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么一吼,宋天昊才算是清醒了,连滚带爬地去把车开了过来。一旁的宋天泽赶紧将父亲扶进了后座。向来玩心大过天的宋天昊,也有两样其他兄弟所不及的本事,一是绘画,妙笔生花的本领属于天赋,留洋这几年,技艺更是精湛了不少;二是车技,飞驰起来想要甩掉跟踪的尾巴,简直是轻而易举的小事一桩。
抬表一看,早晨八时一刻,还有五分钟就到达坪京站了,傅崇林父子所乘坐的列车已在减速中。手持望远镜的宋天玉,对了对时间,示意邹副官以及几名亲信照原定计划行动。
此时,傅崇林父子正在包厢里休息,整节车厢都安排了随行的护卫。即便如此,傅怀澄还是对父亲放弃乘坐飞机有所担忧,不明白他何故执意选择了危险系数偏高的铁路。
“难不成是怕我成了张作霖第二?”傅崇林悠哉游哉地抽着雪茄,冷不防地抛出了一句。相比身材高大的宋宁旭,傅司令的体格则要偏瘦些,却不失精干。
“父亲,哪有这么诅咒自己的?”傅怀澄一路保持着警戒状态,“我是对日本人不放心,您对诱降始终冷处理,怕他们一旦失去耐心就会下狠手。”
“生死由命,成败在天。亲儿子还监视我,何况日本人?”傅崇林的一语道破,让他最为如鲠在喉的竟是身边的儿子。
对于父亲的挖苦,傅怀澄颇感难堪,不过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劝道,“我是不想您步宋宁旭的后尘,校长当下的安排自有他的考量,就如今的形势,剿匪也是迫在眉睫。”
“住口!”颇不耐烦的傅崇林暴声呵斥道,“少拿老蒋当幌子,我看你是被戴笠洗脑得六亲不认了,别以为我不清楚你在重庆干得那些缺德事。有时我真恨不得……”
“恨不得枪毙了我?”父亲对自己的抵触与厌恶,远比想象得要来的剧烈。
“你再执迷不悟,他日定会后悔莫及。”傅崇林颓然地长叹一声。
随行的一个护卫送进来两份早餐和当日报纸,傅崇林索性自顾自地看了起来,懒得再跟儿子做无谓的交谈。看到三分之一时,列车已缓缓驶入了坪京站台。车刚停稳,傅崇林就站了起来,走向车窗位置,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的人群。
只见站台上一阵骚动,这时,护卫来报说是外面发生枪击事件,为防不明身份的人对司令意图不轨,特请移至其他车厢避人耳目。见怪不怪的傅崇林戴上了帽子,随着护卫走向了前面的车厢。而傅怀澄为防万一还与护卫调换了顺序,走在了父亲前面开路。
在走到一节车厢的开门处时,突然冲上来了一个年轻人,帽檐压得很低,使劲拨开人群往前面跑去,后面还追着一群警察,车厢内随即混乱开来。这时,前方的傅怀澄意识到事情有古怪,回头寻去已找不到父亲的身影,在后的护卫也全然不知情。
偏偏在进站后发生此等骚乱,傅怀澄迅速搜索着能预想到的种种可能,料定是有人冲着父亲来的。既然并未立即暗杀,说明是想要活捉,那肯定要在得手后立刻离开车站。于是,傅怀澄带着随行的几名护卫,下到了站台,分头寻找。就在他们进入候车室后,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竟是傅崇林所坐的包厢轰然爆炸,一时间火光四起,烟雾弥漫。
在一间教会医院里,手术室的门紧闭着,还亮着“进行时”的灯。此时,宋天泽、宋天玉以及宋天昊都只是等候的病人家属。这间医院的院长是位英国人,曾在战争中被宋宁旭所救而免于日军的迫害,故从此对其心怀感恩。此刻,宋宁旭和傅崇林正是选在手术室里进行秘谈,之前的种种不过是伪装成理所当然的铺垫。
“玉儿,拿我当引子,是你的主意吧?”宋天昊低声跟坐在旁边的七妹秋后算账。
“六哥艺高人胆大,而且演技还好。”聪明的宋天玉早就准备了一摞高帽。
一听演技两字,宋天昊就来劲了,“那还用说,大学时,我可是戏剧社的角儿。”
“话说回来,老六你这次可是让父亲刮目相看了。”宋天泽打趣地说。
“不可能,老头子无非觉得我是本色演出,外加光明正大地还了嘴,他不跟我没完就阿弥陀佛了。”说完,宋天昊还不忘做了个无奈的鬼脸。
宋天玉坏笑地说,“六哥,你对父亲研究得够彻底,现在背后敢叫‘老头子’了”。
“鲁迅先生不还说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宋天昊还引经据典起来。
三个小时后,灯灭了,宋天泽陪着父亲一同回府,而宋天玉负责将傅司令安全送回车站。宋天泽原本的分工正好相反,一说出就遭到了七妹的反对,她还振振有词道,“若不小心被人看见,就不难将你与所谓的劫持联系起来,后又发生了爆炸,更是有口难辨了。而我既未回过府,也从未涉足军政,有个万一,也好搪塞过去。”
这番利弊权衡下来,听得宋宁旭也半喜半忧,喜是喜女儿的巾帼之才,而忧是忧她还是被牵扯进来。可这确为眼下最为两全的方法,而今大局当前,宋家男子也都无话可说,未存半分妇人之仁,只好同意了。
临近午时,北方的阳光,天生的干燥,算不上舒服的气候,却是熟识的感触。在耀眼的光线下,细微的尘土凌乱地飞舞着,纷扰中带着些许俏皮,似乎努力想要让这个乱世显得没那么晦涩难耐。
宋天玉护着傅司令,从医院后门进了提前安排好的车里。车子开动后,正襟危坐的傅崇林率先打破了沉默,“七小姐虽无缘做我傅家的儿媳,却注定做得了宋宁旭的左右手。”
“您这么说,我实在惭愧了。逃婚一事,纵有千般理由,我也是难辞其咎。”对于傅司令中肯的话语,宋天玉吃惊地发现,傅家父子倒非一丘之貉。
“现在我真觉得是那个孽子配不上你。罢了,都过去了,如今国难当头,这些儿女私情又算得了什么。” 久经沙场的傅崇林不仅是条血性汉子,还心如明镜。
“父亲一心抗日,望傅司令能与之并肩作战,虽说也许竭尽一己之力,未必能力挽狂澜,也至少为国为民都问心无愧。”对于父亲的抗日主张,宋天玉是全力支持的。
“这个尽管放心,只要是打日本人,我傅崇林绝无二话。匪患闹得再凶,能比亡国来得严重?当务之急肯定是得要迅速把鬼子灭干净了。”关于首先抗日的问题,傅司令与宋宁旭可谓是心照不宣。
眼见快要到车站了,前方已有大量警察在盘查来往人群,想必傅怀澄也联合做了部署。此时若直接开过去,唐突的露面不算,也会为宋家增添了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宋天玉检查了下随身的手枪,咬了咬唇,随即低语一番,傅司令点头默许。
只见车子打了个转弯从站旁的路口绕了过去,宋天玉不经意朝火车站大门口望了眼,正好看到傅怀澄带着一行人四处查看。他的外表几乎没什么变化,此时再见,却已是对面不相逢了,那个曾让宋天玉牵挂于心的男子,永远只能留存在过去的回忆中了。
人群中,突然响起枪声,****再起,警察立即循声出动。原来,宋天玉找了个隐蔽之处下车,混入路上的行人中,趁人不备向天开了两枪。吸引了目标后,宋天玉立即把手枪一抛,靠近追过来的警察走了过去,还故作气愤地呐呐自语,“真是无法无天了,肯定又是那些猖狂的匪徒,竟敢光天化日做这等暗杀的勾当!”
就在宋天玉引开警察的同时,傅崇林下狠手在胳膊上划了道口子,也趁乱跑进了车站,顺利地与傅怀澄会合,谎称遭到了不明之人的劫持,好不容易才拼死逃出来的。看到父亲还带着伤,傅怀澄顾不得多问什么,马上叫来了医生包扎。
后经查证,爆炸事件为日本特务有预谋地提前把炸药埋在铁轨上,企图制造第二个“皇姑屯事件”。至于车站的****,既未抓到嫌疑人,也没有相关证据,警察厅为了交差免责,遂一并安到了日本人头上。之后傅崇林以行踪暴露为名,取消了北上祭祖,即刻南下返回。
回到自己的地盘后,傅崇林多次打电报到重庆,以日方先下手暗杀为由,强烈要求联合宋宁旭部继续对日作战。适逢日军侵华力度有增无减,重庆方面也在考量剿匪与抗日的同时性,遂分别派了特别专员去慰问宋宁旭和傅崇林。随后,病愈的宋宁旭再度出山,与傅崇林一致对日抗敌,至于剿匪之事则另移他人。
所谓的“削藩”一事,暂时就此告了一段落。此后,有了傅崇林的鼎力支持,宋宁旭也在短期内迅速恢复元气,只待瞅准时机与日本人奋力一战了。
江南的傍晚,断断续续地下起了小雨,打开着的窗,不时飘进来些微潮的水汽,也带着低了几度的寒冷。穿着单薄的戴琳不自觉地抱着胳膊,细心的乔声默默地起身去关窗,无意中望了眼对面的念园。七小姐暂别后经历的惊心动魄,怕也是裴翊所未曾猜到的。
“那宋家的危机解除了,七小姐是不是就立即回念园了?”戴琳尤为关心七小姐和裴翊的这段情,波折之后,何时才能重逢。
“听爷爷说,最初是碍于曾祖父的身体,七小姐不忍马上离开。后来等他身体恢复了,宋傅又再度联合,偏又遇上日军疯狂轰炸主要的交通干线,那时就是想走也很难走得了。”
谈到爷爷说起的这段插曲,宋佑廷暗自感慨,不做乱离人,就是怕极了离散之苦。故事说到这里,老居士始终只字不提“玉冢”,也半句不说七小姐最后的下落,似乎打定主意要摆足了悬念,抑或是他也在逃避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