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腊月寒天,一众山川皆覆了新雪,银装素裹,河山如带。
半坡上的茅亭外小雪纷扬,亭中的人不紧不慢地煮着茶,团球似的茶叶洒下去,沸水冲滚翻浮,如同潮来潮去的一番手法,那冲茶人一身纶巾素襦,拥着雪白的毛氅,打扮颇是文气,蜜绿金黄的茶汤从壶嘴高高倾出,注入白瓷杯里,又打成一个小小的漩涡,风吹起的细雪消失在蒸腾而起的热气中,面前的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随即一笑,“你又甚么时候学了这手玩意?”
那人往后靠进椅背里,却是个世家子的模样,长得眉目清朗,甚是年轻,举手投足却又不似纨绔,掂茶杯的手势看上去磊落洒脱,“这冻顶乌龙,我大哥那里也甚少喝得到的。”
“那今日可真是便宜你了,这茶叶可是雪谷门人送我的,”那煮茶人说着,丝毫不理会对方迅速凝聚起来的目光,“雪谷的大弟子亲自为我煮茶,这‘潮声云起’手法便是他教我的。”
“你找到玄门雪谷了?!”那世家子目光疏忽清亮,眉眼之间满是意气飞扬。
“见是见到了,可惜谷主已闭关,他们那种人瑞级别的武林泰斗,闭关没个三五年不会出来的,时不待我啊,”文气的公子说是仿佛感慨似得微微叹气,“玄门雪谷的弟子倒还是客气,没你们江北的人传得那么神神秘秘,那大弟子也是蛮好说话的,谈了些医理,岐黄之术,要知道雪谷一向是医术名闻天下,唉,大弟子的那个四师妹也是温婉亲和,让人如沐春风哪,你们江左的人啊,就是太妖魔化南方的武林门派了,要我说,玄门雪谷一脉只是地方隐蔽又不喜抛头露面做事而已……”
“见着二弟子洛怀冰没有?”世家子有些无奈地打断他。
“没有。”
“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位谷主的人,大哥说过若能早了解一些也是好的,”那公子添了茶水站起来,深紫色的劲装衬得整个人愈发英武清俊,“雪谷在南方武林名望颇高,如有机会我也想去拜访,”他微微抬头,举目望去,山脚下一道青翠碧绿的河水,名唤若耶溪,河上吊桥积着厚厚的雪,有路过的淡淡的绯色身影,抱剑缓缓而行。“不是说这一代雪谷门下有两位弟子最为出众么?还有一位就是那个最近风头挺响的……”
“惊河夜雨司徒灼。”
“正是此人。”那世家子目光微微晃动,见到吊桥上的身影稍驻,又蹲下来,就着那一汪碧水洗剑。
“钱串子那里买过消息了,那姑娘虽出身雪谷,却不谙医术,倒是承袭了老谷主一身剑法,使得凌厉又漂亮,为人又聪巧爽利,爱打抱不平,江湖上才这么传出了名声。”
世家子啜茶听着,目光却一直投向山脚那个被银树环裹的溪流,洗剑的绯色身影有些滞重,微微抬手似是按了下胸前,便往前一倾,随即一声轻微的水响,那个绯色的影子便湮灭在了一池青翠中。
杯子猝不及防地从手里跌落下来,又被书生眼疾手快地接住,世家子死死地盯着湖面大声道,“掉下去了!”
“没有!接着呢!”书生不忿。
“要出人命了!封大夫!”那世家子一把拖过尚不明就里并且因为好友摔自己杯子有些生气的白袍公子,纵气便直奔山脚而去。
那一道宛如玉带的河流缓缓淌着,平静无波,封大夫被随手一搡,趔趄了两步站在吊桥边,便看到身旁的好友脱了鞋子,“合煦,你作甚!这天寒地冻的……”
话音未落便见到只穿了单衣衬裤的公子哥纵身跃入水中,仿佛击碎了一池冻玉,幸得他身形迅捷才免得被溅起的水花浇得通透,那封大夫在浮桥上揣着手炉跺脚,光看地上一堆脱下的衣物就冷得直哆嗦,好端端的,怎么就跳河了呢,说起来这个好友的脾性也是这样,平日里似乎持重警醒,一有个什么主意就风风火火暴露了少年心性。少顷,不远处的水面哗啦一声,合煦抱着一人游上了岸,随即又转头大声道,“衣服拿来!”
封大夫见真是出了人命,不敢怠慢忙递了他的衣服过去,谁知苏合煦脸一横,“我说你的!”
那一袭雪白的大氅被直接扒了下来裹在了救上岸的人身上,封大夫叫苦不迭,“我这可是上好的狐狸皮!”
合煦也不看他,自顾自地似乎想叫醒那个人,随即又道,“封白乐你过来看看。”
这回封大夫倒是意识到事态有些不寻常,那个姑娘裹在雪白的毛氅里,双目禁闭,整个人仿佛如冰雕一般没有生息,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两鬓,已经结起了冰渣,漆黑的发色衬得双颊愈发苍白。
“怎么样怎么样?”苏合煦扶着人给他切脉,忙不迭地问,封大夫切脉的手顿了顿,略蹙起了眉头,“气息委顿,脉象微弱,而且看情形并不是溺水的症状,看看身上有什么其他伤口。”
苏合煦愣了愣,“我们两个大男人,不太好把。”
“做大夫的眼里没有男女之分的,即便是禽兽也一样治,”封白乐说这话时很是认真淡定,合煦已微微侧过眼避嫌,大夫拱手说了句“冒犯了”,便将那少女的衣襟领子往下拉了点,便看到一个掌印已经露出了指尖的部分。
封大夫倒吸了一口气,接下来已经不用看了,这手法看上去狠辣毒绝,不知道这姑娘了做了什么要遭此下手,内伤自然有内伤的治法,若是能知道是那一路江湖门派下的手对症下药自然好,只可惜现在对方昏迷不醒,也只得先暂且喂点药养养元气,等清醒了再做它计。
封白乐跟苏合煦这么说时,对方在马车上一边缓缓地运气护住伤者心脉,一边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可是明日便要动身前往试剑山庄了啊,三天后试剑大会,大哥交代的事务必得完成。”
车窗掀起了帘角,皑皑白雪中远方露出村落的轮廓。
“不如我留些药与银钱,将这位姑娘托付给这边的农户照顾吧,等试剑大会过了再来探望,何况若是带着她,只得坐马车,赶到山庄怕是要来不及。”
苏合煦点头附议,二人便挑了户农家安顿伤者,小村落里的农舍虽简陋倒也温暖,屋里的炭炉烧的正旺,世家公子银钱使得利落,主人满口应承下来,只是再回头望那榻上的人时,苏合煦的心里蓦然流过一丝奇异的感觉。
那感觉促使他回到榻前仔细地又看了遍,伤者似乎恢复了些神智,额上已经渗出细汗,手指微微翕动,又不知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头侧过去显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合煦将被子掖好正待离开,发现自己腰间玉坠的穗子竟被榻上的人无意间攥在手里,无奈抽也抽不出,只得用剑割了一截流苏。
封大夫看着那一幕神色颇为微妙,以至于一路上依旧在用意味不明的目光觑那一脸正色策马疾奔的人,腊月里的寒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苏合煦终于回过神询问般地瞥了眼并辔而行的人,封大夫摆手笑道,“平白无故不过来若耶溪赏个雪,倒惹得某些人红鸾星动了啊,这白雪皑皑中竟也有桃花含苞……。”
话音刚落,马屁股就被苏合煦抬过手臂狠狠地提鞭抽了下,封大夫一个踉跄俯身抱紧长嘶起来加速狂奔的马,回头咬牙切齿地狠狠瞪那个在后面冷笑的人。
试剑山庄于会稽郡内,已有百年历史,隔个三五年便会给江湖输送一柄神兵利器,成为武林侠士追捧的中心,而今年却是一改往常,据说此前庄主谢烟玉得了一块上好的乌金玄铁,绝世稀有,于是广发江湖令,将为这次大会拔得头筹者亲手锻造一把属于自己的趁手武器,名器常有,而量身定做却难求,于是江南江北的江湖客纷至沓来,有些来碰碰运气的,有些势在必得的,有些知道武功难敌众人赶着来看热闹的,当然也有一些各门各派的探子,趁此机会给崭露头角的新人们摸底,一时间试剑山庄的门前宾客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
而封大夫与苏合煦却是悠然地牵着马,从后门进去的。
管家毕恭毕敬地迎着二人,谢烟玉也已在内堂坐着,封白乐欢喜地一口一个世伯与许久不见的忘年交寒暄着,逗得众人眉开眼笑,试剑山庄庄主刚过不惑之年,蓄着一把长髯美须,一边听着封白乐念叨这沿途轶事,一边将目光留在了堂下那个紫衣青年身上,见他长身玉立,英武磊落,眼带笑意略略点头道,“封小友这位朋友倒是颇为不凡。”
紫衣青年执晚辈礼颔首笑道,“在下苏合煦,洛阳人士,这次是跟着封兄来碰碰运气的。”
“甚好甚好,年轻人就该出来历练历练,”谢烟玉千人过眼,已略微猜得出此人出身、师承当是不俗,却也只是拈须微笑,并不说破。
江南雪霁,晴好的日子,试剑山庄内疏梅横斜,枯枝覆雪,园内的湖面上早已架上了一座六七丈大小的圆形高台,湖水清澈见底,据说是山庄初建之时挖低地势引了山泉水灌注而成的水池,如今湖底清晰可见爬满锈迹的铁剑,山庄内打造失败的兵器皆沉于此,百年以来湖底剑光与湖面粼光互织,倒显得庄内不似一般的山水园景。而开山的第一任庄主曾是兵戎出身,如今武勋散去,清风拂过,湖底刀兵龙吟声声在耳,倒有些金戈铁马雄壮肃杀的意味。
这边谢庄主与封白乐已一边怀古悼今一边登上视野绝佳的高阁驻足等候开场,那边的苏合煦却依旧裹着被子在西厢客房里睡梦正酣,眼见得日上三竿,眼见得江湖大小门派代表皆陆续到场,眼见得庄主亲自搬出了那一块乌金玄铁,一支穿云响箭破开试剑山庄上空,苏合煦才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再待到他也登上专供主家观望的高阁,湖中圆台上已战过三轮。
若是封白乐的目光是利箭,他苏合煦想必早就在一出现的时候就被射的浑身窟窿。
苏合煦今日穿了一身玄色习武劲装,马裤束进了革靴中,腰间只系了条镶玉腰带,漆黑的长发用了墨绿的丝绦在脑后束高绑紧,整个人愈发的英气利落,仿佛一把出鞘的长剑,笔直锋利。在刻意忽略封大夫的目光后与试剑山庄的东家请安致歉,谢烟玉却是一笑置之,“苏贤侄养精蓄锐以逸待劳,想必心中已有计量,”随即又转身凭栏望向湖中,目有深意,“今年南北武林的人可都是改朝换代了。”
“长乐门、海沙帮、五灵剑派都在去年换了新掌门,”苏合煦一眼扫过便淡淡道,“江南武林格局大变,小帮派这些年倒是新秀群起,相比之下,一些武林世家与大帮却再无更多新亮点,”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台上你争我斗,那一个杂色衣衫的武士将一双铁链铜环使得虎虎生风,逼得面前的双刀侠客难以近身,谢烟玉也拈须看着,脸上浮着一贯的微微笑意,目光却是深含,“只不过,小门小派掀的风浪再多,也比不得玄门雪谷那一对双璧的翻江倒海之力。”
苏合煦与封白乐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面上都有意外之色,雪谷二弟子洛怀冰大名倒是如雷贯耳,只不过惊河夜雨司徒灼却还是去年崛起的新秀,竟也得了谢烟玉如此高的评价。眼下台中双刀侠士被击落水中,又换了一人迎战,二人激战正酣,谢烟玉呵呵笑道,“往年的试剑大会玄门雪谷是从来不会来人的,不知今年又如何。”
封白乐斜斜地倚着栏杆,那样子仿佛不是来观战,倒像是个凭栏喂鱼的,少顷又几轮站过,高台上那五灵剑派的侠士已击退数人,士气正盛。
苏合煦的目光依旧在席间、人群里逡巡着,随即有些疑惑,“湖州的武林世家天波山庄也没来么?”
谢烟玉顿了顿,语气有些慨然,“贤侄有所不知,天波山庄的庄主前日刚过世,想必一时无心问剑江湖。”
台上的青衫侠士又击退了一人,五灵剑派胜券在握,台下同门各个皆有些高兴得坐不住。
“如今武林世家凋零,我这一路过来也听说了不少,”封白乐惋惜叹道,“想不到天波庄也遭此变故,真是可惜。唉我说,”封白乐忽然转了语气,敲着栏杆歪头看着苏合煦,“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上,在这与我和谢世伯聊了快半个时辰了,怎地这么沉得住气!”
苏合煦袖手而立,“再看会儿。”
一旁的侍应搬了座椅服侍着谢烟玉喝茶,又架起了屏风挡风,封白乐索性也去坐着吃茶了,
阁楼下的水上高台金铁交击声不断,栏杆处只有苏合煦依旧站定了看,约摸两盏茶的功夫,封白乐只听得那边说了句“五灵剑派的下去了,”苏合煦头也不回,又接上一句道,“会稽人士谢云灯。”
封白乐呛了口茶,谢烟玉却是面不改色得吹着茶沫,随即笑骂了句,“这兔崽子怎地上去了,该不会是捣乱吧。”
“令郎的剑术精妙,比之之前的几个完全不是一回事。”苏合煦仍旧不动声色地讲评着战况,谢烟玉虽嘴上骂着,心里却是极看重这个儿子的,脸上的神色倒是一直温文自然,不看却只用听的便能知晓战况,一时不约而同无人再话,只不过片刻,栏杆前的苏合煦背影似是怔了一怔,随即大声道,“封白乐,你快过来!”
“又干嘛?”封白乐正喝茶被人打断,很是没好气,苏合煦指着不远处山庄门前渐渐走近的人,神色复杂,“你看那!”
似曾相识的绯色身影从容地跨过庄门,转过影壁,渐渐接近试剑大会的中心,封白乐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高台的谢云灯已然击落了又一个对手,少年人心境跳脱,正抱拳向四方行礼接受赞喝。
“还请各位江湖侠士不吝赐教!”谢云灯双手持剑,忽地挽了个剑花剑尖朝下,那是试剑山庄一贯的行礼方式,随即又促狭朝台下笑道,“总不会今日我庄中这块乌金玄铁送不出去吧。”
话音刚落,人群中那一身绯色罗裙便振衣而起,疏忽翩然落定高台,点尘未惊的身法一望便知不凡,少女在台上迎风而立,抱拳朗声,“雪谷司徒灼,前来领教谢兄高招。”
一语毕台下大哗,阁楼之上的玄色身影更是猛地震了一震,封白乐下巴要掉到地上,而谢烟玉也缓缓站起身,揣着手炉远远地看向水台。
台上的谢云灯一时怔忡,随即又很快回复了东家的样子笑嘻嘻道,“惊河夜雨,久闻大名,想不到司徒姑娘也会对这乌金玄铁感兴趣?”少年人眉目风流,又心性洒脱,司徒灼虽敬他一句谢兄,到底是东家的面子,不过看到面前这个正处于江湖风口浪尖的姑娘不过也只是与自己一般年纪,便有些同龄人的惺惺相惜之意。
司徒灼一袭淡淡绯衣,施施然站在水台边缘,微微笑道,“前日里不小心丢了剑,如今这把还是山村野地的打铁铺里随意买的,用着很是不趁手,”她说着抬了抬手中的长剑,平平无奇的一柄,连试剑山庄的护卫也看不上眼,却在剑柄之处系了个小小的颇为精致的流苏,与那长剑很是不搭。
封白乐塞了颗梅子在嘴里,鼓着一边脸饶有兴趣地观察苏合煦的表情,然后后者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台上已然交起手来的二人,一言不发。
临水的高台之上,一青一红两个人影左支右绌,身形交错,衣袂翻飞,座中侠士鲜少有人开口,几乎都在屏息凝视地注意着眼前的战况,谢云灯出身会稽谢家,使得是试剑山庄世代相传的剑法,大开大合,起落之间气势非凡,而司徒灼乃得雪谷主人剑术真传,江湖人皆知雪谷谷主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之名,而其剑术却鲜有人知,就算年轻时领教过谷主剑术的,如今也都垂垂老矣亦或不在人世了。
“叮——”长剑未相交,便已发出了一阵脆响,司徒灼微微皱了下眉,谢云灯气势正盛,不管不顾地抢攻之下居然还分得了心说话,“司徒姑娘这剑的确不怎么称手啊”。
他的话一出,座下武林中人有眼尖的便已看到司徒剑身上已然崩裂出了许多宛如冰裂的纹路,司徒灼乍得新剑,又与高手相较,出手似乎很是掣肘。
封白乐嚼着梅子,不紧不慢道,“不知今日还能不能看到那一路惊河夜雨二十四式呢,这姑娘重伤在身竟也这么拼。”
苏合煦没有接话,倒是谢烟玉捋着长髯与封白乐问起之前与司徒灼有过短暂交集之事,听罢敛了神色淡淡道,“确实难得。”
台上一声清喝,隐隐带着惊雷的光芒,谢云灯一剑横削,剑气大盛,直逼得台下人都感到面皮生痛,司徒灼只轻飘飘地贴着剑势飞掠而起,宛如纸片般点在台边上,随即低头看剑,脸色微微一变。
“哎呀,没削断你的剑,倒是把这个削断了,”谢云灯捡起地上的一抹流苏,方才使出全力的一剑后,竟也有些脸色苍白。
“还给我,”司徒灼竟收起了剑势,不顾周身暴露的大片空门,居然颇为心急地迎上去,这意外的一幕使得台下的人顿时有些傻眼,打得好好的,怎地就争起个剑穗子来?
谢云灯更是玩心大起,看到司徒灼面露焦急,他却偏是恶作剧般不给,二人在台上一时争执不下,青衣少年一击一退,将那穗子掩在身后,引得座下众人有笑骂的,有叫着快还给人家,还有的不知道在喝什么采的。这谢家公子在会稽一带不仅剑术了得,也是出了名的玩世不恭,寻花问柳的风流事屡屡有,竟也在试剑大会上逗起了姑娘家。
谢烟玉更是一把胡子皆扯乱了,“我就知这兔崽子是上去捣乱的!”
“谢公子闹着玩呢,谁也没想到这司徒灼会如此宝贝一个剑穗子,”封白乐陪着笑脸哄道,又把那剑穗子三字咬的重重的,硬是惹得苏合煦回过头来翻了他一眼,再回过头时竟看到水台上司徒灼把谢云灯逼至角落,待接过那一截流苏时不知怎地被拍了一掌,竟接连倒退数步,晃悠悠地用剑支着地半跪在地上,脸色顿时煞白。
座下一些有眼色的已看出惊河夜雨带伤上阵,而谢云灯不知自己这平平无奇的一掌竟有如此之效,直低头愣愣地看自己的掌心有些不可思议。
苏合煦抓着栏杆的手不经意地紧了紧,看到那个绯色的人影颤颤巍巍地,像是又要坠入水中般,心里不由得一沉。
局面已经有些混乱,好在江湖人士什么阵仗没见过,司徒灼拄着剑身缓缓站定,台下喝彩的人渐渐收了声,竟未看到她是如何起身的,只见得那一柄灌注了内力的破剑陡然在绯色衣裙边一展,一瞬间宛如分光化影,竟看不出有几个剑身同时破空而来,谢云灯抬剑相隔,电光火石之间仿佛惊雷乍破,快得仿佛看不见形质的剑身流转出清光点点,不过是兔起鹘落的片刻时间,谢云灯停住时,已然感觉剑气森森地萦在后颈,而自己却抬剑相隔的面前竟空无一人。
座下落针可闻,司徒灼收剑入鞘,接过那一截流苏揣进怀里,又跟谢云灯互相客套了几句,谢家公子便神情狼狈地下了台,连自己怎么被制住的都没看清,喜怒哀乐全摆在面上的少年人顿时面色灰败,连上了阁楼见到谢烟玉后的那一声“爹”都叫的不脆生生了。
“人家姑娘带着伤,就用了一式竟将你打得不分东南西北了!”谢庄主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又忍着有客在场不便发作,只得挥挥手,“过去与苏贤侄他们一起看吧!”
谢云灯灰头土脸地接过封白乐的梅子,味同嚼蜡,封白乐宽慰了他几句,三人便一起继续观战。
台上的司徒灼似乎对着破剑渐渐找到了感觉,竟是愈用愈称手,接连又败了两三人下去,皆是各大门派的弟子,惊河夜雨二十四式也只不过使出了十来式,剩下的门派里又想着别人上去喂招,又暗暗想要与这位玄门弟子一较高下,进退两难,司徒灼在台上得心应手,绯衣猎猎,一时间竟无人撄其锋芒。
封白乐揣着手炉又连连啐道,“你们看你们看,那些个大门大户的,要不是来个名头响点的把他们都激出来,还不知在人群中缩到几时呢,亏他们沉得住气,兴许都想着到最后人都战疲了捡便宜,这个惊河夜雨倒真是厉害,竟是越战越精神,只怕到时候旧伤复发,便宜了某些袖手观战顺便捡漏的猥琐之人哟。”
苏合煦横了他一眼,封白乐不甘示弱,“有些人对号入座倒是心急得很。”
“我看你这张嘴也是越战越精神。”苏合煦一语毕,已振衣而起,竟直接从阁楼上凌空而下,玄色衣衫在风里翻飞开来,待落入台中时,司徒灼身形一展,转过身来,目光凝定。
起初只见过这个人闭着眼睛的样子,只觉得沉静脆弱,如今看到那一双清亮的眸子定定地看过来,苏合煦的心里莫名地鼓噪了一下,然而只是一瞬便又回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面容清丽的绯衣女子从容地行了个礼,依旧朗声报上自己的名号,微微一笑,又透出十足的英气。
“在下苏合煦,洛阳人士,前来领教司徒姑娘高招。”
剑出,清光一片,仿佛刺破了洪荒千古的寂静,空里搅起纷飞的流霜,周身似乎都隔得远了,人群不见了,高阁不见了,赞喝声与议论声也不再闻,仿佛只有一处水中圆台,玄色的衣衫飘零辗转,如同只是深秋的最后一片落叶。
剑尖破空连点,直逼他周身几处大穴,然而无形的剑气却在接近那一身玄衫之时被震散开去,消弭无形,苏合煦赤手空拳不用任何兵刃,并指弹剑,惊神指的手法使出的却是凝露指的内劲,短短一瞬便可见所学庞杂,所有的招数几乎在中途便又变幻了路数,让人匪夷所思防不胜防。
而这样的身手,武学杂糅,集百家之长,却也恰到好处地掩盖了自己原本的师承与真正的实力。
绯色身影快如急雨,织就的清光宛如曼妙凌厉的落网,二人相击之下,高台四周的水波一圈圈荡漾开去,震得湖底锈剑龙吟阵阵,座下无人再言语,绯色与玄色在交织的剑气中纵横相错,观者无不目眩神迷。
连谢烟玉都凭栏而立静默观战,一旁的封白乐倒是自得其乐,谢云灯看得目瞪口呆,方才明白司徒灼刚出场那会分明是让了自己数招,又适应了一会儿武器,不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又无奈不能再次上场挑战。
“十招之内司徒灼就要输了,”封白乐揣着手炉连连摇头,“司徒灼有伤在身,又接连打了数战,已经是强弩之末,除非苏合煦自己放水……诶诶诶?苏合煦在干嘛?!”
密布如雨的剑光中,苏合煦却悠然自得地收了招,放缓了进攻的节奏,那一身的从容姿态,仿佛只是来这片剑气织就的冷冽清光中,赏一朵花。
司徒灼也放缓了节奏,照当下的情形却是以快打快最好,但局面由不得她掌控,这个玄色衣衫的青年气定神闲,无形之中操纵着水台上的一切变化,二人辗转腾挪之间,又电光火石般的交换了数招,皆是精妙缜密的身手,司徒灼凌厉,苏合煦却更显诡谲多变。
“封兄……”谢云灯扯了扯封白乐的袖子,“眼下你看,苏兄是在……”
封白乐吞了个梅子,“兴许是打得正尽兴,想在台上与司徒灼多留会儿,又也许是想调戏调戏这姑娘,不知道除了剑穗子可以抢还有哪里可以抢的。”
谢云灯一口噎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不敢再与这长舌的大夫多做言语。
封白乐却毫不在意,揣着手炉故意大声道,“苏小子,互相喂招也不是这么个喂法,这得打到天黑,还要不要吃饭了啊,还是说,”封白乐故意清清嗓子,换了副玩笑的语气,“惊河夜雨姑娘秀色可餐,你也不用吃饭了?”
座中侠士也有哄笑的,也有不动声色的,不过到底还是想快些看分个胜负的人多一些,一瞬间,剑芒带起风中雪粉,宛如吞吐乾坤之势,清光宛如星河倒悬,只听得铮铮交击,声音急挫,宛如烈雨倾覆,江河奔涌,然而就在那剑气纵横捭阖之下,仿佛有至简至拙的一笔,又仿佛弦张到极致的一记绝响,似是哗啦一声拨亮了天幕,细碎的星子从空中纷纷而落,一时间仿佛落花满庭,清光熠熠,那众人眼中落下的星芒,竟是碎成千万片的剑身。
那一袭绯衣站在万千清光中,一时有些怔怔,抬眼望去时,那玄衫的人也正看着她,目光里波澜不惊,仿佛两人只是共沐了一场星光,星芒璀璨之时,便一起看一看,待最后一点蓬勃的光芒散尽,便各自离开了。
三天之后试剑大会结束,乌金玄铁花落谁家已变成无足轻重的事,江湖人士皆在谈论的,便是第一天那最后一场比试,惊河夜雨与那个叫苏合煦的青年。
试剑山庄的山道上覆着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二人打马而过,封白乐拥着雪白的毛皮大氅,苏合煦又是一身深紫的劲装,恢复了那副世家子的打扮,二人在山下驻马,前方山道上策马回来的人是庄内的侍剑弟子,朝他们一揖首,“封公子,苏公子,剑已送到了。司徒姑娘说多谢苏公子盛意,让我将一物转赠于你,说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苏合煦皆过那物,一枚通体透亮的翡翠令牌,封白乐伸长脖子刚凑过来就是一阵惊呼,“青杏令!”
“原来这个就是青杏令,”苏合煦莞尔,“江湖传说的免死令牌,倒是实用。”
“玄门雪谷虽避世隐居,但每年都会派出一批弟子出山修行,悬壶济世,而青杏令江湖上只流落辗转着几枚,相当于玄门拜帖,凭此令者可入雪谷求医问药,做客拜访,唉,求也求不到的免死令牌啊,想必司徒姑娘竟赠与你这玩意,定已是把你当玄门之友看待了。”
“玄门之友吗?”苏合煦笑了笑,不知忽然想到什么,又不再言语。
二人拜别门人一路往北,离了众人谈话皆是轻松很多,封白乐直骂苏合煦小气连令牌都不给他瞅,乌金玄铁倒是说送就送。
“本来就没想得到的,顺便借花献佛捡个便宜好人当当对不对?”封白乐没好气道,“谢烟玉亲自锻造的剑,就这么送出去了,我都见都没见到一眼。”
“你又不用剑,我也不用剑,要那铁块何用?再说我折了人家的剑,好歹都是要还一把的。”
“唉对,谢烟玉还是没沉住气跟我打听你了,不过是通过谢云灯问我那场比试你用了几成力,我说你用了五成,只因司徒灼受了伤也不便使全力。”
苏合煦点点头,“如此甚好,反正他们也看不出我师承来历,我不过用了三成力,司徒姑娘也真撑得住,我见她下台之时脚步虚浮,也没作停留便走了。”
“她重伤在身,不会走太快,就怕被她揍输了的人心怀叵测,伺机报复……”
“你说的对!”苏合煦忽然浑身一震,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惊河夜雨风头正盛,若是有人趁人之危!”随即眉头一皱催促道,“走走走,快走!”
封白乐简直无语,只得跟着他一路赶着马跑起来,“我不过是随口这么一说,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在意那剑穗子的事情,你说要是拿你那坠子跟她的剑穗子相认,她会不会因为救命之恩再送我们一面青杏令啊,这样我就也能有一张免死金牌了……”
“对对对,快走!”
“……我觉得你根本没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