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钟无力地指向六，已经晚上十点三十分了。店铺里仍然有人在喝酒吃花生，不过不是刚才那一拨。电视里在播放着体育新闻，讲述着姚明在篮球生涯。
“阿若和枫落已经睡了。”父亲和母亲坐在钱柜旁，奶奶从房间里出来，坐到父亲的身旁。“坐了一天车，他们很累了。”父亲的盖瓯开始韩信点兵。
“妈妈，这半年，我们确实很苦。”茶过几杯，母亲开始回忆这半年在广州羊城的闯荡。“当时我们八月尾上来后，就去找阿武勇叔，在他们家住下。当时我们坐的那辆大巴，在路上塞车，本来六个小时的车程最终用了将近十一个钟头，而且车上的冷气又不能关掉，我们被冻得够呛！”父亲点了点头，“在开始的三个月里，他不是叫我们去卖菜，就是去骑三轮车。可是我们都做不长，带上来的本钱也花得七七八八。最后是阿梧筝，她听说了我们上来后还没找到工作，就让我们过来这边。她用她的关系帮我们找到了这一间铺子，并帮我们争取到了一月两千的租金。要知道，这间铺是在街角，别人来租要一月三千五。”母亲喝了一杯茶，奶奶在暗自替他们难过，同时想到了刚才梧筝的热情。父亲看着喝酒的人们，他们脚下还放着半打冻的珠江啤酒。
“以前家乡老人总说，在家千日好，出外刁刁难。我们刚开始做着饮食时，是阿姑出钱出力，介绍我们去拿货和告诉我们做饮食的技巧。隔行如隔山，她不说我们还不知道。还有，这里的地头蛇想要欺负我们外地人，想要向我们收保护费和在我们这白吃白喝时，幸亏有梧筝她，否则我们真不知道该怎样立足。”母亲深深的叹了口气，右手托着额头，摇了摇头。
“不出来，真不知道在外创业的艰难。”父亲从胸前衣袋掏出一包中南海牌的香烟，打开纸盖抽出一根，再从裤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抽起烟来，呼出了浓浓的烟雾，呼出了沉积的烦闷。而母亲则继续说，话也像烟雾般喷出。
“第一天做快餐时，阿锦负责掂勺，我就负责招待客人，端茶送水，抹桌摆椅，洗碗刷碟，一直忙到晚上十二点。那时我们关门后倒头就睡，什么也不想。虽然忙碌，却也充实。梧筝也不时还过来帮衬。”母亲看到父亲在抽烟，就皱了眉让他冲茶。“可能刚开始不适应，阿锦掂勺主要是要用到腕力，以前在家又没怎么锻炼，他本来就这么矮小矮小。”奶奶和母亲都笑着看父亲。
“你很高吗？”父亲摇着头，拿起水壶往盖瓯里冲水。
“刚开始，他的手腕疼得厉害，每天晚上总睡不着。在这边远地方，买个膏药都要走几里地。最后还是阿丁骑着摩托车帮我们买来的。虽是这样，阿锦起来广州后倒不用再吃药。妈妈，你还记得以前在家做生意时，每个月他总要生病感冒。这次上来，我还从家里带来了煮中药的锅。后来我们每天就这么拼，他倒没病没灾，锅都扔掉了。他还真是贱骨头，以前在铺子里总是看书，病怏怏的。”父亲瞪了母亲一眼，但也只是开玩笑而已。
“你们真要好好谢谢梧筝，没有她的帮助，你们不知现在还在哪里飘。”奶奶摸着父亲的头，父亲年纪的增加使得头发渐渐变得花白。奶奶再摸摸父亲，青筋突出的右手手腕。
“还是家里好，我们现在不得已窝着这个小地方。这里的人，主要是这附近工厂里的工人，还有不多的本地人。在广州，不管你做什么生意，他们都叫你做，老板。”奶奶恍然大悟般的点点头。“而这里的人都很节俭，倒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这里的本地人，也就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别看他们穿得不怎么样，可是他们每户都有几辆小汽车，家里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因为企业来投资要租用他们耕作的土地，所以企业就与当地人签订合同，每年支付他们钱财，年终还有分红。而他们本地人有钱之后，则大肆建房以出租给这些打工仔。我们后边小巷的那些新建的房屋就是出租屋。总之一句话，他们就是地主，不用做也会有吃的。”农村出身的母亲对地主二字，嫉妒又羡慕。
“可是他们的观念落后，毕竟封闭太久了，有钱也不会花，而且这里也没什么好消费的。这里的所谓肉菜市场，每天就只是卖一些猪肉和鸡蛋，还有青菜。我们要进货还得到几里外的生活区市场，我们今晚吃到的鱼就是在那里卖的。唉，还是家里好，东西都是新鲜生猛的。”母亲想起了自己少时在揭阳农村的生活，那时家里穷上不起大学，被迫出来汕头打工。后来十年的服装生意，商海浮沉。如今，一切重回到原点。
“一切，都是命啊！”母亲看着时钟，已经将近十一点半了，而且茶色已淡。“妈妈，时间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我也有点累了。”疲惫和劳累加长了奶奶打哈欠的时间。“你们也早点休息。”奶奶边说边站起来。
“我们得等他们吃完再关门，有时他们兴起吃到半夜一点，我们也得跟着耗着。妈妈，要吃点什么吗？”母亲站起来问着。
“不用，不用。我三餐吃饱，就不想其他了。”奶奶没有转身，只是摆了摆手，蹒跚的身影消失在灯火暗淡处。
突闻到一股刺鼻的辣椒味，在睡觉的枫若突然咳嗽了几声，然后猛地睁开眼。通过房间的窗户枫若看见远处的一家人正在煮饭做菜，缕缕白色的炊烟升上深黑的夜空。枫若估计他们是爱吃辣的外省人，同时也是加夜班此时才刚下班回家的工人。待感到味不那么浓时，枫若才重新躺下。而睡在身旁不受影响的奶奶此时侧卧着，发出沉睡的，鼾声。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枫若也转过身侧卧，与奶奶背对着。
想象中的，白云山，就像是盘膝而坐守着元默的老子。如同是逸飞的银发和凌舞的须髯的白云，飘绕缭萦终年不散。好似风旋的襟带和雨缠的袍袖的溪涧，潺潺淙淙百转千回。那山中林间，也必定有名寺古刹，碑林牌坊。百花纳吐、千叶光和的空气，经文化缎织洗涤，也变得氤氲蓊郁，滋养着脚下的千年名城星驰俊才。而那必定与它为邻的珠江，似乎是那乘鹏架鲲逍遥遨游的庄子，思绪的肆恣注定流水的奔腾，溅起的水珠盈缩着天的壮阔，透视着道的圆浑。
到这里的第二天早上，枫若早早的就醒来了，对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和浓密的树荫，遐想着慕名已久的白云山。早听人说，不爬白云山就不能算是到广州，三年前来广州时由于天气炎热，怯热的奶奶不想爬山而流汗，所以最终没有去成。今日大寒，时正隆冬，这次想必奶奶会答应一起前去的。
这时奶奶翻了一下身子，枫若以为奶奶醒了，就马上闭上眼转过身子面壁假睡，因憧憬而变愉悦的心使得枫若想和奶奶，逗玩一下。
现在是早上九点，天阴沉着脸。吃过早饭的枫若坐在靠窗的桌子旁，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拿着笔，呆呆的望着窗外。桌上的作文纸上，只写着一句词，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此时母亲和枫落在门外小沟旁洗着蘑菇，低声说说笑笑。而奶奶吃过早饭后就去了姑姑那。姑父经常要外出运输进货，店里和家里的事都是姑姑担着。不忍看姑姑操劳的奶奶想帮姑姑照看小孩，减轻一下姑姑的负担。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奶奶听不惯母亲的絮叨。来这里的第一天晚上，母亲便向奶奶诉苦。而其后，一到坐谈喝茶时，母亲就不断撷取诉苦的片段加以补充延伸，有时还会加入对姑姑的微词。母亲嫁给父亲已经十几年了，奶奶与母亲住在一起这么多天，这还是第一次。而父亲则骑着单车去生活区买菜。
来这里已经六天了，枫若感到自己最初的设想和希望在慢慢的破灭。刚到车站时，枫若以为只是来到和服装市场一般的地方。身处热闹繁华地，近距离的接触感受“广州”二字所代表的大气荣富，重温三年前的新奇与震撼，换个环境好好的放松身心，驱散苦闷。可是现在，自己身处这么个偏僻的山村，日日所见，不过就是来自不同地方说着各地方言的人，和杂乱无章拥挤逼仄的生活空间。更令枫若难受的，还是对现实的失望。
本来，久居城市的枫若是对乡村生活有向往的。“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竹树绕吾庐，清深趣有余。鹤闲临水久，蜂懒采花疏。酒病妨开卷，春阴入荷锄。尝怜古图画，多半写樵渔。”从陶渊明和林和靖对归隐后的田园生活的吟咏中，枫若的心里也暗暗滋生长大后归隐的念头。一提起乡村田园，枫若脑海里就会出现淳朴憨直担着荷锄的乡民，恬静淡雅的竹篱雏菊，安宁清净的竹林小溪，一望无际的田野群山，温馨感人的炊烟田舍，和清风明月中的惊鹊蝉鸣，稻花香里的片片蛙声。
但是，现在自己身处的，所谓山村，不过就是工厂丛中的一片空地，一座工人在厂外形散神聚的大宿舍。不时违禁排放的烟气和高速路上的轰鸣，让这里的树林不再有飞鸟啁啾枝叶鲜明。而村民的淳朴也随着田地的消失而褪去，枫若看到的只是他们终日无所事事，空站呆坐，所好的不过玩与赌，狭隘粗俗私斗成风，来店里吃饭不时会发生一句不和就大打出手的事。在这里做生意的外来人，有时会因竞争，甚至是相互对视太久，而打得头破血流。随着广州经济不断发展和外来人口持续增加，这里会像梧桐一样引来众多衔着商机稻穗的凤凰，只是不知到时的朝阳，是否会如今时的，灿烂。
想到这，枫若不禁想起了潮汕地区的乡村。因为母亲出身农村，使得枫若有不少在农村的亲戚，所以枫若有机会可以近距离的接触潮汕农村，体验农村生活。
广州珠三角经济的飞速发展，已经使得这里的城乡距离日益缩小，形成了互为补充的利益共同体。相比较而言，相对滞后的潮汕经济对农村的影响不大，使得农村基本保持古朴原貌。枫若记得，以往每当大年初二时，父亲就开着车载着母亲，他和妹妹到农村去看望外公外婆大舅等亲戚。不比这里高速路横穿村子而过，家乡的高速路大都离两旁的村子有一公里的距离，由公路进村得经过一条狭长的小路，而这小路和公路旁就是一大片如织花的耕田。在没进村前，坐在车窗旁的枫若就会静静的看着水田里的青青禾苗，和在田地里用诧异迷蒙的眼神看着一只只巨大铁甲虫呼啸飞驰的，老水牛。
进入农村，枫若就会看见保存完好连绵一片的潮汕民居。依母亲所说，建筑样式各异的它们分别叫做“四点金”，“下山虎”和“四马拖车”等，其实枫若也不知道它们的区别，只知道它们都有堪比大内皇宫的红梁金瓦，金漆木雕，至于屋顶仙人走兽的嵌瓷和门前狮麟楹柱的石雕，皆精美绝伦，媲美园林中的雕梁画栋。而每片房屋，都会有一个居中执掌的家族祠堂。大气威严的祠堂背靠莽山，前临溪渠，门前两个大红灯笼在铺排着聚族而居的恢弘，略显灰浊的墙体则在讲诉着历史沉浮辗转中的烟尘。富贵尊荣的建筑序列格局和考究细腻的装饰工艺，使得奶奶常说，潮州大厝皇宫起。爷爷也总是感慨的说，京华帝王府，潮汕百姓家。而现今的高楼大厦，只是钢筋水泥的简单堆砌，这里边哪有什么文化内涵。此时枫若知道，爷爷话语不免过激，但是潮汕民居的建筑成就和艺术价值，也确实不是现今一般建筑所比得了的。虽然枫若自己对建筑，也不甚了解。
一想到此，更觉得家乡老屋的简朴中，透着历史的沧桑。而反观周遭，以利益为先的新建二层楼房，就只是散发着年轻的稚嫩和放肆，无序的挤压原有老屋的呼吸空间。
再想想，眼前就出现了辛勤一年得以休息的农民。正月新年，围着一套工夫茶具合家团圆闲话家常。皮肤和瞳孔的颜色，就像杯中浓茶的颜色一样，一丝一缕的褐朱都是精细的稠密。大街小巷鞭炮声声，猪狗慌乱乱跑。屋外空地，多有人在聚赌“鱼虾蟹”等，小赌怡情。村里广播则在播放喜庆歌曲，广播下走过身着花绿新衣，满心欢喜数着红包里的压岁钱的，小孩。
感到左手有点发麻，枫若就把头转向屋内，坐直了身子。其实枫若知道，自己认为家乡农村里的美好，自是一种带有主观选取的剪影。家乡农村，落后破败已朦胧其上，新一代的农村子弟也纷纷外出打工读书，往大城市里拼搏。而家乡农村要想发展，迟早也要走上永肃村这样的发展模式，寻求外来投资，吸引技术人才，把原本产粮食的土地转变成机器运转的水泥基座。只是不知道，这样对村民来说，是幸，还是不幸？
人都有好坏两面，不能以偏概全，这里的人自也有可取之处。出了生活区域的枫若才知道，自己身上多多少少，会有潮汕人所有的，排外情节。车站小卖部店老板的眼神，再次出现在枫若的脑海中。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一片橄榄菜粘在牙齿缝中，枫若用舌头撩了撩。“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写到这，枫若突然有了写信的冲动。这时枫若放下笔走到货架上，撕了一张邮票，拿了一个信封和取了一本上面印有《流星花园》人物的信纸。母亲抬起头看了一下枫若在干什么，然后又继续低头洗蘑菇。
如今，越来越多的东西变成了商品，被分门别类的摆上货架，标上清晰的价格码数。可是，也有越来越多的东西，在失去原本清晰的，价值。
在房间里，坐在床上的枫若把四驱车的盒盖打开，放在最上面的一封信，就是婉蓉和雅娴写给他的。枫若把这学期新添的信件也都放在四驱车盒子内。
枫若看了一下，原来是就那晚雅娴奶奶对他下达的“禁令”所作的道歉信。现在枫若想起的，不是后面的波折，而是那段时光的美好。枫若现在看着这厚厚的一叠信，想想，也只能写信给，婉蓉了。
简单的写了一些问候，再写上自己的感受和经历。枫若尽量将语气写得轻松诙谐些，不让自己的苦闷流诸笔端。其实也没什么好写的，枫若只是想体验下寄信的感觉，不辜负老师回信于自己的用心。
向母亲说了去去就回之后，枫若穿过高速公路的桥底，就来到了这里的居委会，居委会旁就是邮局。枫若掂掂轻盈的信封，带着一丝的不信任，把信投进了信筒那黑不见底的肚子里。一时，枫若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感觉信不是被自己亲手投进了信筒，而是飘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邮局过去，就是一排的商铺。枫若看向路的对面，则是左右皆看不见尽头的工厂群。枫若知道，这只是整个区内工厂群的冰山一角。厂外的铁围栏，和围栏内稀疏装表的草木，在默默忍受着隆冬的寒风。
枫若往回走，目光懒散的看着左右，脚步较来时放慢了许多。刹时，枫若看到了横在头顶的高速公路。望着这高高在上，熟悉却又突兀的连线，大巴汽车匆匆而行。枫若感到，自己像是刚刚才被他们从车上掷下，飘落至此，乌黑的尾气里游荡着陌生的灰粒。
床板发出嘎吱的声音。枫若睁开眼，刚好看到奶奶打开房门走了出去。被窝的温暖让枫若打了个哈欠，翻过身重新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