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中,这是我与何婧珊对峙时,冯澜头一次那么肯定地站在我这边。我在这边感慨丛生之时,何婧珊却脸色苍白而木然,腮边挂了几点莹润的泪珠,沿着这些泪珠一路向上的肌肤上,是一道晶晶发亮的泪痕。作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说,显得略微有点木讷。从愣忪地停留在原地到转身离去,这个过程大概维持了五分钟左右,这说明,虽则失态,但她还是克制地保持了她一贯的冷静作风。
那天的聚会并没有由于这一段插曲而变得气氛尴尬。若要追究原因,我想大概是因为冯澜厨艺还不错的缘故。只是在吃饭的过程中,我接到一条对面坐着的夏苗苗传来的短信,她说,我今天颠覆了一个认识,以前认为但凡长得跟日月星辰似的男子必然都是受,没想到,冯澜竟然很攻啊。不俊而娘,这是下品;既俊且娘,这是中品;俊而不娘,这是极品。刚才的表现,全亚洲只有一个男人可以与之匹敌,就是离婚前的谢霆锋。这个类比的失败程度堪称含血喷人,以至于我只能淡然回她,彭洲木才极品,彭洲木全家都是极品。
饭后诸人纷纷离去,收拾完厨房,我和冯澜靠在沙发上看叶念琛的爱情三部曲。当放到第二部的时候,我打了个哈欠,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冯澜的编剧身份,顿时觉得对看电影这种事情开始兴味索然起来。于是借题发挥试图和他聊天:“你说,爱情里面,信任多重要啊。但是如果有欺骗存在的话,信任又该如何生存呢?”
他闻言淡淡瞥了我一眼,问道:“你是想睡觉了吗?”
我被戳中心事,却嘿然笑道:“不是,你看你今天就这样完全无条件地信任我,哪一天如果我骗你,你怎么办?”
他侧过头,一双眸子里有墨色的波光潋滟,他就这么看着我似笑非笑:“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的信任是没有根据的?”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像浸在寒水里的星辰般澄澈明亮,但我看着他越挨越近的脸,心里开始发起怵来,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他沉默了一下,突然笑起来:“筠君,你说你连接吻都不会,还能让人对你有什么想法……”
我愤怒地提起沙发上的抱枕向他扔过去。
他用手接住,微微一笑:“好了,好了。”伸过双手覆住我的掌心,道:“我今天说的话,都是认真的。”
这句话迫使我把今天他说过的话全部在脑海里回放了一遍,末了却突然发现了问题:“何婧珊为什么会知道我和苏乔去凌云山的事情?总不可能是被她恰好碰见了吧?你记不记得,那天在我们学校,她还说不认识我……”
他伸出手一把揽住我,靠在他的胸膛上,我的面庞触上他柔软的衣料,双臂一路攀爬扶住他的肩,我心里挣扎了一下,却终究放开了思绪,我想,那么多年了,这却是我们第一次亲密无间的拥抱。那句话自我们重逢开始他便说了很多次,但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他说,筠君,虽然迟了一点,幸好还是等到了。他的手心揉着我的头发,说:“筠君,那么多年了,不管谁欠了谁,也该还完了。从此让她退出我们的生活好不好。”
如果我说好,显然不符合一向求真求善的人物个性,于是我不依不饶:“不好。这根本是两回事。”
他无奈地笑笑,吻了吻我的额头:“好吧,如果你那天和苏乔去的酒店是伽蓝优昙,那就很好理解了。何婧珊爸爸的公司,参与了那家酒店的管理。”
这个理由并不能很好地说服我,如果参与酒店管理就意味着天天去查客人的登记入住情况,那这种管理方式显然有失专业,甚至于有失理智。但接下来他俯身的一个法式长吻又把我带到一个目眩神驰的世界。我想,时光停留在这一刻就很好,一方天地圈定两个人,四周炫耀着带了秋光的柔软绿意和润湿的空气,从此岁月静好,细水长流。
冯澜在第二天一早便匆匆赶赴J城。我送他出门过后,在屋子里呆了很久,思念如时光一样无穷无尽,屋子里处处充斥着他的影子和气息,导致一草一木,一桌一椅看在眼里都像得道成仙了一样分外灵动。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从人类学的角度来讲,这是原始社会最初级的宗教形式万物有灵论;从文学角度上来讲,就是我变成了一个善于移情的人,简称诗人。无论哪种状况对于一个做哲学研究又恪守理性的人来讲,都等于是灭顶之灾。思及这种情况,我只有无可奈何地想,冯澜,为了保持我的专业气质,你还是快点回来吧。
而冯澜果然回来得很快,只是回来过后,没有在C城作过多停留,而是直接赶赴离C城几百公里之外的思雁沟开始了紧张的拍摄。
他去思燕沟的那天正好我们同门聚会,蒋翊高调地拉着夏苗苗的手登堂入室,看得一旁的导师喜笑颜开:“就是这样才好,书要读,终生大事也要解决。”说完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嘴角不经意朝下一撇,眉心微微皱起,那段时间我晚上正在看一部分析微表情的美剧,轻而易举地判断出这个表情属于恨铁不成钢过后衍生的忧愁。
于是我站了站来,作出一幅乖巧状说:“白老师,我也有男朋友了。”
接下来导师的那个表情属于大彻大悟后的泫然欲泣,连声音都有一丝颤抖:“那就好,那就好,怎么今天不带来见见我?”
我回答:“他是编剧,今天跟着进组拍摄去了。也不远,就在思燕沟。我原本想着,等他回来,就带他来见老师。”
一旁的师兄们识相地纷纷赞扬起冯澜年少英俊,才华横溢,听得导师一张脸笑得几乎快返老还童。一片其乐融融中师母突然开口感慨:“上次大家这么高兴聚在一起,还是苏乔也在C城的时候。他平时也真的太忙,很少能和朋友好好聚一聚。”
经过那天在工作室的洗礼,在座众人听到了苏乔名字都面露尴尬之色,一时席间默默无语,这种情形看在眼里,我不由想,这大概就是哥不在江湖,江湖上却流传着哥的传说。
生活还是在一如既往。掐指一算,正好是冯澜进组后的第五天,那段时间我接到一个选题,关于这个城市里为挽救各种濒临断层文化而努力的艺人们。这天下午我的行程是到C城中最古老而庞大的道观中采访一个老道士,他大隐隐于世这许多年,日复一日几近固执地研究传统道乐。中午吃过饭,我正想往道观中赶,临行前却发现自己的录音笔落在了家里。
冯澜的工作室离杂志社并不远,于是我便回家拿录音笔。刚拿上准备出门,只感觉微有一阵地动山摇,接着啪啪地一阵响,房间里有东西掉了下来。
C城地处地震活动活跃的板块交接带,这样的轻微摆动,生活在这个城市本是习以为常的事。我松了口气,却发现是冯澜的书房掉了东西下来。
那是他平常创作的地方,地方不大,挨着墙的一面做了个很大的书架,就占据了一半空间,书架旁边是他的书桌,上面整整齐齐地搁置着稿纸和水杯。虽然这些日子我一个人在家,但我却很少走进他这个房间。入秋以来连绵的雨水让房间的四壁氤氲出一种沉甸甸的润湿的味道,依附在书柜上,使暖色的漆泛出了一层带着润湿气息的温润光泽。
书柜上掉下来的东西是上次在他车上看到的置物箱。我将散落一地的CD一一拾起装好,这才发现除了CD之外,掉下的还有几个黑色封皮的厚笔记本。其中一本跌落地上的时候摊了开来,微微卷起的页缘有点发黄,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很多数字和字母。这种数字我瞧在眼里十分熟悉,有些隐隐的念头在大脑里面转了个弯过后,终于在我生平对数学为数不多的记忆中,搜索出来上面记录的东西学名叫作三角函数。
我从来不知道冯澜竟这样怀旧,连高中时候的数学笔记也这样完整无缺地保留着,一时之间也生出了些感慨,于是抽过本子看了起来。在笔记中,他详细记录对比着一道题的好几种做法,他一向是个这样认真的人。翻过几页后,在一堆数字和符号中,突然出现了一行小字:“筠君的做法虽然是对的,但是每次思维都要绕一个不必要的弯,这样太浪费时间,我要把她的思维调整过来。”接下来又是一道题,先是记录了一个连篇累牍的做法,旁边打了个括号,写了个小小的“君”,紧跟后面的解法则是省略了一些步骤。后面的解法则越来越趋向简略,到最后则将先前的累赘一扫而空,剩下逻辑清晰的解题过程。
我扶着额头站了起来,头脑冷静地冒出一个问题,记忆中的冯澜,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
在青春时期那场最刻骨铭心的心事中,我一向认为,是我先喜欢他,然后被他察觉感动,最后终于喜欢上了我,并且没有分毫怀疑地认定,这就是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