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吊在那里好长时间没有声息。她身子弱,外面的风好大哦,身上的体温正一点一点消失,女人的头脑变成一片空白。
天气很冷,寒风呼啸着吹乱马龙父母的头发。两位老人吊了三天后,气绝身亡。他们的鞋不知掉到什么地方,赤裸的脚很僵硬地垂吊在那里。
日机的炸弹也落到了山底村。
随着一声巨响村前的一处屋子倾刻化为乌有,正在吃早饭的一家人被炸上西天。炸弹的巨响震得亭亭的窑洞漱漱落土。亭亭吓得尖叫一声跑出门外。村前已传来人们的哭声。日机呼啸着向山中飞去。
亭亭的心砰砰直跳。她跑出大门外向南望去,通向古城的大路上仍然没有小二回来的身影。
山中轰炸的声音不断。村里的群众人心惶惶。小二进城几天了怎么还不回来?亭亭焦急地望着。
直至现在亭亭才明白,自己是多么需要这个恭顺而又很体贴的男人。人往往就是这样,在一起的时候并不觉得对方有多么重要,有时候甚至忽略了对方的存在,而一旦要真正失去他(她)的时候,才觉着对方是多么的可贵!亭亭现在就是这样,小二离开后,亭亭才觉着自己竟是这样的依恋小二!
亭亭后悔让小二一个人回城去了。当时说好的,第二天就返回来么,怎么现在了还不回来?难道是父母出事了?亭亭的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
李益亭早就听说,日本人进来前,那个吝啬鬼程金锁就把许多值钱的东西藏起来了。程小姐逃走后,白野是生过气,也暴跳如雷地找过那个小女人,可当水仙的肉体粘上这个饥渴的饿狼后,白野也就逐渐忘记了那个让他迷醉的中国女人。现在小二回来了,李益亭便觉得敲打程金锁的机会来了,他要借追问小姐的下落,榨出这老东西几两油来。
小二被关押在一间黑咕隆咚的屋子里,此时他正抱着肩缩在墙角里。小二已从最初的恐惧中渐渐平静下来。那天七八个汉奸破门而入,他以为是给游击队看病的事犯了,心一沉知道自己完了。后来见这群人只追问小姐的下落,嘴上便咬住说不知道,他知道老板会搭救他的……门吱咛一声,一缕太阳的光线从门缝里照在小二略显惊恐的脸上。小二认出来人是二狗。二狗抓住小二的衣领一把提起来,盯住小二看了一眼又将小二扔到地上。二狗拍拍手上的土,慢悠悠地问:“小二,你可想回去?”小二揉着被二狗勒疼的脖子看住二狗,二狗能真放自己走么?小二疑疑惑惑地看住二狗。二狗一返身猛地抽出短枪:“说,东西埋在哪里?要不,老子毙了你!”小二现在彻底明白李益亭他们的意图了,抓自己是假,逼诈钱财是真!小二问:“什么东西?”“妈的,装什么蒜!”二狗甩手就是一个耳光!小二的头撞在墙上。小二索性靠在墙上一言不发。二狗吼几句,见小二不理不睬,跳起来就是一阵拳脚!
吃了早饭,程金锁又来到李益亭门上。李益亭抿口水不冷不热地说:
“程老板,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实在是白野太君追得紧,小二……”
李益亭故意把后半句话压住,脸埋在杯子里,听着程金锁的反应。
程金锁果然大为紧张:
“李、李县长,小二、小二还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李益亭冷笑一声,“你心里最清楚!”
女儿千万不能再落入鬼子的手里!难道小二已供出小姐的下落了吗?李益亭话中有话呀!程金锁脸色苍白地跌坐在椅子上。
李益亭知道击中了程金锁的要害,心中大喜。
当年的程金锁是何等的威风呵!“亨通药铺”名传古城上下,程金锁是“亨通药铺”的大掌柜,就连自己这个商会会长也不得不给程老板空一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沧海桑田,谁会料到程金锁程老板会沦落到现在这个样子?谁又会想到我李益亭会成为皇军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县之长呢?
程金锁已唔晤唔地哭起来,雪白的头发、杂乱的胡子随着无望而伤心的哭上下震颤。女儿呀,我苦命的孩子!古城这么大,竟无我女儿的藏身之地!
李益亭知道程金锁的防线已彻底垮了,便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安慰程金锁:
“唉,程老板!我知道程小姐是你的心头肉,你是万万舍不得的!唉-——谁让我们是老相识呢?看来还得我……”
“帮”字还没有出口,程金锁已双膝一软跪下来:
“李、李县长,我求你了!”
“放是可以,”李益亭看住眼巴巴的程金锁:“不过……”
李益亭背过身在地上踱着方步。“不过什么?”程金锁急忙问。李益亭为难地说:“我这里人多嘴杂,难免不把小二和小姐的事传到白野太君那里!”“怎么办?”程金锁想不了许多,现在救女儿要紧。“怎么办?”李益亭看住程金锁,“恐怕又要让程老板破费几个了。”
“多少?”程金锁心一抽。
李益亭弯下腰伸出一个巴掌。
“五百?五千!”程金锁再次绝望地惊叫起来,“晤,晤,我去哪里弄这笔钱呢?”
这时二狗从门外进来,看看程金锁,说,白野太君请李县长去开会!李益亭放下手中的茶杯,拿过帽子说:“小二出来出不来就看你的了!”丢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大厅里冷冷清清的,屏风上的饿虎正睁着怒眼盯着程金锁。程金锁慢慢爬起来。室外的太阳正明明亮亮地照着前面的大街。西门上的鬼子正端着刺刀立在城头上。程金锁抄着手就走就想,五千现大洋这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啊!这几年进项不多,开支不少,砸烂铺子也没有这么一大笔钱呀。
女人不放心,已从鼓楼那边迎过来,见了老头子赶忙问事情办得怎样了!程金锁听女人这么说,长叹一声蹲在路边!五千块哪!五千块袁大头哪!程金锁三言两语说出李益亭的意思。
女人听了也是一惊。老天爷呀,这不活活要人的命么!路上熟惯的人向程金锁打招呼。女人擦擦眼角的泪,扶住程金锁站起来,回吧,回了家再想办法。两个人满脸愁容地回来。铺子前已聚了几个抓药的人,女人招呼说,老头子身子不舒服,还是到别的铺子抓吧。两个人回了屋子害起愁来。程金锁抱过长烟袋一口一口吸烟,女人坐在另一边摸眼泪。难道真的是天要绝我程家么?老两口对坐落泪。就在快掌灯的时候,门外突然闯进一个乡下打扮的姑娘,老两口正诧异间,姑娘已摘下头巾。
“亭儿!”
老两口大为惊骇!程金锁跌跌撞撞去关大门。女人拉住亭亭的手不相信地看住女儿。一年多未见,女儿瘦多了!程金锁已从外面进来,亭儿,亭儿!亭亭急忙扶住父亲。亭亭没想到,这么长时间没见,父亲竟老成这样,头发全白了,胡子也几天没刮,外面的长衫脏兮兮的。这不是梦吧?女人一直不相信地摸着女儿的脸。几年前程家还是象模象样的人家,现在一家人竟成了如此模样!三个人又压抑地哭一阵后,亭亭四处找寻小二的影子。老两口见女儿这样一下沉默下来。
亭亭预感到小二出事了,急问:“小二哪去了?”女人抱住亭亭,一声“我可怜的女儿”又引得一家人哭起来。女人断断续续告诉小二被抓、李益亭要钱、家里凑不起五千大洋的经过。
亭亭的心里比刀绞还难受。父母为了自己遭了多少苦难,现在又连累小二进了监牢!小二这次回来,都怨自己呀!
亭亭拿起红围脖一串串掉泪。小二为自己受了多少委屈!而自己却一直没有善待过小二!将心比心,亭亭哭得更厉害了,哭到后来,亭亭要去找李益亭,李益亭不是找我吗?我这就去。
慌得女人一把抱住女儿,连连责骂老头子你到是快点想个办法呀。
程金锁又抽起了烟。
外面完全黑下来。程金锁一个人在院里走来走去。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这样熟悉和亲切。他用手轻轻摸摸前面的“亨通药铺”的门板,他摸得很慢很慢,他就摸就流泪。
埋到地下的钱不到万不得已那是不能动用的!那是他们老程家几代人的心血呀。难道就这样白白送给老狗李益亭么?不!他的心里不甘地叫道。
可不这样,如何才能凑够五千大洋呢?如何才能救出小二,救出女儿呢?难道能让女儿再入火坑么?不!程金锁的心里痛苦地滴血。
送给老狗李益亭吧,女儿比一切都重要!地下的先人如果知道自己今日的处境也会同意自己这么决定的。
已经是后半夜了,程金锁一家谁也没有合眼。四周很静,半弯残月冷冷地挂在西天。程金锁整整衣衫出了外屋地,正面的桌子上孙思邈像前已摆上了蜡烛、香纸。山墙祖宗的牌位前也点起蜡烛。程金锁剥好线香点燃,对着沉思的药王恭恭敬敬地插好香。女人和亭亭也出来,三个人合掌作揖然后一齐跪下,叩了三个头后,又一齐转向祖宗的牌位前。亭亭就叩头眼里的泪就流,她知道从今以后,他们一家将再无半点积蓄了。程金锁一脸的肃穆。古城上下谁也知道程金锁程老板有的是硬头货,可是谁也知道程老板是个吝啬鬼,是一个子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主。可现在所有的积蓄就要远去了,程金锁内心的悲壮是可想而知的。
三个人出了门。
北面的鼓楼黑黝黝地耸在黑暗中。这时一声熟悉的狼嗥声从远处凄凄惨惨地传过来。女人禁不住打个寒禁,拿灯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这不是日本人打进来前的那声狼嗥么?这不是女儿结婚前那声不祥的狼嗥么?女人的手越发抖得厉害了。
程金锁听见狼嗥声怔了一怔,然后慢步走到院当中,向南七步,正好是过去小二住的南屋的台阶。程金锁挽起长衫,从墙角拿过锹开始挖起来。亭亭从小长这么大,一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来没有关心过家里有没有钱,钱在什么地方,现在看见父亲这种阵势,心里既紧张又害怕。台阶上的石头动起来,程金锁放下锹挪动那块石头,那石头很大也很沉,程金锁费了很大劲才挪开一小块地方。程金锁擦把汗,回屋取出捅炉子的铁条,一下一下,里面的砖也活动了……正在这时,屋顶上、墙上突然跳下几个人。
天色微明,大街上没有人。
“亨通药铺”死一般沉寂。
四
天气渐渐暖和过来。积雪开始消融,山坡上也顶出了嫩绿的小草。
“小四川”终于恢复了健康。他一大早就起来,挥动膀子砍劈桦木拌子。太阳慢慢起来,阳光温暖地射在“小四川”结实的膀子上。恢复了身体的“小四川”浑身好象有使不完的劲,砍柴、打猎、爬山,身体是那样轻松和灵巧。
大森林里一片翠绿,各种鸟在愉快地唱歌。洞旁的拌子小山一般窜起来。“小四川”用手臂擦擦额上的汗,一阵微风吹过,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凉爽和舒畅。振刚哥去聂庄还没有回来。嫂子推开柴门让“小四川”打点水来。“小四川”应一声提包离去。女人笑着转回屋内。多好的小伙子,女人在内心感叹着,又勤快又善良。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女人已深深喜欢上了这个兄弟般可爱的男人。女人正在和面,突然觉着肚子一阵难受。女人捂着肚子弯下腰。她内心一直不敢肯定这是真的,她想等确实了再告诉振刚哥,现在看来,确实是有了。稍微好一点了,女人脸上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她有这个经验,怀虎子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小四川”轻轻地爬上前面的山梁。他们离水沟远,每次振刚哥都会背一大包水回来。嫂子手巧,用狼皮缝制了一个特大的水包。山洞那边嫂子正向他招手。“小四川”心里热乎乎的。对于振刚哥、振刚嫂子,“小四川”已无法用“感激”二字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特别是振刚嫂子,在那一个又一个难堪而又无可奈何的日子里,给自己穿衣吃饭、端屎端尿。“小四川”悄悄流过许多次泪,当嫂子端走那些秽物揩洗净自己身子的时候,“小四川”蒙住头哭了,那是男子汉真正的哭泣,为自己的无能,为嫂子的大恩大德,他的泪水湿透了衣巾。他在心里不知一次地喊过,嫂子,嫂子,我愿下辈子当牛做马来报答您山一般厚重的恩情。
小溪里的水哗哗流过。“小四川”溜到溪边洗个痛快。他把水包灌得满满的,他知道自己很快会离开嫂子的,他想在离开前尽量多做一些重活。水包里的水溢出来,流到背上湿漉漉的。
“小四川”回过头,坡上的山丹丹花摇摇曳曳。水包很重,“小四川”吃力地爬上梁去。“小四川”放下水包喘口气。
远处云雾蒙蒙,“小四川”不知道队长他们在哪里。
走出山口聂庄已出现在视线中。振刚紧一紧背上的狼皮大步向庄子走去。
快到庄口的时候,振刚站住。女人下山时一再吩咐振刚,让二旦去换点米,女人是生怕振刚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小四川”还在山上,自己出点事倒无所谓,女人和“小四川”怎么活呢?振刚望望庄口那几个盘查的警备队员扭头向二旦家走去。
自从上次杀死那个军曹后,振刚一直没来二旦家。好久没见了,二旦两口子还好吗?几个村人正圪蹴在墙下晒太阳。振刚是从山上下来的,上身一件生羊皮袄,腰间一根褪毛的皮带勒住,背上又是一卷狼皮,引得晒太阳的、房上扫雪的人直往振刚这边看。
二旦的院门紧扣着。振刚敲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询问,“谁?”二旦岳父的声音。
振刚说我。里面似乎有些迟疑,门被不情愿地打开。老汉早听出是谁来了,这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么?军曹被杀的事一直象块石头一样压在老汉的心上,小鬼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知晓了,到那时能有好果子吃么?老汉的院门天天闭着,一听见打门声,心总要过好一会儿才会平静下来。
振刚喊:“二旦,二旦!”
“不在!”二旦岳父应一句讪讪地回去。
二旦媳妇正在炕上裁剪小孩衣服,听见喊声立刻推开门:“振刚哥,振刚哥,啥时候下来的?快进屋、快进屋。”
二旦媳妇腆着个大肚从西屋迎了出来,见振刚哥瞧自己的肚子,脸一红低下头:“振刚哥,就你一个人下来了?嫂子好吗?”振刚答应着弯腰进了二旦的西屋。二旦岳父的脸色振刚早看在眼里,心里在进门的一瞬间象塞了团毛似的堵得难受,本想返身就走,但没见着二旦就走,二旦会不高兴的。二旦媳妇把炕上的剪子、布头往里一推,说:“振刚哥,快上炕吧,我给你弄饭去。”
“二旦不在?”振刚瞅瞅屋里。
“二旦去关上送粮去了。”二旦媳妇脸上满是笑。振刚哥是她和二旦的恩人呀!已经好长时间没见振刚哥了。
振刚见二旦没在,扭头要走,说:“也没啥事,看看你们就行了。”二旦媳妇拦了几次,见振刚执意要走,便把振刚送出大门。
没见着二旦,又受了二旦岳父不冷不热的脸子,振刚心里有些不痛快!步子也迈的大了,翻过河漕就进了庄子。门口盘查的警备队员这次没怎难为振刚。正是中午时分,庄子上人来人往的。振刚还在想刚才的事,以后还是少去二旦家吧,二旦媳妇就要生了,再惹出别的麻烦就拖累二旦一家了。
聂庄只有十字交叉的两条小街。野藤中队进驻聂庄后,在庄中财主院里建起炮楼,四个庄门上也重新进行了加固。二旦所在的警备队住在小南街一带。
振刚从南面的庄门进来后就向北走,过了十字街,慢慢往东走去。振刚还记着那天夜里窜进庄里的情景,当时自己一心想着报仇,一点没料到身后的屋子里竟住有那么多鬼子。
东街上是聂庄最繁华的地带了,粮庄、布店、钱铺全挤在这里。四邻八乡进庄卖菜的、粜米的、卖香纸糖果的也都在街两边摆了摊子叫卖。振刚背着狼皮向路北的皮货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