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茶的小伙计迈着轻灵的步伐来了,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手娴熟地挥舞着近两米长的壶嘴,几轮花样下来,只听“嘶”一声,透明的液体便腾起一小股热雾,准确无误地注入瓷杯里。
随着客人和老板的满意微笑,他一转头,提着壶便走了。清澈的大眼睛里,大概还在思量什么时候下班,也好去集市买点东西吧。
两个时辰过后,少年出现在了廉租公寓的门口。他已经换下了工作时的唐装,一身米色的随性装束破旧但整洁;那白皙秀致的脸上,一对大眼睛突闪着,怎么看怎么一个乖巧可爱的好孩子。或许看到,这么一个乖小孩混在市井贫民当中,居然一脸纯真的笑容没有被带坏,真是谢天谢地,可喜可贺,可口可乐,恭喜发财,推荐拿来……(扯远了,拉回来)譬如,与他形成强对比的,出现在门口的松炉。他依然是顶着鸡窝,衣服也凌乱着,仗着个子高大,顺手往小门顶上一撑,居高临下地拦住了少年的去路。
“嘻嘻……”松炉不怀好意地笑着,目光在少年身上窜来窜去,直见他睁大了清澈无辜的双眼。只见少年这天大概是走好运,领到那个铁公鸡老板的奖金了;手里正拎着赶集回来的大包小包,里面有一瓶酱油,几根麻绳,洗碗刷锅用的丝瓜囊,几个米袋子什么的。松炉一咧嘴,便嘿嘿笑道:“小弟弟,你买了这么多东西,去干什么呢?”少年抬起充满灵气的大眼睛,露出乖巧的笑容:“去搞绑架……”“呃?”松炉顿时全身一飘,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只听少年继续微笑着乖孩子状:“嗯,这些都是绑架用的,先用这瓶酱油去敲那个人的脑袋,然后用丝瓜囊堵住他的嘴,再用绳子把他绑紧,然后拿米袋子一套,就可以拖出去卖钱啦。”“呵,呵,那小弟弟,你要绑架谁呢?”“绑架鬼,鬼才有钱啊……”“但是,鬼嘴巴很大,要很多东西才能塞满的,这么小一个丝瓜囊,够吗?”“如果不够,就把你的袜子剥下来给我吧,还附带熏晕的功能哦。”松炉那一瞬间差点没想去死。他真的很想咒骂,其实自己的袜子是干净的(而且味道比某些女人的还好),如果真成了少年郢英说的那样,焚瑄不会饶了他。
一段玩笑过后,总算顺利通关。郢英便舒展充满活力的身躯,健步迈进简陋的室内。他的目光,很快被某个小门边上的身影吸引过去。
只见一个宽宽胖胖的身影蜷缩在门边,一见到少年过来,便回头憨憨一笑,食指在面前吹一声“嘘……”“河目,里面在干啥?”郢英好奇地睁大眼睛。
舅舅说,我们又有很厉害的人加入了。在谈事情呢。河目虽然个子很大很宽让他的身影显得比较成熟,事实上,也就一个17岁的少年。总是温和地憨笑着的他,好像有点傻不拉几的,又好像什么都置身事外,像个泥塑的弥勒。而他最大的爱好,是吃东西,各种能吃的东西都来者不拒。每当偷东西吃时,那平日里憨呼呼的模样,便会变得异常敏捷灵活,完全就是功夫熊猫的翻版嘛。
就算加入了反叛军,呆在这儿,这个胖娃娃也照样天天乐呵呵的找东西吃。他对“我要活命”的口号非常认同(因为人当然要活命,活着才吃得到好东西啊),但并不抱什么悲壮的仁义啊生死啊神马的,仅仅是因为,他的舅舅吕良是目前反叛军的总指挥。
“这孩子,老是傻乎乎的长不大。把他带到战场上,锻炼锻炼,让他脑子里装一些吃以外的东西。比如正义,比如男人的尊严。”舅舅瘦削严肃的脸阴森森,然后就不顾母亲的哀求,把他那两百斤的硕大身躯,在不知做了多少焦耳的功以后,总算拖到这里来了。
不过,来了才发现,其实完全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怖。现在,因为舅舅的庇护,还没怎么真刀真枪地打过,又交了一堆新朋友(和他同岁的茶馆小伙计郢英,便是其中一个),因此生活不错。如今,他也只是因为好奇“正义是什么啊,尊严是什么啊,好不好吃啊”,便藏在门边向里面探听“情报”。
那里面,模模糊糊响起的舅舅的声音,和着外面的人声鼎沸,有些听不清。不过,门的另一边,那放下窗帘的小房间里,则是异常安静的。
“这是你的计划,年轻人?”一只枯瘦的手,将廉价酒杯放在吱呀作响的破桌子上。昏暗的帐篷里,三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的双眼泛着凛冽的光。直视着他面前,同样目光灼灼的金色双眼。
“是的。”回答的声音很冷淡,似乎有些兴致萧索。
面前的男子沉稳地点了点头,从缝隙里透过的几许冷光,勾勒出他高耸的颧骨和瘦削面颊上的几许髭须。他沉默半晌,缓缓开口了:“唔,很不错的见识。为了助我们组织建立一片平等干净的领地,你的等级,再提高两等吧。所有物质待遇,也如此。”说完,他一脸严肃地翻着手里皱巴巴的一叠文件。
焚瑄依然双手紧攥着裹紧的斗篷,轻声冷笑,语气还是经过克制而保持着谦逊有礼:“没必要,谢谢。不过,在倡导平等与仁爱的民众组织里有这么多规矩,还令晚辈长了见识。”吕良一瞬间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了,随即以不解的淡漠眼光打量着银发的年轻人:“你新来的不知道吗?虽然我们有如此远大的报负,但是,光说理想的空话是无法实行的。如果不用一个有规有矩的体系把这些人好好约束起来,他们全是一群只知道追逐个人利益的鼠目寸光之徒,根本无法集结在一起形成力量。”“嗯。”见对方语气有些懒散,吕良继续振振有词道:“你看到了,虽然我们目前境况不利,但通过有力的组织,通过我策划的那些宣传工作,人心还没有散掉,还有取胜的希望。如果你做出了突出的奉献,将来取胜了,我们景氏民众的地位,将会在组织里大有提高。”
吕良的最后半句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告诉他的:“不然,你愿意齐昌变成越氏的边境县城吗?”他随即语气多了一丝恳切:“我并不认为你是贫民,而且,多半可能曾有过显贵的身份,面对那么多低贱目光短浅的人,我认为,你能体会得很深。年轻人。”吕良故意强调了最后的称呼的三个字,似乎在刻意向焚瑄展示着什么。
焚瑄内心暗暗吐气,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和这个中年人(他年轻十几岁自然可以这么认为)理论的了。不过,他很困惑,在这个“吕良”的带领下,就算这个组织胜了,到头来不是越氏趁机复兴,就是让他坐上尊位。不过这样一来,建立起来的,也都不过是又一个等级森严的专制统治的翻版吗?
“很好,现在你也作为指挥官的一员,就接管我们景氏一派的四分之一吧。”“是。”焚瑄思绪似乎在瞬间恍惚了。
这里面还真不清净,焚瑄如是想。在茶氏王府里的两年,他已深刻体认到了两个势力争斗倾轧的景象,而这种景象竟会再次重现,还是在王都齐昌的底层民众中间,就显得有些滑稽了。
只能说,追求最大化的个人私利的愿望,从来在每个人心底都不缺乏吧。吕良接下来的发话打断了焚瑄的思绪,以至于他未曾注意到自己的“愿望”又如何。
“现在反叛军正直艰难支撑的时期,很希望得到你的助力,愿你前程似锦。”耳边男子语气稍微和蔼了,一口正式的语气,向焚瑄举起了酒杯。
焚瑄也就默默无声地端起自己的杯子,将那灼热的劣质的酒一饮而尽——他早已适应习惯。尤其是在失去云珏后,那灼热的液体冲进喉咙的瞬间,带来的竟不再是眩晕,反而是酒精所掩盖不住的回忆的痛,痛得清晰而温暖(不过总之,因为自身克制和经济的限制,他并没对饮酒产生多少兴趣)。
放下酒杯,在桌上敲出清脆的一声,中年男子依然满足地喃喃着:“那好,我会向越甫大人报告,加高你的等级。下一个计划,狩猎……我们要打赢那些鬼,来振作一下士气。”虽然算是怀着志同道合的愿望,但焚瑄从吕良的特别接待室出来,还是感到解脱般的快感。
松炉用眼巴巴的目光望了他一眼。焚瑄猛然觉察到,周围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常。看来,自己会被加高等级的事,果然传得很快。不过他也不用像两年前一样厚脸皮地到处要钱了,这类不懂事的小聪明,停留在少年时期就罢。
松炉犹豫了一阵子,还是问他和吕良谈的情况。焚瑄也就和这个朋友简单说了几句。见到吕良那种等级的人物,是必须在特定的时间地点和特定的约定下的,控制的非常严格。而焚瑄第一次见到吕良,竟然就获得赏识,还真令人眼红。不过松炉爽朗的祝贺几句后也不再说什么,转而告诉他在宁邺的那些故人的情况。不过,焚瑄注意到他脸色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