樽前放浩歌,便起泛烟波。
舟楫故人少,江湖明月多。
——唐·张乔
三月,草长莺飞。这是一个异常明媚的春日,敕勒川上,处处洋溢着蓬勃的生命与希望。
阴山摩天峰上,也终于染上了一重绿意。
总舵大厅之后的一片茵茵绿地极是开阔,但却是风云盟重地之中的重地,若要进入此处,必须经过五重的盘问,担任最后一重防卫的,本应是天鹰卫。但现在,竟是神农旗主骆碧奇。这里是风云盟主练功的场所——象风云盟这样的组织,对盟主的武学要求高到苛刻的地步,绝容不得分毫的打扰。昔年,向北天就是因为调理内息之时被贸然闯入的“朋友”突袭,才在太原城外全军覆没,如此的惨剧,绝不可能再发生。
向燕云盘膝坐在一方大石上,导引体内那股阴寒的内力循入百脉,这些日子来,她体内阴阳二气已渐渐合一,收发可以由心。
“见过盟主。”骆碧奇等她调匀了内息,才走上前躬身道:“冰风使敖楚狂求见。”
向燕云回首道:“哦?敖风使回来了?”
骆碧奇含笑:“是,敖风使带了重礼,要当面呈给盟主。”
向燕云摇手道:“快请!只是敖风使太过客套了,本座早已传令,风云盟中,禁绝上下人等厚礼往来——“她的话没有说完,眼睛就有些直了,偏门处,一个男子缓步踱入,青色长袍随风飘舞,额上扎着胡巾,双目中是难以掩盖的沉痛,手里倒提着柄冰雕玉琢的长枪。
自从那柄“巨灵枪”丢了之后,她一直苦于没有趁手的家伙,这柄枪实在极合她的心意。
骆碧奇躬身道:“盟主见责的是,属下等造次了——敖风使,快把枪收了罢!”说罢,告退转身而去。
“这个……”向燕云忙道:“慢着!”
骆碧奇回转身来,恭恭敬敬地问道:“盟主还有什么吩咐?”
向燕云咬了咬嘴唇:“这枪……倒是很扎眼,你们从何处得来?”
骆碧奇忍俊不禁,偏偏还正声道:“启禀盟主得知,这枪是一名文士家传至宝,名唤做‘寒阒’。至于如何到手的,属下就不明白了。”
向燕云心中一急,终于嗫嚅道:“那个……那个……我刚才一时失言。骆旗主,我当真没有见到这柄枪。”
骆碧奇哈哈大笑,要知道向燕云自小在摩天峰长大,与众首领一向以“叔叔伯伯”相称。但自从父亲惨死,性情大变,往往终月不见一笑。这偶露的小孩儿脾气,看上去真的是可爱无比。敖楚狂带着寒阒枪上山,云盟几个旗主一见便是大喜,骆碧奇不顾向燕云正在练功,连忙赶来求见,心中早就料定她绝舍不得这柄枪的。
“盟主果然好大派头。”一直侍立一旁的敖楚狂眼中却有了不耐烦的神色,这寒阒枪后不知染了多少血泪,他千里迢迢带上摩天崖,偏偏向燕云还推三阻四,他心中不悦,渐渐转为怒火。
十三四岁的黄毛丫头,竟然做起风云盟的领袖来。
他随手一挥,寒阒枪裹着阴寒的内力破空而起,向着向燕云直飞过去——他存心要试试新盟主的武艺,究竟凭什么领袖群伦。
向燕云笑吟吟负手而立,竟是丝毫不将这来势看在眼里,敖楚狂一惊——倘若一时不慎伤了盟主,可真是天大的罪名。
枪到面门,向燕云才略略把头一偏,懒洋洋伸出两根指头在枪杆一拨,寒阒枪跳起半个圈儿,端端正正落在手上。向燕云点了点头:“敖风使,名不虚传。”
“惭愧……”敖楚狂倨傲之态尽敛,“属下冒犯了。”
向燕云抿嘴一笑,她此时武艺,本不比敖楚狂高,只是一来虬髯客所教的正是至阴至寒的路子,二来论及玩枪,这风云盟上上下下还真没有人敢在她面前出手。
敖楚狂简单将沉香一家的事情说过,恭敬道:“盟主,属下有个不情之请。”
向燕云接口:“你要我杀了杨素,替张夫人报仇?”
“是。”敖楚狂点头:“杨素他扣留红拂在前,觊觎至宝在后,可恨他权倾天下,非请盟主帮忙不可!”
“红拂?那又是什么人?”向燕云奇道。
敖楚狂叹了口气,缓缓诉出一段往事:“红拂她是……沉香的女儿。文千和沉香素来淡泊,只生了一个爱女,便教她读书明理,朴素度日。但是……红拂她天生绝丽,甚至比母亲还美艳十分,一心想到外面看看世面,沉香管教的急了,红拂就偷偷跑了出去,唉,转眼已经五年了。五年前,沉香托我找她女儿,我很快就找到了……但是,那时候,红拂已经被杨素老贼搜罗进府里,做了一名舞姬。那时候她一心觉得新鲜有趣,死活不肯随我离开,我怕沉香伤心,更怕她冲过去找杨素要人,所以没有告诉她。一年前,我又去见了红拂,这孩子已经长大了,恨不得插翅离开杨府,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死活不肯跟我走。”
“那……那个男孩又是什么人?”向燕云直截了当。
敖楚狂皱眉道:“要说文千家的事情,我算是了如指掌了,但是那个孩子我也不清楚,文千只说那是他孩儿,我还恭喜过他老来得子……唉,我天天守在楼下,难得见到沉香身形,也不知道……也不知道……”说到这里,这位冰风使竟然脸红起来,又懊恼道:“盟主,只需借我千人即可,无论如何,我定要为沉香报仇。”
向燕云看了看他,淡淡道:“不行。”
敖楚狂万万没有想到,等了许久,竟然是“不行”两个字,索性顿足:“罢了,既然如此,告辞。”
“敖风使留步。”向燕云上前一步,转到他面前,“听我一言。”
敖楚狂冷冷,“盟主还有什么教诲?”
向燕云道:“教诲谈不上,只是想提醒敖风使,今天的风云盟,是什么局面。”
风云盟险些分崩离析,敖楚狂自然有数,不禁有些惭愧,“属下知道。”
“那好,杨素是天下重臣,这个时候风云盟出手,名不正言不顺。敖楚狂,你真想报仇,就再等三年。”
“三年?”
“是。”向燕云目光炯炯,“三年之内,海内必乱,而我风云盟必强。我答应你,三年之内,一定接出红拂姑娘,替你了却心愿。”
敖楚狂目露感激之色,向燕云又接着说:“只是你也答允我,三年之内,把昔年的冰风路弟子重整起来,敖风使,你毕竟是风盟使者,昔年的三千弟子走的走,伤的伤,你难道真的不放在心上?”
十年前,敖楚狂远遁红尘,今天听到三千冰风弟子,忍不住心头一震。
向燕云知他心中活动,又道:“你开口向我要一千子弟,可是敖风使啊,张夫人是一条命,难道风云盟的弟子就不是人命了么?我们既然有职责在身,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让属下弟子白白送命,你说,是不是?”
敖楚狂心悦诚服:“属下……忘记了。”
并非不知道,只是离开的太久,已经忘记了。
向燕云喂喂一笑,拈起那柄“寒阒”,这柄枪比起父亲的“巨灵”还要重上几斤,偏偏纤巧玲珑,似乎是为女孩儿家专门打造的一般。也不知道是什么质地,此枪通体生寒,似乎在与体内那股极寒的内力遥遥呼应。
向燕云几个起式,一招“龙跃于渊”,反枪横扫,枪风破空,竟隐隐有雷霆之声。一直流转不定的寒光骤然内敛,似乎消失在掌心。
敖楚狂与骆碧奇一齐大笑:“恭喜盟主,寒阒枪终遇其主!”
向燕云也不禁抿然一笑,心中总算又放下一块石头。
最为桀骜不驯的敖楚狂也终于浪子回头,风云盟的复兴,应该是指日可待了吧?
北国的太阳,升了,又落了……
摩天崖的春天,去了,又来了……
向燕云还是只会在闲暇时吹一曲《哀郢》,她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晖中越拉越长,慢慢长成了高挑俊秀的北国姑娘。
笛声呜咽中,两个纷扰的春秋缓缓过去了……
两年来,对向燕云不服的声音终于渐渐消失,她调整旧例,提拔新人,风云二盟奇迹般的默契起来,沿着各自的轨道壮大起来,短短两年内,不算天鹰卫,风云盟竟已有了三万之众,俨然是天下第一大帮会。
如此庞大的力量,即使无所行动,也令人暗自心惊。
但是显然,已经到了有所行动的时候。
三个月前,咄苾托人送来一只纯白小鹰,说是合了朵尔丹娜的名讳。
向燕云爱不释手,好生调养,闲暇无事时也出去纵马放鹰,白马银枪,人如天神,渐渐的,在草原上的牧歌里,朵尔丹娜也变成了传说。
一日,南方传来急报,向燕云接在手中,看着、看着,忽然微笑起来,将绫书捏在掌心,拍了拍摇光的脑门——
“摇光,我们该下山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