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50年代末,我有幸考入北京大学。平生第一次进京,格外兴奋。在北京站,坐上北大迎接新生的客车,路过长安大街,看到天安门、新华门,一切是那么新奇而又陌生。进入燕园,报到后,到宿舍放下行李,便迫不及待地同几位同学在校园转悠。在未名湖边,在朗润园、勺园、镜春园,在临湖轩……仿佛有许多梦中的景象一齐呈现在眼前:那儿的花草、青松、翠竹、绿水,既鲜明又古老,感到很新奇、新鲜、新颖;那儿的塔楼(博雅塔)、石舫、凉亭,是那么诱人,富有诗意;那儿的石桥、湖石,据说有些是从圆明园搬来的,仿佛是圆明园留下的身影,尤其是那一对从圆明园移来的华表,显得那么庄严、凝重,好像是历史老人在诉说着历史往事;那一座座典雅的楼阁,掩映在小山、苍松、翠柏之中,简直是历史与现实的融合……
入北大前,北大在我们年轻学子憧憬中,它是那么高不可攀,在我朦胧的脑海中浮现的是:中国最高学府,图书似海,名师如云。“图书似海”,一点不差,任何大学无法比肩。过去,图书馆界将北大图书馆列为全国四大图书馆之一。它收藏的善本书、古本书、孤本书,是全国乃至全世界中文图书顶尖的。这是北大的骄傲。它的“名师如云”,是任何一所大学所无法比拟的。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北京最著名的北大、清华、燕京、辅仁等大学文理方面的著名专家学者教授汇集北大,北大的研究成果在全国首屈一指。在众多专家、学者中,当年声望最高的首推校长——经济学家马寅初先生。
见面礼
在我印象中,马寅初有极大的知名度。新中国成立前,他是敢于当面怒斥蒋介石的四君子之一。他有很高政治地位,建国后是全国人大仅有的三十几个常委之一;他有很高的学术地位,出任最高学府的校长;他有卓著的研究成果,他的“综合经济论”经济学理论是最著名的创造……总之,马寅初这位大家,是人们景仰、敬佩的。有这样的校长,是我们学生的骄傲。
作为一名新生,第一眼想见的就是校长马寅初。在我想象中,他一定是一位形象高大、身材魁梧、儒雅又威严的学者型领导。
迎新大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马校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年的大饭厅,既是大会堂,又演电影,还演戏,是一个很大的厅堂。大饭厅极其简朴,是一个木架大棚,上铺大红方瓦,非常简陋,与周围宫殿式楼群很不相称。因为西校门的礼堂太小,就将大饭厅改作了开大会的场所。在当时,它却是一个庄严的场所,全校师生大会在这儿召开,梅兰芳来演出在这里,新年团拜会也在这里。迎新大会便在这儿举行。主席台很简朴,上面拉一横幅,红布白字:“北京大学迎新大会”。主席台上,安置了两排简朴的座位,坐满了校系领导人。主席台前,有一个讲台,上面的话筒,连着饭厅四周的音箱。
我们自带木凳,整队进入会场,按大会安排,整齐地坐下,等候会议开始。
在一阵音乐声后,党委副书记王学珍宣布迎新大会开始。奏国歌后,宣布第一项议程:“马校长与新生见面!”顿时大厅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大家目光注视着台上,企盼第一眼目睹敬佩的马寅初校长出台。
这时,从后台走出一个小老头,穿一件长袍,一副江浙人的形貌,但身板硬朗,显得壮实精神。他健步迈向前台,目光炯炯地环视了一下全场,双手抱拳致意,走到前台,毕恭毕敬地向新生们三鞠躬,迎来了一阵又一阵的热烈掌声。马校长的三鞠躬,十分到位,一丝不苟。敬礼后,拱手作揖,笔直站着,一面鼓掌致谢,一面用手招呼大家坐下。
会议进行第二项议程是由党委书记陆平同志作迎新报告。这时,陆平走上讲台,马校长便让人拉了一张凳子坐在讲台边,认真听讲,全神贯注。陆平讲完一页,他便接过来仔细审读,并用钢笔在讲稿上勾画、批文。这一举一动,给新生们一个非常深刻的印象:我们的校长为人恭谨,做事认真,对每字每句都一丝不苟,具有长者风范、学者风度,显示了学者型校长的科学精神。它昭示我们:为人治学、讲话做事,都应严肃认真,要有科学态度,要有负责精神。
这是马校长给我们的见面礼。虽然他没有讲话,但他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我们:尊重人,为人恭谨;尊重科学,凡事一丝不苟,严肃认真。这是马校长第一次对我们新生的身教,在我们脑海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辩论会
马校长对经济理论有研究,有建树,是人们公认的。他的“综合经济论”指出,搞经济建设,一定要遵循经济规律办事;经济发展总是有其自身的规律,往往是螺旋式地上升,有马鞍形的变化。这个经济理论,在当时是对1958年“大跃进”、浮夸风的一个理论批判,是十分可贵的。
对于经济发展与人口增长,马校长在书面和口头都强调应有计划,不可盲目发展。他在人大常委会上提出了“新人口论”,指出文明社会的人类要有计划地增长,要控制人口的过快增长,否则人类将会自己遭到惩罚。
无论对经济发展,抑或人口发展,马校长这些理论无疑是科学的,是至理明言,是对国家发展有指导性的意见。但是,当时身为政治局候补委员的康生,以极“左”的面目出现,认为马寅初的经济理论是反对“大跃进”、反对群众运动的资产阶级反动经济理论;认为马寅初的“新人口论”是与毛泽东讲的“人多干劲大”、“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唱反调,是反动的资产阶级人口论。他便悄悄深入北大,策动了对马寅初的批判活动。
当时由校党委布置,由党、团领导部门专门组织全校师生员工对马校长进行批判,要求人人都写大字报。一夜之间,大字报铺天盖地,燕园处处都是点名批判马寅初的大字报。我当时因不懂什么经济理论,而且对马校长有极好印象,所以没写大字报,后来还成了批判我“白专”的一条罪状。
为了达到变相批判马校长的目的,打着“群众要求与马校长辩论”的幌子,党委组织了一个“辩论会”,从各方面抽出了两百名积极分子参加辩论会,而全校教职员工则集中在大饭厅、小饭厅听辩论会现场播音。
会议开始,主持人(不记得是谁)宣布今天召开辩论会,征询马寅初意见。马校长说:“开辩论会,我很赞成。既然是辩论,至少应有两方。是否以我为一方,以你们两百人为一方——”他又马上更正说:“我这话不当。你们有没有赞成我的观点、与我为一方的?”问了,当然没有。马校长接着说:“既然是双方辩论,双方应有平等发言的条件:一方发言后,另一方再发言;发言时间也应限定。”经商定,每方发言限定十五分钟。
首先发言的是经济系的一个青年教师,讲话很冲,其势汹汹,引了马校长著作中几段话,概括为“团团转”,并立即上纲,说是“谬论”,斥之为“资产阶级反动经济理论”。他滔滔不绝地念着稿子。过了一会儿,大概马校长是看着表的,打断了这个青年教师的发言说:“同志,十五分钟过了,该我发言了。”他停了一下,说:
我用不了十五分钟,只讲两点意见。第一,你年轻,敢于蔑视权威,敢于尖锐批判我马寅初,这种批判精神,我很佩服,也很赞赏;但是——第二,我不赞成你批判的内容:因为你批判我的第一段话是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中的一段论述,第二段话是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中的一段论述。我的习惯,引用名家经典,不加引号,以避免那种“掉书袋”之嫌。你要批判马克思、恩格斯,这批判对象,我绝对不赞成;你批判它是“资产阶段反动的经济理论”的内容,我坚决反对!!
短短的一席话,驳得那青年教师哑口无言,全场目瞪口呆,十分尴尬。沉默了一会儿,又有两个教师上台批判,也被马校长淡淡几句话,驳得一个个无话可说。
这种局面,无法辩论下去,使主持人十分难堪。当然,看来组织者事前是有精心安排的,既然学术批判批不下去,就搞政治批判,转而批判马寅初对待群众运动的态度。
当时,有一个勇敢分子冲上台去,引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一些话,恶汹汹地斥责马寅初“蔑视群众运动”、“给群众运动泼冷水”,是“极端错误的资产阶级老爷式的反动态度”。因为,当年《红旗》、《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组摘选文章《马克思主义者如何对待革命群众运动》,引用经典作家论点,批判对待革命群众运动的“观潮派”、“嘲笑派”、“秋后算账派”,他便用这个来批判马校长,说他给革命群众“泼冷水”。
马校长听了,十分气愤,面对这粗暴的“辩论”场面,他拍案而起,生气地说:“这哪是什么学术辩论!完全是谩骂、批判!说起‘泼冷水’,我告诉你们:我马寅初今年七十八岁了,天天坚持洗冷水澡。你们两百人都给我泼冷水,我都不怕!你们这不是辩论,我不能奉陪!”说完,气呼呼地拂袖而去。
第二天上午,我到校邮局去取包裹,正好碰到马校长在那儿寄信。他用大信封寄一封信,只见正中写着“敬爱的毛主席收”。老人家满脸严肃,见人也不理,寄了信便匆匆走了。
那天大辩论后,我心里敬佩我们的马校长那么一种传统知识分子的风骨精神。从那天开始,我便学习马校长,天天坚持洗冷水澡,无论天多么寒冷,从未间断,不仅锻炼自己的身体,也磨炼自己的毅力。我要感谢马校长,自那以后,我很少患过感冒。只是近年因血压、心脏不好,听从医生劝告,才终止了洗冷水澡。
新年团拜
20世纪50年代,阳历新年到来,放假一日,但没有很浓的新年气氛,在北方街市,孟冬时节,更显得有几分冷清。但在北大,校风如此,总有一番隆重庆祝,远比校外热闹得多。
1959年除夕,全校欢庆新年。南校门、西校门上挂上了“庆祝元旦”的横幅,大小餐厅装饰了一下,挂了些彩旗、花缎之类,有点过节气氛。那时,“三年困难时期”刚刚开始,还不特别严重,学校中午加餐,“年饭”还较丰盛。晚上,文化活动也多,东操场有电影,校内有游艺活动,大小餐厅有舞会,到处是欢庆新年的景象。
北大与其他大学不同,比较“洋化”一些,每周有五个晚上有电影和舞会(另两个晚上为政治学习、党团活动时间)。舞会很盛行,我们年级主任桉苗(原名“官才”,因谐音“棺材”难听而改名)就是一个舞迷,有时腿跳酸了,在旁边坐下拍腿揉腰,然后再上场。我们班的关步勋、白舒荣、徐庭云、陈宏天等也来劲。我入学时,曾被选为“文娱委员”,任务之一是组织舞会。我们从乡下来的人,哪里看得惯男男女女搂搂抱抱地跳,自己不跳,还骂人,并一气之下“罢官”——不当文娱委员了,而改任年级劳动委员,组织搞卫生、种点胡萝卜之类,使我甚为满意。除夕晚会,总要玩到凌晨一两点钟。我不跳舞,便与农村同学去东操场看电影。看完两部电影,再回到大饭厅参加新年团拜会。
新年团拜,这是马校长兴的一个传统,每年除夕都要举行,校领导向全校师生员工拜年,师生员工彼此相互祝贺新年,以此促进全校人员的团结精神。
因为在北大过第一个新年,觉得新奇,我随着人群簇拥至大饭厅。临近零点时,音乐停止,舞会暂停,人们拥向大饭厅中。喇叭里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一会儿,新年钟声响起,全场灯火齐明,马校长和其他校领导走上台,和大家一起欢呼新年到来。全场注目主席台上,静候马校长向全校师生员工祝贺新年。他似乎略略喝了点酒,面色微红,显得非常兴奋,走向台前向全校同志拱手作揖,并略微倾身向着麦克风,出语惊人:“兄弟向各位拜年了!”台下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欢笑声。后来,马校长非常平和地像叙家常一样谈了些话语,显得非常自由、洒脱、轻松、愉快。在那标语口号“大话”盛行的年代,身为最高学府的校长,他决不随波逐流,坚持自由、民主之风,使人感到亲切和温馨。这是马校长有声之中的无声倡导,也只有在马校长主持下的北大才会有这样的自由氛围。如果说,马校长初见新生的那一幕是较多体现了北大“德先生”——科学的精神;那么新年团拜这一幕更多地体现了北大“赛先生”——民主的精神。科学和民主,是北大的旗帜,是北大的精神,在马校长身上充分体现了这一点。北大百年校庆时,成都校友会委托我为学校拟一副对联,我便拟了这么一对楹联,现收藏北大纪念品专馆中:
最高学府两千载倡导科学精神道严师尊创造辉煌成就;
北京大学一百年高擎民主大旗前仆后继发扬光荣传统。
这是我的心声,也应是海内外千万北大学子的共同心声。马寅初先生堪称为北大精神的塑身。作为北大学子,我永世铭记这一点。
焚《农书》
看《红楼梦》,黛玉身心交瘁、感情绝望,拼死抗争而被“风霜刀剑”严逼之际,用精神自杀方式向苍天呼号而自焚诗稿,与世决绝。看到这一节,许多人都会像黛玉一样悲愤不已,并为黛玉愤愤不平。这是小说中的情节,但在现实生活中确实演出了人们绝望时焚书、焚信、焚诗、焚文的事情。马寅初先生悲愤焚毁《农书》书稿便是典型事件之一。
从1958年五月起,在有关人士的策动下,开始了对马校长的“新经济理论”和“新人口论”的讨伐,进而对马校长进行批判。声势浩大,上万人参与批判,报刊发表的批判文章就有58篇。马校长是精神硬汉,他从未低头,在他身上体现了“北大精神”。他说:“虽斧钺加身,毫无顾忌之精神;国家可灭亡,而此精神当永久不死。”(马寅初《北大之精神》)他最后发表的文章是《接受〈光明日报〉的挑战书》(又作《重申我的请求》)。在这一严正声明中,他无私无畏地说:
我虽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敌众,当自单枪匹马,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决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投降!
真是铁骨铮铮,令人敬佩。但是,他失去了言论自由,被禁止发表文章,被迫“沉默”,人们再也听不到他应战的声音了。而马校长没有低头,坚持真理,毫不屈服,始终保持着北大精神。
马校长1960年被无咎免职后,他被剥夺了发表文章的权利。他承受了一个知识分子难以忍受的苦难。作为一个北大人,他没有退下阵来。他关心国家兴衰和经济发展,以天下百姓苦乐为苦乐,以天下兴亡为己任。他以80岁高龄继续著述《农书》,关注中国最大的农业问题。当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为研究解决六亿人吃饭的大问题,他潜心研究、写作,至1965年年底,洋洋百万言的《农书》初稿写成,之后还从头至尾作了梳理修订。不久,“文化大革命”灾难来临,北大首当其冲,当时社会上到处是打、砸、抢、抄家、打人、焚书。马校长感到大难临头,痛心疾首,他被迫悲愤地选择了知识分子自绝之道——焚稿断琴:珍贵的花瓶、瓷器、玉器,被他通通砸碎;高档服装、新颖鞋帽、别致饰品,通通弃之炉膛;毛泽东、周恩来、陈云等人的亲笔信,何香凝等人价值连城的字画,通通付之一炬;珍贵资料、著述手稿、心得记录,一齐投入火盆。他那用数十年心血研究并撰述的百万言巨著《农书》,装在藤箱中,也被抬到锅炉旁,十卷手稿,一卷一卷地拆开,一页一页地撕裂,和着汗水、泪水,送进炉膛,化作灰烬。这一天,是老人马校长最为惨烈的一天,最为痛苦的一天。这一天让人诅咒,科学精神受到了愚昧和专横的镇压,文明受到野蛮的摧残!
马校长没有被压垮,他坚强地活着。“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他仍似一棵青松挺拔地昂立着,读书养性,以怡天年。1979年8月中央决定为马校长平反。9月15日教育部副部长周林同志到马校长家中祝贺他彻底平反,他非常高兴。1981年秋,马校长年届百岁,教育部任命他为北京大学名誉校长,送上大红的聘任书。这位百岁老人接过聘书,激动地流下了热泪。他毕竟是北大人,北大的带头人,永远的北大人。
马校长,作为一代宗师,一校宗长,他在灾难中苦苦奋斗,完成了自己。他是科学的象征,也是民主的象征。他是失败者,又是胜利者,他在苦难的忍受与抗争中成为强者。他是民族的脊梁。他把毕生崇尚的“北大精神”予以悲壮地展现:“服务于国家社会,不顾一己之私利,勇往直前”,“此精神当永久不死”(《北大之精神》)。历史终究是公正的,让他活到了一百零一岁,使他熬过了黑暗,见到了光明,看到了胜利。1982年5月10日,这位坚强而智慧的老人终于安详地告别了人世。历史给他画上了圆满的句号。他为北大立下一座丰碑。他是永远的北大人,永远的校长,千万北大学子永远的老师。
马校长曾自撰一幅条幅:“碎骨粉身不必怕,只留清白在人间。”这是他坚持真理的写照,是北大精神的体现。这种精神永留人世,风骨长青。
马寅初简介
马寅初(1882—1982),字元善,浙江嵊县人。教授、哲学科学部学部委员。曾任北京大学教授、教务长、校长、名誉校长,曾任全国人大常委,是著名的经济学家、教育家。早年留学美国耶鲁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获博士学位。曾任浙江大学和北京大学校长、中国人口学会名誉会长等职。1957年发表了著名的《新人口论》。其著述颇丰,结集为《马寅初全集》。在今北大燕园法学楼下塑有马寅初先生半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