳膊:“走,跟我来。”
舞池中央的灯光让我眩晕,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笑着问我:“如果我不说话,你可不可以在人群中一眼认出我是谁?”
我的目光没有落到她的脸上,而是瞥到一个满头鬈发的女孩儿,她孤单地坐在角落里冷眼看着舞场里的每一个人,目光忧郁而黯淡,充满伤感。最后,她看向我,我对她点头微笑,她举起面前的酒杯冲我摇了摇,我分明看到她在笑,可是那双哀伤的大眼睛里突然就落下泪来。我的喉咙一紧,像被什么东西突然卡住,难受得快要喘不上气来。
“喂,你听到我对你说话了吗,你在想什么?”
“哦,那什么,你的面具很适合你。”
“我倒觉得戴个蝴蝶什么的跟我的名字更相配,蝴蝶,小蝶,你觉得呢?”
“我?哦,还成,这个面具挺适合你。”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想转过头去再看看那个女孩儿,可是当我再一次向那个角落里瞥去时,她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在脑中细细回味那张精致的面孔,那双忧郁的大眼睛,我觉得她离我是那么近,那么熟悉。像谁呢?这时,我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名字,我感到周身忽地一阵冰冷,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谢言,是谢言!
“喂,林峰,喂!”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小蝶把双手从我肩上拿了下来,愤怒地站在原地:“和我跳支舞有那么痛苦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突然看到一个老朋友。”我把她拉过来,继续刚才的舞步。
“什么老朋友,你甭敷衍我了林峰,你不喜欢我我知道。”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啊?”
“装,你接着装!”
“没没,我真没那意思,说真的,我前两天还读了你的大作呢。”
“是吗?”
“写得很不错,果然是才女。”
她的脸上并没出现什么多余的表情,又仿佛很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一样:“你刚才说这个面具很适合我?”
“我说你写得很不错。”
“那你觉得蝴蝶和狐狸面具哪个更适合我呢?其实我也挺喜欢脸上戴的这个。”
“看你的小说让我想起了一个朋友,一个很牛逼的朋友。”
“其实小狐狸也挺可爱的,你说呢?”
“你认识雷磊吗?”我开始穷追猛打。
她突然顿住,双手轻轻把我推开:“看来你真的很不愿意跟我跳舞。”说完转身径直朝吧台走去,走了两步她突然又回过头来,“对了,你刚说的那个人我不认识。”
我愣在原地,忍不住又朝那个角落里望去,刚才那个女孩儿又出现了,她低垂着头,一头鬈发孤单地从脸颊两侧倾泻而下,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我感觉她在哭,她在痛苦地抽泣。仿佛有什么征兆般,我的心脏开始无节奏地跳动,心口一阵剧烈的疼。她在沙发上慢慢蜷缩自己的身体,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就在那一刻,我见到了一串足以让我的心脏停止跳动的东西。是佛珠,那女孩儿的左手上戴着一串佛珠。我向前了走了几步,想离她更近一些,可身后突然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林峰,林峰,快过来。”我转头喊了一句:“知道了,就来。”再转回看那个位置时,那女孩儿又不见了。
“看上哪个女孩儿了,跟哥们儿说,哥们儿给你做主。”老万坐在吧台上笑着对我说。我不知小蝶趴在他耳朵边上说了些什么,他马上又补充道:“千万甭跟哥们儿玩羞涩。”
我在吧台上坐下,忍不住又朝角落里望去:“是看上一个,不过这人你也认识。”
“哦?那就更好办了,说说,谁啊?”
“谢言!”
“谢……谢言?”老万一下子就愣住了,笑容僵在脸上,“你小子没事儿吧?”
小蝶忙推着老万的胳膊:“谢言是谁,谢言是谁啊,怎么没听你们说过?”
老万把面前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是个死人!”
“我说兄弟,这样活着有意思吗?人可以有一段失落期,可不能一辈子活在过去呀!你忘不了那根‘豆芽菜’也就罢了,可你恋着这么一个永远不能出现在你面前的死人,你说你变不变态?我说你每天早上起来照不照镜子啊,你出门遇见熟人可千万甭说认识我,跟你丢不起那人!”老万像嚼蹦豆儿一样甩开腮帮子给我做了半天“万氏心理辅导”。
我仰头把面前的啤酒灌了一杯又一杯:“我不骗你老万,刚才那女孩儿确实特像谢言。”我一手撑头,一手指向老万,“甭提有多像了。”
“得了林峰,我做梦时还泡过张曼玉呢,可你知道生活是什么吗?”他拿起酒杯用力敲打着吧台,“生活就是面对现实,生活就是他妈的实实在在地面对现实啊。张曼玉好吧,漂亮,性感,有女人味儿,可她不属于我,这就是现实。我承认谢言是个不错的女孩儿,可是她死了,她死了。林峰,而你还活着,你还要继续生活,这就是现实。”他用右手揪住我的脖领子用力摇晃着,“醒醒吧,醒醒吧,林峰!”
我任由老万摆出一副要揍我的架势对我吹胡子瞪眼睛,我不反抗,因为我早已被生活揍得鼻青脸肿。自从谢言离开以后,我的生活就彻底陷入一片盲区。我最近时常想起那个连微尘都能在阳光下肆意飞扬的午后,我对谢言说:“咱们分手吧。”她望着我,很平静地问了一句:“你爱上了别人?”我点头,她转身离去,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我站在原地望着她落寞背影,心,突然紧紧地缩成一团,我甚至想冲过去再次把她揽入怀中,可是我没那么做。我们那场短暂而纯美的爱情就在那年冬天的那个午后,灰飞烟灭。
人生就是这样,一步错下去,就势如破竹地一碎到底,连补偿的机会都没有。
我问老万:“当年我是不是做错了,你说谢言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儿怎么就让我伤得那么彻底?”
老万把手从我的脖领子拿开,笑着说:“林峰,我有时觉得你特幼稚,真的,早就跟你说过了,那件事是场意外,谁也不想看到那样的结果,如果你是因为把谢言甩了而自责那更大可不必,记住,爱情是自私的。”
我说:“放屁,爱情应该是无私的!”
老万没再搭理我,兀自灌着啤酒。我没想到小蝶会走过来,像哄孩子入睡一般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膀:“你说得对,爱情,应该是无私的。”
或许是酒精催化的作用,我的心里突然涌出了一股被理解以后的感动。我记得谢言离开的那段时间,宿舍里的哥儿几个把我列入黑名单,谁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仿佛我是蹲在桥洞子底下向人乞讨的叫花子。连余秋林都能踮着脚尖趾高气扬地数落我:“林峰我没想到你会堕落成今天这样儿,你说谢言多好的一个女孩儿啊,好歹人家还是学生会副主席呢!你呢,你他妈什么都不是。你说甩就把人家甩了,甩完你离人家远点行不行,你还搂着个小情人在人家面前晃来晃去。不是我说你林峰,你觉得你这么干像个爷们儿吗?”
无论他说什么,我从不反驳,我默默包揽了宿舍里的所有体力活儿,扫地拖地擦桌子,还坚持每天拿着几个空暖壶为大家打热水,原本这活儿该是余秋林干的。雷磊和苏谨彭干脆理都不愿意理我,偶尔在校园里迎面相遇,他们也都不撩眼皮地从我身边绕过去,仿佛我是透明人。有天我从老万酒吧喝多了回来,本来宿舍里挺热闹的,可我一进去,整间屋子突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我拿起宿舍里的几个空暖壶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我又折了回来,将四个暖壶哐哐砸在地上,摔个粉碎。砸完以后我挑衅地看着床铺上的几个人,企图寻到一点声音,就算是咒骂也好,可是没有。雷磊从床上跳下来,从我身边绕过,拿起笤帚和簸箕把碎片收了收,又抬起头:“余秋林,一会儿把这倒了。”“好嘞。”余秋林应着。我发疯一般把雷磊刚收进簸箕里的碎片如数倒了出来。“我操你们大爷!你们这是干什么,孤立我是吗?不愿意搭理我是吗?我叫你们不说话,叫你们不搭理……”我边说边把几张桌子上的东西扔到地上,一堆有用没用的东西噼里啪啦地在地上欢快地跳着舞。苏谨朋突然窜出来把我拉出宿舍,我跌跌撞撞地被他拽到后操场,他给了我一拳,我还了他一脚,最后我们撕扯在一起。他大声叫嚷着:“林峰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用手背抹着嘴角流出的血告诉他:“我不是个东西,来啊,打我啊,打死我图个干净!”他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摇摇头:“我不打死你,林峰,我要你一辈子生活在愧疚里。谢言死了,是因你而死,我他妈就不信你能安心过日子!”
苏谨彭走了,我仰躺在操场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天一下子阴了下来,我对着阴沉的天空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最后竟流了很多很多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