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不辞而别,独自离开了竹林的荒废竹屋。他带着难以言喻的不舍之情与虚弱的身躯,彻底与莫言诀别。郭嘉并未去追赶曹军,因为他知道自己早已赶不上曹军了,更无可能与曹操再相见,所以他决定回邺城,想写一封遗书送于曹操,即使不能再见,亦可写尽最后之言。
六月的最后一日,邺城的丞相府,迎来了一位“宾客”,曹丕亲自相迎。曹丕在侍从的引领下,来至水榭亭台,只见眼前一白衣身影伫立在亭台中。曹丕轻步上前,白衣身影悄然转身,他作揖行礼。“嘉不请自来,还望子桓公子原谅嘉的唐突。”
“军师言重了,军师愿意来见我,是我的荣幸。”曹丕亦是作揖行礼,他眉毛微挑,不禁暗自打量郭嘉是何目的而来。对于郭嘉的到来,曹丕确实未曾想到,郭嘉应随父亲出征,为何忽然折返邺城?此前他并不知晓郭嘉回邺城之事,如郭嘉所言,诚然“唐突”。这些年来,郭嘉的模样似乎并无多大变化,曹丕若与他并肩而立,外人怕也是会误会他们是同龄之人吧。俊美不凡的郭嘉,肤色本就比一般男子白皙,但再白皙亦不该如此苍白……郭嘉的脸毫无血色,身形更比原先消瘦许多,明明是入夏时节,曹丕却觉得他的衣着过于单薄。
“咳咳……”郭嘉轻咳出声,他用衣袖掩唇,想尽力压抑咳嗽。曹丕见此,看了看一旁的侍从。“去替军师倒些温茶来润润喉。”
侍从刚想离开,郭嘉唤住了他,郭嘉淡笑着向曹丕行礼。“我知公子剑术高超,不知弈棋又是如何?嘉可否与公子执子对弈?”
“一同去取。”曹丕爽快答应了郭嘉,侍从听从曹丕吩咐,转身离开了亭台。“说起弈棋,我不如父亲,怕是要让军师见笑了。”
“弈棋之趣并不在于输赢,而是在于怡情悦性,若一心于输赢,这又有何趣?是无心,是有心,是输,是赢,又有何重要?”郭嘉落座,他不再言语,只是看着不远处的水榭廊道,似乎一心等待着侍从的归来。曹丕虽不明白郭嘉为何回邺城,但他知道对方话中有话,绝非只是弈棋而已。
沉默许久,直至郭嘉再次说话,这般的沉默才被打破了。“子桓公子喜爱西域的葡萄,是府中众所皆知之事,只是西域贡品珍贵难得,如今的时节,还不能吃上甜而多汁的葡萄。嘉听闻公子酿以为酒,偶尔一饮,用以解馋。嘉亦是想尝尝这佳酿,不知公子可否让我尝一尝?啊,不知与琼浆玉液相比,又会如何呢?”
“……”郭嘉的诚恳请求,竟让曹丕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曹丕幽深眼眸看着郭嘉,想从他淡然自若的笑容中,得知他真实的想法。曹丕并非不愿答应,他只是想不明白,郭嘉虚弱至此,回邺城只是与他弈棋对饮?
“好。一会儿军师尝尝。”曹丕刚答应完郭嘉,侍从便回来了,取了温茶棋子而来。曹丕执黑子,郭嘉执白子,棋局即将开始。侍从听了曹丕的吩咐后,又匆匆离开了。曹丕专注于棋盘,并未注意到郭嘉的目光,曾经还是少年的曹丕,如今愈发沉稳寡言,其心性更与曹操另一子曹植天差地别,他阴狠有谋,善于隐藏心思,不过在郭嘉看来,他再隐藏心思,有两件事瞒不过郭嘉的。郭嘉看他下棋模样,不禁沉思,若曹丕与他年龄相当,若当年郭嘉所见之人不是曹操,是曹丕又会是如何?
棋盘之上,黑白二子逐渐针锋相对,步步紧逼。郭嘉调整了坐姿,一手轻托下巴,另一手拿起茶盏饮下茶水,姿势慵懒随意,全无旁人的拘束,若是好友荀彧在此,怕又是嫌他无礼了,念及荀彧,郭嘉想到了曾经荀彧赠予自己的熏香了,待他回去之后,他定要焚香,再不焚香恐无此机会了。
“公子似乎很想赢嘉?这每一步皆是步步紧逼,一点也不留情面呢。”
“子桓不如军师雅兴,在我眼中,弈棋与征战并无差异。即使弈棋不及父亲,我亦是想尽力一试,不到最后,怎知谁是赢者?”
“公子如此,那嘉只能好好陪公子了。”见曹丕如此,郭嘉只得认真下棋,收起方才慵懒之态,皱眉沉思下一步如何走。
“子桓公子,若你登上世子之位,将来你会如何做?”郭嘉反复思忖,终在棋局之上落下一颗白子,他抬眼正视曹丕,淡然自若的模样,似乎方才之言并不是从他口中说出的。
曹丕一惊,他同样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郭嘉口中说出的,就在曹丕不知如何作答时,有一身影悄然出现,她端着酒壶、酒樽而来。
来者不是侍女,正是曹丕的妾室,郭照郭夫人。郭照一袭黛蓝色衣裙,头挽堕马髻,发髻之上仅插一支珠花簪,她这般装扮与当年的莫言极为相似,再加上郭照的面容与她有七八分相似,若不是郭嘉知道对方是曹丕妾室,单凭一个侧身,恐也会误认为是莫言。
“公子,军师。”郭照俯身行礼,随后替他们二人倾倒醇香扑鼻的葡萄酒。“西域的葡萄珍贵难得,妾身怕侍从打翻公子的佳酿,所以特意前来送酒,不知是否打扰了公子与军师?”
“不打扰,是阿照有心了。阿照若不怕闷,不如留下来看看我与军师弈棋。”曹丕牵着郭照的手,将她拉至自己的身旁,郭照俏丽的容颜微微泛红,愈显娇媚,她微微低头,轻声一应“恩。”
今年二月回师邺城后,郭嘉曾在丞相府时见过一次郭照,那次见面,他险些将她认错,那时她还是甄宓身边的侍女,未过多久时日,她便成了曹丕的妾室郭夫人,郭嘉当然知道这其中缘由,只是曹丕如此做,恐会让他人伤心了。郭嘉看曹丕冷漠的脸上浮现了难以得见的温柔,他知道他今日来此是正确的,有些事他做不到,但是曹丕或许能做到,曹操说郭嘉算无遗策,是世间难得的奇才。再算无遗策,再运筹帷幄,郭嘉都只是个普通人,他能护莫言一次,却护不了她下一次,郭嘉不知曹操何时再痛下杀手,更不知自己的内心抱负与情感如何权衡,当他离开军营时,他就知道自己有负曹操所望。
“公子,郭夫人似是与我等故人有些相似?”郭嘉轻笑而言,只此一句,别无他言。说完郭嘉才向郭照点头行礼。“劳烦郭夫人了。近来嘉身体不好,或许是看错了吧,郭夫人莫要在意我说的话。公子身体康健,也应比我看得通透。”
“咳咳……”郭嘉再次咳嗽,这一次他压抑不住了,整张脸变得更苍白了,脸色似与垂死之人相同,他的额间,鼻尖满是汗珠,今日天色适宜,又坐于水榭亭台,理应不该如此啊。曹丕见郭嘉这般模样,及时阻止了郭嘉正欲举杯的手,曹丕未曾想到郭嘉的手近乎冰凉。“军师身体不好,这酒就别喝了。”
“公子心意我领了,只是这般美酒,往后嘉可能再也喝不了了。”郭嘉轻轻推开曹丕的手,饮下了葡萄酒,本该是醇香甘美,他却食之无味。“果真是……好酒。”看郭嘉执意如此,曹丕只得作罢,本身二人就算不上亲近。
“公子,我们这棋局,不也是应了天下之局势?公子日后要小心啊。公子虽不能与父出征,我亦知公子内心难以平复,子桓公子与子建公子皆为丞相骨肉,二位如何,丞相比旁人更清楚。公子在府中可有写书信?嘉认为,公子按时写信比什么都有用。”
“多谢军师提醒。”曹丕向郭嘉作揖行礼。郭嘉之言,曹丕只明白了一半,还有一半……他暂时不知。曹丕与郭嘉继续下棋,郭照在曹丕身旁抿唇不语,她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裙衣角……
郭府。夜空之月,被浓密的乌云遮掩,不见皎洁月光,夜色苍茫,令人压抑。郭嘉依靠在门边,轻摇羽扇,抬头仰望。郭嘉屏退了所有的下人,再也没有人可以打扰他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①……嘉再无这般与你对饮的日子了,今夜更不见月星,实在是遗憾啊。咳咳咳咳……”
猛然的咳嗽,让郭嘉难以忍受,他的口中弥漫着血腥气味,手缓缓移开,掌心处是暗红粘稠的血迹,他细长的眉毛微微皱起。“看来上天真不愿意多给我一点时日呢。也罢,这点日子足够了。”郭嘉轻轻拭去唇边的血迹,转身踏入内室。
郭嘉每走一步,如身负千斤,步履维艰。待郭嘉坐下后,早已是汗流浃背,呼吸沉重,他放下羽扇,收起衣袖,提笔而落。
郭嘉的书信,意为:“嘉愧于主公厚望,说到底嘉不过是个普通人,终有私情难却。我既已错了,那不妨再错一次。孟德,你我相识十一载,忆起往昔,仿佛还在昨日,你我相识至今,可谓知己。我大限将至,恐再无与你相见之日,我只得亲手写下此封遗书,为你写下最后的谋划。现在北方平定,刘表时日无多,正是图谋荆州的好时机。攻占荆州后勿急于一时攻打江东楚地,欲速则不达。不如休战养兵操练水师,故作攻打江东楚地,实则暗渡陈仓出兵汉中拿下汉室之根基蜀中。天下之四,孟德尽得其三,江东岌岌可危,待水师成功之日,便可征战江东。至此,只许五年便可平定天下,囊括四海。孟德,请恕嘉先行一步,不能与孟德众览天下了。嘉绝笔。②”
“咳咳……”这次,郭嘉口中涌出大量鲜血,信上尽是斑驳血迹,他的白衣上沾染了血痕,犹如冷冬的傲然红梅,色泽艳丽。郭嘉嘴角一扬,轻笑拿起羽扇,眼眶内似有晶莹泪珠,最终缓缓滴落。“我想看你一眼,想再看你翩然起舞,想再听你的歌声……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一直都很想告诉你,我对你的,从来都不会比他少,只是你从未想起过我。你我当真生生世世永远不会在一起了。我明白了。只愿你与他都能相安无事,厮守终生。”
羽扇轻飘飘落地,内室熏香四溢,留香三日。留的是魂还是香,无人可知了。
一月后。
曹操亲自带军登上白狼山,突然与乌桓军相遇,而乌桓军军力强盛。又因曹军的辎重在后方军营,身穿戎装甲胄的将士极少,曹操左右的人皆感到畏惧,唯有曹操面色不变。
曹操怒吼厮杀,重振军威,一鼓作气登高,他看到乌桓军队不整,就纵兵攻击,派张辽为先锋,此时乌桓军队大乱,趁此强打乌桓。斩杀蹋顿和各部落王爷及以下的乌桓首领,投降的胡人与汉人共有二十余万,打了胜仗。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一场胜仗有一半原因是因为曹操收到了郭嘉的遗书,致使曹操发狂,杀红了眼。
九月,曹操率大军从柳城班师。曹操为了见到郭嘉最后一面,不惜先行一步快马加鞭赶回邺城。最终,曹操未能见到郭嘉最后一面,等待他的是冰冷的灵堂灵柩。
“哀哉奉孝!惜哉奉孝!痛哉奉孝!”曹操悲痛哀呼。
白雾阵阵,双眼迷茫,莫言什么都看不清。
“你想好了吗?我等天神与凡人不同,凡人经历生老病死,一生短暂,死后便再次轮回转世,前生记忆荡然无存。你身为天神,拥有与生俱来的神力,不用经历凡人的生老病死,你永生不灭。何苦为了一个凡人至此。即便你能找到他,他还能记得你吗?你经历转世,还能想起曾经吗?他经历转世,又会如何?凡人的一切,你又懂多少?”
“我心意已决,无论他转世如何,我都会找到他,就算付出所有的代价,我也绝不后悔!永生不灭又如何?我看他离去,我永生又有何意义?即便跳入转世台,受尽蚀骨折磨,我亦在所不惜!”这是,莫言她自己的声音!
“你既已想好,我不再挽留,你去吧!”
“不!”这声音是……郭嘉的?
白雾散去,眼前澄澈,莫言看清了一切。
莫言站在水面上,她低头一看。“我怎么会……”莫言不敢相信,她居然可以立于水面之上,她惊讶地向后退了一步,水面阵阵涟漪。莫言的下裙,她的鞋都是干净的,并未因此湿透。
“你又来迟了。是去了人界吗?”郭嘉的声音?莫言抬头看来人,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俊美飘逸。是郭嘉!但似乎又不是。他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
“快跟我走!”对方不由分说地抓着莫言的手向前跑去。“喂,你做什么?郭嘉你放开我!”莫言使劲挣脱,捶打郭嘉,但郭嘉毫无反应,莫言怀疑他根本听不见自己所说的话。
“这一世,终于轮到我先走一步了。我愿你们厮守终身。”郭嘉突然松了手,他回首一笑,他的身子渐渐地淹没于水中。
“郭嘉!郭奉孝!是我害了你吗?”莫言想伸手拉住郭嘉,但她的手从郭嘉的身体一穿而过。莫言终于从梦境中惊醒。
“妈妈……”是刘瑕的声音。莫言睁眼瞧见了刘瑕,刘瑕依靠在莫言的怀中,她这才想起怎么回事,她原本想要哄刘瑕入睡,结果她倒是睡着了,还做了这样的梦。
“妈妈是不是把你吓着了?”莫言紧紧抱着女儿,方才的梦境是那样的真实,就像是郭嘉真的因此而去了。
“瑕儿抱、抱妈妈!”
“好好好,妈妈抱!瑕儿最乖了。”莫言在刘瑕额间印上一吻,她轻拍刘瑕的后背。“瑕儿乖,瑕儿睡。”莫言一边哄着刘瑕,一边悄悄落泪。
这个梦境,非同一般。莫言想起郭嘉所说之言,“你为了他,不惜离经易命,可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是在与天争。与天意相争,只会累及无辜,更甚至是你与他都会两败俱伤……”
“天生郭奉孝,豪杰冠群英”的鬼才郭嘉,死于建安十二年,年仅三十八岁。郭嘉的死,莫言难辞其咎。无辜之人已然出现,莫言又该如何做?她所知的历史,究竟是在帮他们夫妇,还是在伤害一个又一个无辜之人,三个孩子又会如何?为了不伤及无辜,难道要她停滞不前?那刘协心中所愿,又该如何?
注:
①选自曹操的《短歌行·其一》
②朋友写的文言文形式,大家可以看看。
嘉愧君望,嘉乃常人,终私情难却。我既误矣,则不妨再误。孟德,你我相识十有一载,忆昔,若在昨日,你我相识至今,可谓知己。吾大期将至,恐更无相见之日,只得手下又书,为汝作最后之图。今北方平,表时日无多,正是图荆州之秋。取荆州而勿急攻江东,欲速则不达。不如休养兵练舟师,故佯攻江东,实暗度陈仓,自汉中攻蜀中。天下之四,孟德尽得其三,江东岌岌,待水师成之日,则征江东。至是,只须五年而定天下,囊括四海之意。孟德,请恕嘉先,不能与孟德诸览矣。嘉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