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板在家吗?”李益亭推开门进了正屋。程金锁正端着长烟袋吸烟,见是李益亭心里骂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脸上堆起笑招呼小二给李县长沏茶。李益亭绕屋子转了一圈,见屋子还是以前的样子,正面墙上挂张药王孙思邈的画像,像下是张八仙桌子,桌上一个古瓷花瓶,两面的夹墙上是几幅发黄了的字画。李益亭撩起东屋门帘很关心地问:“程太太还没有回来?”程金锁警觉地回答:“没回来,没回来。”李益亭调侃他,程老板晚上很寂寞喽——程金锁小心地应酬着,说了几句,程金锁便试探着想把这个区长推了。程金锁推辞的话刚出口,李益亭便咋唬道,白野的洋刀好几天没杀人了。程金锁心一惊急忙把话收回去。李益亭说到白野,不经意地问声亭亭可好?程金锁的心又是一惊,他最担心的就是亭亭。程金锁急忙把话岔到一边,身上已是一层冷汗。李益亭哈哈大笑,拍拍程金锁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你有这么个闺女好有福气哟。”听到这句话,程金锁一下站起来。李益亭斜一眼程金锁:“白野小队长挺挂念程小姐的。”说完笑着出去。程金锁脸色苍白地跌坐在椅子上。不能!决不能让闺女跳进火坑里。
程金锁提起笔给南山的夫人写信。女儿和高诚的事他已知晓,他现在只是督促夫人抓紧时间给孩子们办了喜事,兵荒马乱的不要讲究那么多。程金锁写好信把小二叫进来:“天一明就把这封信送出去。”小二答应一声把信押进怀里。
李益亭从程金锁家出来,轻松地哼起《玉堂春》中“苏三起解”的一段。一个月来他的心情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愉快过。二狗跟在后边讨好地递上烟卷。风轻轻的,古城的夜色真美。郎彪一介武夫能成了什么大气候!这古城仍是我李益亭的古城!快到家门口,李益亭停住脚步,从兜里摸出几块大洋丢给二狗:“去吧,找个小娘们好好玩玩!”二狗答应一声高兴地离去。
水仙已在大厅里等着李益亭。李益亭看着灯光下的水仙,觉得水仙从来没有象今晚这么美过,兴致一来抱起水仙转到屏风后面。水仙懂得老头子的意思,两手紧紧绕在李益亭的脖子上,小嘴轻轻咬住李益亭肥厚的耳朵。李益亭抱着水仙滚到床上。“小亲亲,小爱爱!”水仙也来了兴致,两条又白又嫩的大腿高高翘起。
屋子里顿时响起有节奏的声响。
五
又是十五了吧,月亮又圆又明地挂在天上。母亲睡不着,望着天上的月亮想心事。亭亭在旁边已发出甜甜的呼吸声。女儿终于有个交待了,作为母亲的她心里既高兴又惆怅。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能看到女儿嫁给她心爱的郎君,做母亲的心里比吃了蜜还甜,但一想到女儿从此要离开自己心里又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忧郁和惆怅。女儿的喜日子定在四月初八,再过半个月,女儿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了。母亲爬起来再次端详着熟睡中的亭亭。女儿的秀发凌乱地泄在枕头上,面容上仍然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亭亭在睡梦中伸出洁白的臂膀,梦语几声翻过身去。母亲笑一笑,轻轻把女儿的手臂押进被窝。母亲躺下来轻轻叹口气,实在委屈女儿了,如果不是兵荒马乱的年月,她肯定会把女儿的婚事操办得热热闹闹的,现在只有一切从简了。
村外的山脊上,那匹巨大的白狼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里,它仰起头发出一声嘶哑而苍凉的啸声。
母亲扎起耳朵听这声怪异的狼嚎。住进山里后能听到各种狼的嚎叫,但象今晚这样沙哑而苍凉的叫声,母亲还是感到有些惊异。白狼仍在嘶叫,声音凄厉而骇人。母亲是个爱胡思乱想的人,听到这怪异的叫声,猛地一惊:是凶?是吉?狼嗥声渐渐远去,四周又归于一片宁静。母亲再也没有睡意,一字一句琢磨起老头子捎来的信。程金锁告诉她们,他在古城很好,药铺还开着,小鬼子也没怎为难他。小二这孩子不错,对自己照顾的挺周到。信的末尾程金锁督促她们尽快把婚事办了,以免夜长梦多。问题就出在这后一句上,难道老头子遇到什么难言之隐的事?母亲突然想起上次小二说什么日本人想讨女儿做老婆的话来!母亲不想则已,越想越怕。四月初八,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不会发生什么事吧?母亲的心嘣嘣直跳。
这天晚上亢振刚也听到了那声怪异的狼嚎。洞里黑漆漆的,女人在怀里睡得正香。白狼!听到叫声振刚推开女人警觉地跳下地。对面的山梁上白狼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周围没有狼群。振刚紧张地盯着白狼。
上次与狼群血战后,亢振刚大病一场。或许是体力消耗过度,或许是精神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亢振刚这个钢铁般的汉子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病魔猝然击倒。亢振刚浑身烧得滚烫,他想爬起来,眼前一片金花,踉跄几步摔倒在地。女人哭出来,老天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女人小心地服侍着男人。到了晚上,病情进一步恶化,振刚开始胡言乱语起来。女人又惊又吓,一边喂水一边轻轻唤着振刚。喂进去的水又顺着振刚嘴角流出来,振刚的呼吸越来越弱。女人攥住振刚的手大声喊着振刚哥!振刚哥!亢振刚一点反应也没有,女人“哇”地大哭起来,她就哭就摇晃着振刚,她不能没有振刚,她不能再失去她的振刚哥了!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一望无际的大森林里,去哪里找大夫?去哪里找药品?她实在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孤立无援的女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振刚哥慢慢死去。女人无望的哭声在黑暗中传得很远很远。也许是亢振刚命不该绝,也许是女人的悉心照料起了关键性作用,总之,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的亢振刚在第四天早晨睁开了眼睛。太阳的光线刺眼地射进来,女人爬在振刚的身上睡着了,亢振刚温柔地摸摸疲惫不堪的女人。女人惊醒,醒后的女人吃惊地看着振刚。女人使劲揉揉眼,当她确信这不是梦,而确确实实是她的振刚哥醒过来后,女人嘴角一咧哭出来,这是喜极而泣的哭,女人就哭就摸振刚的手、脸、头发。振刚还很虚弱,用手慢慢擦去女人的泪。我这是怎么啦?女人就责备自己就止住哭。振刚微笑着看住女人。女人脸上挂着泪笑起来。黑暗已经过去。女人的心情象这明媚的早晨一样欢快起来。一个月后,振刚彻底恢复了健康。恢复了体力的振刚帮助女人收拾好被狼啃坏的栅栏,又在山洞周围栅起半人高的围墙。至于那些狼尸,女人已全部拖到森林深处。
女人也睁开眼。山头上白狼仍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嘶嚎。女人跳下地爬在窗上,看到白狼后返身紧紧抱住振刚。两个人谁也没出声,他们不知道白狼的出现又意味着什么。洞里很静,月光冷冷地射在炕前。第二天亢振刚站在洞口向远处望了很长时间。女人不让振刚去林子里打猎。振刚闷声闷气地坐在洞口的石头上。白狼再没有出现。女人的心放松了许多。振刚心里有些不安分。他坐在洞口一直不停地磨那把猎刀,磨一磨振刚便停下来,举起刀对着太阳仔细地瞅一瞅。振刚磨好猎刀便开始劈柴,嘣,嘣,嘣,劈柴的声音一声一声传到林子里。女人瞅着干活的振刚犯起忧愁。女人知道男人想干什么,她心里非常矛盾,她既盼振刚哥去收拾那些挨刀杀的日本人,又怕振刚真的去找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振刚是她的男人,是她的全部希望和依靠。她害怕再失去这个相依为命的男人。
不得不下山了,洞里的盐早已吃光,粮食也已经见了底,振刚决定到聂庄换些日用品回来,女人坚决不同意。白狼的叫声再一次在女人心中响起,她隐隐有种不样的预感。女人找出各种理由反对振刚下山,女人说小日本正在抓你,去了不正好自投罗网。振刚说鬼子认不出他,去去就回来。女人死活不同意,直至振刚答应她早早回来、不去找日本人,女人才勉强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亢振刚收拾收拾便向山下走去,女人跑出来送了好长一段路,等到看不见振刚了才怏怏不乐地返回去。亢振刚这次下山带了四、五件山货,有孤狸、有野兔、还有几只肉乎乎的山鸡,这些东西都是振刚病好后打到的,毛色仍然很鲜亮,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走到八塔的时候,亢振刚停下来,残垣断壁还在,一百四十余个坟堆还在,烧焦的老槐树仍然触目惊心地立在那里。亢振刚的心隐隐作疼,他爬在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在那一瞬,复仇的念头又象火一样腾地燃起来,但一想到山中的女人,振刚把火压下去。坟头上的荒草摇摇曳曳的。振刚的脸上沉郁了许多。
聂庄已远不是几个月前的聂庄了,炮楼高高地耸立在庄中,庄门上也有鬼子和警备队把守。亢振刚随着出出进进的人流向庄门走去。刚到门口,便听得一声断喝。“站住!”几个警备队员围上来。幸亏今天没带家伙,要不然就麻烦了。一个警备队员枪过振刚肩上的山货,其余几个围着振刚转了一圈。振刚下山前,女人替他剪了胡子,身上破破烂烂的。振刚缩着肩一副害怕的样子。警备队员们见没有可疑东西喊声“滚!”让振刚进去。振刚返身想取自己的东西,被那小子一枪托打倒在地。振刚的怒火猛地窜起来,吼一声要去拼命,旁边有位老汉死死抱住振刚,一面向警备队员陪不是,一面拉着振刚就走,走了一段路,老汉松开手数落振刚:“小伙子,那是你赌气的地方?好汉不吃眼前亏!对付他们要动动这个!”老汉就走就指自己的脑袋。
老汉走后,振刚气呼呼地坐在地头,他哪里受过这等窝囊气,心里大骂那群黄鬼子!刚骂几句,聂庄门上走出个警备队员,亢振刚心一动走到土堰后边,心想带上猎刀就好了。现在已是下午时分,地里的农人们已陆续回去,路上行走的人也不多。那家伙走出一段路向东拐去,亢振刚左右瞧一瞧尾随在后边。聂庄的岗哨望不见了,过了河槽就进了前面的村子,亢振刚猛地扑上去,亢振刚的冲劲很大,又是个下坡地方,两人滚到沟底,亢振刚跳起来骑在那家伙身上,举起拳头一阵狠揍!“王八蛋!狗杂种!”亢振刚就揍就骂。
“振刚哥!”身下传来喊声。
亢振刚举起拳头怔住,这家伙怎么喊自己的名字?振刚抓起那人大吃一惊:
“二旦!怎么是你?”
二旦四周一望拉起振刚钻进旁边的河槽。振刚又惊又喜,他一点也没有想到在这里遇上二旦,二旦竟然没有被鬼子杀死?二旦也很高兴,压着声音说:“怎么是你?振刚哥,我还以为遇上这个呢?”二旦比划个“八”的字样。
振刚还想问些什么,二旦一拉振刚站起来:“回家回家,有话慢慢说。”振刚疑疑惑惑地跟二旦进了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