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沉默,安静却汹涌。大家都在等待着,这种等待是给英雄的机会,还是终了所谓的人生。是抛弃,还是不舍?抑或是不了了之……
良久,有人嘟哝道:“哎,哎,还指望那个厉害的家伙给我们带来什么好运呢?”“别说了,我们都是单身,体会不了人家的心情的。”松炉半开着玩笑,平息了大家的埋怨。而他自己的思绪,已经想着其他事了。
一场雨过后,城郊外的青山,也笼罩在一片氤氲的湿气中。枯败飘飞的落叶,在预示着生机蓬勃的季节的结束。
寂静的农舍内,门口,一个农民模样的小少年正在冲奶粉。屋内,须发白如云雾的老人,正一个人望着窗外顺着稻草流下的水滴。
藤风从外面走进来,一见到老人,马上恭恭敬敬地行一个礼:“先生,大弟子在。”苍汲先生只是嘴里微微喃喃着:“那孩子……”“先生,要我去看一下吗?”“神州大地上有很多人,从远方的云气里,大概观察得到几分颜色。”“弟子观察过他,望其气皆成五彩,神州大地,或许要起新变化了。”苍汲先生只是淡然道:“那只是神说的。”“是。”藤风马上会意。不过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打量先生,耳边听着茅屋顶棚漏下的点点雨打房梁。
一片纷乱的世间,总要出几个像模像样的名为“圣贤”的角色,去指引所谓的“希望”吧。不然,那么多人,真的没有再好的救药了。
但现在,那孩子心中的“希望”在哪里?藤风不禁略微皱眉。
几只忙着躲雨的雀鸟,绕着屋顶叽叽喳喳。屋子里静得只听得到这几许声响。
山下面的世界,却是和这片世外桃源截然不同的风景。几许招魂幡,几许缭绕的香火,孤零零地瑟缩在湿嗒嗒空气里。地上皆是乌黑的新冢。
这里,是底层民众生命最后的归宿。
因为首领的高压政策,物价连年飞涨,普通百姓已经买不起墓地,只能来到城郊随意掩埋。但或许是冥府的神在这乱世里有了好胃口,每每战事、暴动和请愿过后,这里便竖起无数新的土丘,鳞次栉比,等着被更新的掩盖的那一天。
统治者目光的边角处,从不缺民众的白骨。
而云珏最后的归宿,也在此,这一切都是松炉安排的,为了让阿瑄好辨认,还特意拿了自己的一张旧被面,用那红艳的布在四周驻扎出一片地盘。而那个再也没有脸当丈夫的男人,在刻意强忍出冷静的脸交代完安葬事宜后,便又如同游魂般一个人坐在那里了。
当四年前,哥哥的心腹将夺命的剑捧到他面前时,当他第一次双手染血执意要活下来时,少年以为,从此以后他没有任何可失去的了。
但现在,他却如此真实而绝望地感受着,名为失去的痛切滋味。
这么连续几天,只要放下工作,他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沉默着,仿佛游离的魂魄似的。虽然在见到大家和帮忙必要的事务时依然会正常地行动,但任何以前认识的人都看得出,他似乎无法从打击中恢复的那么快。
都是自己害的!
这几天,焚瑄一直在头脑里恍惚地重复着这句话,除此之外,一片空白。时而浮现出那被鲜血浸湿的红衣,沉痛地撞击着全身上下。剩下的,就是和云珏在一起的数百个琐碎的日子,那些平凡温暖的时光,如今都清晰地一一展现在眼前,然后,如同幻梦一般,全都消散殆尽了。
“喂,这里我是指挥,我是上过战场的军人耶,小鬼!不要叫我小鬼!”“我也是呢。不过你太年轻了,要多加练习啊。”女子露出温和的笑意,“我叫云珏,在慕容氏当过军人哦。你叫什么名字?”“不要以为我是女人就不行啊!小鬼!”“不准笑我啊!我从来没学过女红!”“如果你要回景氏,我就跟你一起走。”我云珏,生来就是在世间到处走的。去过南宫氏,去过慕容氏,只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远去景氏也无所谓!
我不怕走得太远,我只怕有一天,跟不上有翼白虎,飞向高高的天际。
可焚瑄,现在,你在哪里啊?云珏真的好担心,你在哪里?
手伸得再远,也触碰不到!
呼喊得再声嘶力竭,也听不见!
仿佛无声地沉入茫茫人海,再也找不到你!
再也不见,夫君。
再见,永诀。
仿佛一把无形的利刃,在心头剜过。一片,一片,片片皆是血色沉寂。
一道冰冷的门永远合上了。
鲜活过的音容笑貌,从此仅剩回忆。
焚瑄,你要到处飞,我真的担心哪一天会跟丢了,抓不住你了呢。都是自己害的!
唯有记忆中的那一抹血红,在冷冷地嘲笑着自己当初的狂妄无知。
如果,当时能狠下心,拒绝她也好!无论怎样,不该让她跟着自己来景氏,不该让她遇见战乱。如果不是一念之差天真地以为,她真的可以和自己到处走,一家人幸福地在一起,他就应该留下她在茶氏,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至少,不会就这样无辜丧命了!
云珏本来该幸福!
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
只要一想到这里,悔恨,便伴随着剧烈苦痛,如同巨蟒般纠缠着整个人,令他片刻不得喘息。
无辜诞生下来的云溪,只是她的天真无知的父母的明证吗?然而焚瑄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他只希望至少她能好好活着,不认得有个不称职的父亲也不要紧。他已经害她的母亲赔上了一切,不能再伤害她了。
想到这里,他一手夺过桌上的文稿,开始了在这里的新工作,齐昌的物价比宁邺略微贵一点,所以他必须遵守现实想办法养活自己。然而,本来期许着一家人在一起,这次猛然间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内心强烈充塞的巨大虚空,随时回荡着茫然的痛楚,令他必须把自己压入层叠的文件里,获取那暂时的逃脱。不过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一切依然清晰回放,一遍遍地提醒着自己永远无法挽回的大错。
那天晚上,干完一天的活以后,焚瑄依然呆坐在那里,失神地借着属于往昔的一点回忆取暖。突然,自己居室的门猛然被推开了,一个人影闯进来。
他抬起头:“藤风?”面前的人,比两年前消瘦憔悴了,胡子也拉碴着,但灰绿色的双眼竟异常地有神,他大踏步走近,焚瑄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抽出寒光闪闪的剑。
干什么?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在那一刻突然突然活跃起来。曾经熟悉的战斗的快感顿时充塞脑海,仅仅是因为求生的本能,他灵活地闪避开,也操起放在角落的剑。
藤风依然面无表情,向前砍过来。
“不要添乱啊!”虽然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焚瑄暴躁地回击着,两个人的实力很快展现出差距,不出十个回合,他将藤风逼到墙边。
胜负已分,瞬间松下一口气的他,随即开始喘气,蓦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这么快活地呼吸着空气了!
就在这时,被剑抵着脖子的藤风,胡子拉碴的嘴边咧开了一丝笑容:“你,还活得好好地啊!”焚瑄愣了一下,从对方的笑容里读出了放心,便放下剑,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
“你的事情,我……”藤风闭上嘴,因为看到他抬起金色的眼睛,瞪了一眼,又垂下头了。
两个男人就这么沉默了一阵子。过了好一会儿,藤风开口了:“忘不了夫人吧?”银发的青年身体颤抖起来,点了一下头。
那,你曾经有着怎样的理想……不,现在也有的理想,不会忘吧?这一瞬,仿佛一股强烈的电流贯通全身,令他猛地站起来,金色的双眼里,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他平息了好一会儿,终于颤抖着,一字一顿说道:“没、有、忘……”焚瑄说完,不敢再抬眼看他。因为,金色的眼睛里,拼命忍耐了多日的泪水,已经无可抑制地夺眶而出。从幼时哥哥训斥自己“哭是弱者的表现”时,他就再也不敢掉泪,以至于再悲伤的时候也失去了落泪的意识。然而,在那个人面前,他却不顾一切地任由泪水滑落。
是的,你现在已经失去了很多。藤风的话语很平静,却掷地有声。尔后,他只是略微一笑:“不过,那又怎样?”“即使是痛不欲生,不知道前路如何,也给我走下去……”曾经苍汲先生的话,又敲响记忆的门扉。
更早以前的回忆瞬间涌来,那是他刚刚舍弃身份执意活下来,刚刚重生时,瞬间由奢入简时最困顿狼狈的时光。那时候,他也是独自一个人,什么也没有的!但是,那时的他不曾恐惧,不曾退缩,更没有一刻想到过放弃去死。因为,内心熊熊燃烧相信的东西热烈地支持着,给他最大的温暖!
他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