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亭听说白野回来后也率着二狗等一邦小汉奸赶过来,一进程金锁的院子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中暗暗叫苦,现在来的太不是时候了。李益亭看看院子当中黑着脸的白野,硬着头皮过去搭讪一句,太君,抽根烟消消气。
妈的,竟连个花姑都给我看不住!白野喊声“八格牙鲁”照着李益亭就是一拳。李益亭一点准备也没有,肥胖的身躯踉跄几步仰面八叉摔在地上。
白野掉转身走出院外。二狗几个小汉奸急忙扶起李益亭。女人还在一边抹眼泪。李益亭知道今天的屈辱全是程金锁这个老混蛋惹的,现在还不是算帐的时候,笼住白野要紧,李益亭给了程金锁一脚也紧随着白野出去。
事情并没有到此完结。白野押着程金锁来到狗掌村。找不到亭亭的白野在狗掌村大肆杀掠。妹妹、妹夫倒在血泊中……
狗掌回来程金锁就一病不起了。
程金锁喝完水呼吸顺畅了许多。程金锁的头发乱纷纷的,下颌上的胡子也有几天没刮了,脸上被白野打伤的血痂还在,昏暗的油灯下程金锁的脸色显得十分憔悴。
天气已经越来越凉了。女人在地上解个手爬上炕钻进被窝里。程金锁伸出手摸过长烟袋,装好烟叶后划根火柴点着,接着鼻孔里便喷出两道又浓又长的烟来。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屋子里一时显得很静。
其实两个人心里都在盘算着女儿的安危,只是谁也不愿意提这个让他们焦心的事罢了。女儿和小二已经走了好些日子了了,也不知他们现在怎样了?小二又是那样一个未见世面的孩子,他们逃出去后该怎样生活呢?
想到小二,女人的眼前突然蹦出高诚的影子。高儿现在该多伤心呀,媳妇没有了,爹娘也没有了……一个好端端的人家就这样被白野给扎腾垮了……自己也有过呀,当时怎么鬼迷心窍硬要把女儿领回来呢?女儿和高诚是多般配的一对呀!现在小二领走了女儿,以后见了高诚该怎么说呢?女人眼中的泪止不住地要往下流。女人怕老头子看见伤心,拽拽被窝侧过身子。
其实程金锁看见了女人的泪。程金锁没有言语。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都是自己造的孽呀。程金锁这些天来一直是悔恨交加。恨的是自己给鬼子干了那么多事,鬼子竟连一点交情也不讲,糟踏了他的女儿不说,连他的家也给砸了;悔的是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没有想到李益亭老狗会有那么一手呢?想到李益亭,程金锁恨不得立刻卡死他!自己的所有不幸都是李益亭这老狗害的呀!游击队哪里去了,怎不把这个大汉奸毙了呢?
室外黑沉沉的。
南山顶上的狼嗥声仍清晰地传到程金锁的耳中。
两人一夜无话。
快到天明的时候,突然听到大门上的敲门声。两个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来人是谁。
程金锁夫妇坐了起来。门上的敲门声更急促了。女人的脸刷地变白,难道是白野那生铁闫王来了?程金锁的心也突突地跳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挨过拳头的地方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女人已下了地,嘴里颤着声音应答着,手却因为害怕有些不听使唤,穿上裤子却系不好带子。
外面又是几声擂门声。
室外已经大亮了。女人拢拢头发,颤着声问:“谁?”
“我!”粗声大气的。女人听出好象是二狗的声音。
女人刚拉开插头,门“华啦”一声被踢开,是二狗!二狗斜披一件呢子军大衣,匣子枪很显眼地挂在胸前。二狗瞪一眼女人,骂道:“妈的,死老婆子。女儿回来没有?”
女人见不是白野心里稍安了许多。
女人低声下气地说:“没回来,回来哪能不告诉二狗兄弟呢。”
程金锁在屋里已听出外面是谁来了,知道是二狗一个人,也懒得出去答理那狗东西,盘腿坐在炕上闷头抽烟。
李益亭自从上次在白野面前讨了个没趣外,心里一直盘算着如何能重新获得白野的欢心。李益亭知道白野是恼自己没有把程亭亭看管好,因此李益亭一面打发水仙去巴结白野,一面安排二狗紧盯着程金锁的宅院,只要亭亭一露面,他就把亭亭抓住送给白野。
二狗进了程金锁这间屋子,见程金锁抱杆长烟袋吸烟,对自己正眼也不瞧一下,知道老小子还是瞧不起自己,心中的邪火便倏地窜到脑门上,手枪一拔大喊一声:
“程金锁!白野小队长请你走一趟!”
程金锁知道这小子在唬自己,索性侧过脸不再搭理这个无赖。女人已在外面听得二狗的吼声,急忙撩起门帘进来,脸上堆出笑:“二狗兄弟,乡里乡邻的,有话慢慢说嘛。”
二狗仍然不依不饶的要抓程金锁。女人倒杯茶水,二狗一扬手,茶杯碎在地上。
程金锁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脸色由红变白,眼看就要发作,女人赶忙插在二狗面前,就陪笑脸就说老头子的不是:“这老东西不识抬举,二狗兄弟大人不记小人过。”女人说着把二狗让出外屋地,女人摸出五块大洋往二狗手里一按:“二狗兄弟,钱不多,是婶子的一点心意,往后多靠二狗兄弟关照呀!”
二狗手里有了硬货,心里的气消了许多,掂量掂量斜起眼,心里的坏水水又冒出来,这老家伙是古城有名的铁公鸡,不乘机敲他几个也枉叫刺儿头了!想到这里,随手一扬将五块大洋甩在桌上,眼一瞪,说关照、关照,就这几个子儿也想叫关照?这不是打发叫花子吗!
程金锁在屋里听出二狗的意思,心中气得要命,刚要挣扎着下地,一阵咳嗽涌上来,程金锁脸憋得红紫。女人知道这个刺儿头惹不得,又怕老头子倔起来真的跟了二狗去了小鬼子那里,那是人去的地方吗?女人急忙拾起桌上的大洋,又顺手脱下手上的一对翡翠镯子,一并按在二狗手上,好兄弟,好兄弟,你就将就着喝个茶吧。屋里的程金锁已停了咳嗽,用烟锅一边使劲敲打炕沿,一边喊着我跟你走,我跟你走!小鬼子还真的吃了我不成?反正我也不想活了,索兴让白野砍了我的头吧!
二狗正要发作,女人已推他出了屋门,好兄弟,好兄弟,大人不记小人过,死老头子是病糊涂了,尽说疯话。
二狗得了实惠已达目的,嘴上还是不依不饶地喊着。女人陪着不是,连哄带推把二狗推出铺子外面。
天已经大亮。两边的铺子已经开张,过来过往的人正往这边张望。二狗把大洋、镯子随手装进大衣口袋,拢拢头发,喝声:“程小姐回来告我一声!白野太君还等着她呢!”说完向鼓楼那边走去。
女人见二狗走远了,才关了屋门回来。程金锁黑着脸坐在炕上,埋怨女人不该将银钱给了二狗,这口子一开还能堵得住吗?这次好呆打发走了,下次呢?还不让这小子扎腾光吗?
程金锁又心疼起钱来。
女人知道老头子的心思,这钱都是他们起早贪黑、精打细算挣来的呀,她怎么不心疼?可眼下顾人要紧呀。女人没再言语,上炕叠起被窝,又出去倒了夜壶,便开始捅火做饭。
程金锁说叨几句见女人没言语也便闷头抽烟,女人也是没有办法呀。屋子里一时显得安静了许多。女人就生火就想心思,过去这些活都是小二干的呀,小二在,还用她干这些粗活么?干柴着起来,串出来的火舌把盖子上的火柴也燃着了,嘭的一声,冒出一团火。女人一跳。程金锁连喊打火、打火!火柴掉到地上引得地上的柴也着了。女人找不到灭火的东西急得乱转,程金锁提起茶壶浇到火上。柴上的火熄了,滋滋冒着白气。炉子上又是水又是烟,女人的脸上也是一片一片的黑。由于起得急,程金锁又是一阵咳嗽。女人忙过去扶住程金锁,就捶背就扶男人上了炕。程金锁伏在炕上半天不敢动。女人默默地收拾地上的柴禾。
小二在就好了。
小二和女儿好么?
她们逃到什么地方了呢?
屋子里很静。女人重新将柴禾放进炉子里。
六
亭亭和小二逃出古城后就一直躲在八里庄上面的山底村。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村子位于土崖上,土崖两边是两条洪水冲刷过的壕沟,顺着壕沟上去就是巍峨的恒山余脉,村人们把村后的山叫做斗沟梁。
亭亭他们住在村子的最后面。院子前边是三间小平房,平房后边是几棵杏树、枣树,树后面便是山崖了,崖下面挖出两孔土窖。亭亭和小二就住在靠里的这孔土窖里。天阴沉沉地下着雪。亭亭坐在窗前呆呆地望着树下的鸡。
随着时间的推移,亭亭的情绪平静了许多,昨天的一切终于象梦一样过去了。可是留在心灵上的创痛却是很难愈合的,那个快乐的、单纯的、不知忧愁的亭亭已永远留在过去的记忆中,现在的亭亭忧郁了很多,她常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呆上好长时间,有时候想起什么,泪水悄悄流出来。亭亭也去找过表哥,她的身体好转后曾怀着急切的愿望去过一趟狗掌。姑姑的窑洞人去室空,门窗烧了,锅碗碎了,那间准备做洞房的窑洞里还残留着半张烧焦的喜字。邻居告诉亭亭,那个叫白野的小鬼子杀了你姑姑全家,你表哥逃到山上后再没有回来。亭亭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她随着小二回到山底后更加沉郁起来。
小二顶着雪从院外进来。村前有个小孩病了,小二过去看了看。跟了老板十几年,小二记住不少药方子,对一些诸如发烧、脾胃不和、腰酸腿疼等病,也能看个七七八八。小二他们住的是于大爷的窑洞。两人逃到山底时,举目无亲,无处安身。村后的于大爷看他们可怜,便把屋后的土窑让出来。小二手脚勤快,性子又温和,再加上多少会看点病,很快赢得了于大爷及村人们的好感。
小二看见小姐发呆轻轻叹口气。屋子里的气温下降了不少。小二抱进一捆柴噼噼啪啪烧起来。要是往年,老板一家该围着火炉炖羊肉吃了,可今天——世道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前天于大爷给他们送来点荞面,只能给小姐擀点面了。小二在老板家什么也干,挑水、烧火、做饭、抓药,见什么干什么,现在逃到山底村,过去的手艺全派上了用场。小二就和面就看着窗前的小姐。小姐还没有彻底从那场阴影中钻出来,小二又不知怎样来劝慰小姐,只是小心地、更加周到地侍候小姐。老板是有恩于自己的,不管如何自己要好好照顾小姐。
冬天日头短,吃了饭屋子便暗下来。街上有孩子们的笑声。亭亭掉过脸躺在炕上。小二一边烧火一边抱着膝盖发愁地看着炕上的小姐。他不知道小姐什么时候才能高兴起来。
小二与亭亭年龄差不多,他是随着小姐一起长大的。尽管小姐一直对自己不错,但当他稍微明白道理的时候,就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小姐是这个家的主人,自己仅仅是一个侍候小姐的下人。现在小姐蒙了难,自己有责任、有义务保护好小姐、照顾好小姐。
亭亭传来睡着了的呼吸声,似乎有些冷,身子蜷缩成一团。小二拉过被子给小姐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