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人美兮赵女佳,其室则迩兮限层崖。
云为车兮风为马,玉在山兮兰在野。
——《吴楚歌》
古分天下为八音,为匏、为土、为革、为木、为石、为金、为丝、为竹。有“八音克谐,神人以和,无相夺伦”之说。
埙为土音,出于土,合以水,琢以金,点以木,成于火,得五行之精,饱含着大地的沧桑和悲壮。
落日。
朵尔丹娜吹得也是一曲她心目中的《落日》,低低的徘徊,哀哀的沉诉,远远的轰鸣。
往日,幻化成如血的潮水,在如血的落日下涌上来。
“燕云,这本是笛曲吧?”宇文素眉站在她身后。
朵尔丹娜点点头,自从她捏碎了那管竹笛,就在也没有用过笛子。她苦笑道:“我……也只配用这土生土长的东西。”
宇文素眉心中满不是滋味,她跟随向燕云已经四载。或许开始是因为怜悯,但后来就为了一些说不清的原因,向燕云和她走得要近些,说的话也多些。这个骄傲而飒爽的女子,实在有着太多的心事。
“别说傻话了”,宇文素眉拍了拍她的肩:“天下还有什么是你不配的?难得特勤英雄了得,又对你如此痴情……”
朵尔丹娜站起身来,拂了拂身上的泥土,目光有些迷惘,似乎在自顾自的冷笑:“我……讨厌打仗,但离开风云盟,离开战场和厮杀,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素眉,你知道我为什么迟迟不让你加入风云盟么?”
“知道……”宇文素眉螓首一低,轻声道:“我功夫差……”
朵尔丹娜展颜一笑,笑容又随即隐没:“我只是不想让你沾血,只是想让你干干净净脱身。”
宇文素眉的眉头掠过一丝阴影:“我也沾过血的……”
“那不同!”朵尔丹娜轻轻拉起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你是好人家的女儿,迟早还要回到那个世界。素眉,你真的要为伍将军守节一世?你还不到三十岁啊!”
宇文素眉的眼前顿时闪过一个影子,光洁俊朗,英武儒雅,温柔而自信地笑着。
她的心一下痛了起来,回忆中的影子变得狰狞,紧紧揉捏着她的神经,忽地扭过头道:“燕云你胡说什么?明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可不是我的。”
“大喜?”朵尔丹娜一怔,目光冷的象天山之巅的寒冰。
“是啊。”她忽然伸开双臂,似乎要拥抱整个蓝天,“我没有理由再拒绝他了!可汗在防着他,苏察在盯着他,朵尔丹娜若是不嫁给咄苾,一切太像个骗局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没有想过,我也会经历这种婚姻。”
“燕云”,宇文素眉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她记忆中似乎还没有见过面前这个冷锐而犀利的女子如此激动。
“别喊我向燕云”,朵尔丹娜用力碾着地上的青草,深蓝色的马靴上沾着几茎断了的草叶,“在这片草原上,人们只认识朵尔丹娜!”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归宿就在眼前,她却如此的激动。
宇文素眉无话可说,也低了头。她的脚上是一双烟青色的绣鞋,纤细而秀美,在草原上随处可见的马靴中显得极是突兀。
落日快要彻底沉默了,浓重的有些发黑。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满怀心事的并肩走了回去。长发和长发一起在黄昏的迷幻中飞扬。
第二天,咄苾王要迎娶骑白马的朵尔丹娜。
那是神话和神话的结合。
咄苾王一声令下,各个部落纷纷献上金珠银饰、奇珍异宝……一盘一盘摆在朵尔丹娜崭新的青毡前,堆积在富丽的帐篷里;江湖上的贺仪也源源不绝的送到,堆积如山。一时间,那新娘的帐篷处处珠光宝气,竟让那洛阳西苑、江都行宫也失了三分颜色。
朵尔丹娜皱着眉头,有些厌倦地看着那些箱子、盒子、盘子……无数手捧珠宝的突厥牧民诚心诚意地看着她,企冀这白衣的仙女肯收下他们的献仪——从箱底的布包里,密室的铜柜里,海外的集市上搜集来的宝物,足够让几百个新娘子风风光光地嫁人。
“朵尔丹娜,可汗旨到——”传令官快马而至,满面春风地一站。
朵尔丹娜实在有些不耐烦了,冷冷道:“念!”
传令官愣了一愣,单是这蔑视可汗天威一条,便是杀头的罪,他权衡一番,还是决定佯装不见,传旨道:“诸神在上,始毕可汗圣谕,册加朵尔丹娜狼主封号,属地燕然山,方圆五百里。赐黄金千斤,明珠百斛,玉璧五十面,上等牛羊五千头,七宝玉带一条,汗血马十匹……”
朵尔丹娜眉毛一挑,不耐烦地打断:“又是这些劳什子!”
那传令官看着她,恭喜又没法恭喜,指斥也不敢指斥,只得连连躬身,退了出去。
宇文素眉有些看不过去了,提醒道:“朵尔丹娜,你至少也算半个突厥子民吧,见到可汗的圣旨,总得给个面子,有些个起码的礼节才好。”
无奈地坐下,朵尔丹娜随手拎起一串珍珠,在手指上一圈一圈绕着,“我知道,只是……还没习惯罢了。”
帐外,忽然起了一阵喧哗。
远处一列马队,径直向这边赶来,马队后是一大群牲口,远远拖到天边。
宇文素眉惊得合不拢嘴:“是你的嫁妆啊!”
连朵尔丹娜也吓了一跳,这样子遮天蔽日地送嫁妆,倒也闻所未闻。
“见过狼主千岁!”那头人连同士兵远远跳下马,施礼道:“请狼主清点数目。”
朵尔丹娜一笑,掀开手边一头的扎包往里看了看,笑道:“辛苦了!多谢!这一份你带兄弟们去分了吧!”
那名头人惊得目瞪口呆,这里面是一百斤黄金。有这么些金子,他们一生一世也不用吃这奔波之苦了,没想到一趟差使,竟发了笔横财。
他连连叩头,口称:“多谢狼主!”足足叩了十余下,才小心翼翼地牵马走了。走了老远,才听到众人一片欢呼。
可贺敦、百官、各个部落的头人,回纥、契丹……西域各国以及东北突厥的属国,甚至汉人头脑们的贺礼也是大批大批送到。随处可见高丽的参王、契丹的铁具,大宛的良马和美酒以及中原的瓷器与书画,江南的丝绸锦缎。绝色的女奴和道不出名目的奴隶满满地站了一地。
突厥是北方的大帝国,风云盟又是天下第一的帮会,其中无论哪一个说不定就会取隋室以代之。这两个头脑人物的联姻,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惊天的迅闻。
宇文素眉笑盈盈地在一盒盒波斯的宝石里挑选,“来啊,我给你做一顶世上最美的王冠。”
被那些陌生的人和目不暇接的繁文缛节包围了这么久,朵尔丹娜忍无可忍地唤道:“阿齐!”
阿齐是咄苾刚拨给她的尉官,一听招呼立即赶了过来。
朵尔丹娜吩咐:“清点一下牧民们的献仪,尽数收下。然后从其他金珠里,选取双份的礼物送回去。那批男女奴隶,愿意回家的赐给路费回家;不愿意回去的,赏他们每个男人一头牛,每个女人一口羊、一匹丝绸、十两银子,随他们在哪里生活,没有地方去燕然山也可以。霍里和查贝的家人一家送去千两黄金。其余的,分为三份,一份给风云盟的兄弟,怎么着也是我成亲,大家同喜;一份给咄苾犒军;一份赏给这周围的穷苦百姓。中间若是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好折算,你们拿去分分好了。”
那个叫“阿齐”的尉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一大堆财宝转眼间就被她分了个干干净净。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快去!”朵尔丹娜满意的打了个响指:“素眉,给我找身新衣裳,嫁个人而已,又不是开杂货铺子。”
阿齐战战兢兢地退下,逐条宣读狼主的命令,远远近近的,草原变成了欢呼的海洋。
朵尔丹娜乐呵呵地扯了扯宇文素眉:“嘻嘻,没什么宝贝给你玩了!”
宇文素眉苦笑着叹气:“幸亏我没把贺礼送你,不然这会又不知给你分到哪里去了。”
“你送我的我哪里舍得分掉?你没看那些牧民送来的礼物我还留着呢。”朵尔丹娜冷笑:“他们送的只不过是风云盟向盟主,是咄苾的王妃罢了!”她忽然想起来,来了精神:“你说有东西送我?什么什么?”
宇文素眉打开一个小包裹,抖开,是一领披风,银灰丝线绣的腾云纹,当中是一只雪白的鹰,银白色彼此映衬,宛如一色又泾渭分明。
“给你挡风吧”,宇文素眉羞涩的一笑:“我绣花的功夫和手上的功夫也差不多……”
“好姐姐”,朵尔丹娜揽住她肩膀:“晚上我就披着它成亲。”
两个人在帐篷里嘻嘻哈哈笑成一团,也分辨不出谁是那叱咤风云的英雄。
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似乎只是风掠过牧草。
“谁?”也不见朵尔丹娜有什么动作,已掠到帐篷外。
门外,站着个小小少年,有些胆怯的捧着一束雪白的花,额头和四肢全是擦伤。
“姑姑——”他抬起头,脸蛋已是通红。
“哪儿来的?这是雪芙蓉啊!”朵尔丹娜一惊:“阿来,你这个浑小子居然上了无端崖!你没死真是万幸,风云盟里多少好手都不敢去,你知道么?”
她一怒之下,举起雪芙蓉就要甩掉,转眼一看,阿来的眼中噙满泪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来。
朵尔丹娜心软了,她抚摸着阿来身上的伤口,安慰道:“好了,姑姑喜欢,不生你的气!”
阿来用力一甩头:“姑姑喜欢就好了。”说罢,扭头就跑。
“这孩子脾气还真有点像你!”宇文素眉笑道:“只是真让人担心死了,居然到那地方摘了这花下来……”
朵尔丹娜抚摸了一下花瓣,眼睛亮了起来:“这孩子我喜欢!好,今晚我就带着你们的贺礼成亲。”
按突厥的礼仪,婚礼是在黄昏举行,男方要到女方家中把新娘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