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树恒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我想统一神州,从很久以前就这么想过了。因为那样做,就可以只存在一个政权,永久地消除战争。但我疑惑的是,就算拿下了整个神州,我能完全保证建立理想的治世吗?”
茶雪音把茶杯放在几案上,抬起淡蓝色的眼睛:“我听说,个体或民族能够保持不腐化堕落,敌人和竞争者是很大的因素。”
“是的,敌人对于我来说很重要。仅仅凭自身的自律,我最多保证自己能够不被腐化,但以后几代呢?”景树恒并不忌讳想到自己的死亡,只要时间还在流逝,只要他还没有等到被冥界召回的一天,就必将面对容貌衰老、体力和智力渐渐枯竭的时候。或许,正是因为他明白了自己手里的权力有许多局限,才不会无休无止地追求完满。
茶雪音明白他指的是谁,不是别人,正是战场上打败过景仲曦、还两度让他吃苦头的慕容绅。热爱驰骋沙场的男人甚至会憧憬对手多于憧憬友方,景树恒虽然注重实务,也不免怀有这些浪漫主义的因子。
他突然低下金色的眼睛,俊美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笑:“想得太远了,能不能做到还是很严峻的问题。不过,万一如果失败的话,我不但被说成卑鄙,到头来还会引起无端的牺牲啊。”
“但……只要还活着,就依然要面对那个时候啊。”
“嗯,对。”景树恒走过来坐下,握住她的双手,“我担心的是,那样的话,我和哥哥又有怎样的区别?为了自己理想的繁荣,把无数的民众推向火坑,就算想法和初衷再高尚又如何?我身为首领执行一己的想法,千千万万的人为我承受结果……”
景树恒迷茫无助的时候,双手会变得冰凉颤抖,茶雪音看得清他脆弱的部分,此时尽力安抚着他的内心:“别这样,你的想法是你自己能掌控的,但结果就不一定了吧?”
“我知道……”他微微撇开眼望着别处。
“树恒,你只要跟着自己的想法走就行了。你和你的长兄,是不可能一样的,你不是一直在否认他吗?”
“但或许会造成一样的结果吧。”景树恒说的是事实。
“有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不一样。”茶雪音淡蓝色的眸子坚定地盯着他,“你不是受制于什么无形的东西,被拖着追随哥哥的影子的。我看到的你,从来只受制于自己所相信的东西啊。”
“雪音,我如果决心打一场,就一定要得到胜利。当然我知道,那个慕容绅,也有一样的想法。”他认真地睁着金色眼睛,倾诉着,“不过赢的会是我。我要得到整个神州,只是想永久消除战争而已。”
“那就不要犹豫了,你能行的。”她柔声说着,两人不约而同地接近彼此,唇触碰在一起。
或许是在之前的时间里恨得太久,伤的太重;现在,两人都已经心照不宣地把过去掩埋进原谅的灰烬里,只想尽力对眼前所爱的人好一些,互相抚平曾经的伤痛。茶雪音懂得景树恒光芒之下的一切,正如她在景树恒面前展现过最狼狈歇斯底里的真实底色。
刚刚生起暖气的房间,对于茶雪音来说正适合她久居南方的体质。然而,在搂住他强有力的身躯时,却察觉到些微的热汗。她刚想抬起疑惑的双眼说什么,他已经再次把湿润的触觉灌进了嘴里,不容一丝反抗。
景树恒或许是担心欠茶雪音太多,想尽一切去补偿吧。
终于找到个人的幸福,会对景树恒产生怎样的影响呢?不过无论怎样,这对他本人绝不是坏事。这一年的十月三十日,景氏的首领破天荒地找来书法名家,写了几卷茶雪音喜欢的诗句送给她(要知道景树恒一直对艺术兴趣缺缺,认为写字只要能干净清楚地表达意思就可以了),原来这一天是她的20岁生日。自己都差点忘了的事情,这个对私生活少根筋的男人居然记得比她还清楚(尽管他拒不承认),足足让茶雪音惊讶感动了好久。不过她也注意到,景树恒自己从来不过生日,因为他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忌日,直到现在,对于自己生来有罪的说法,他还会抱着认真的忏悔。
然而,就在两个人刚刚放开对方沉浸在甜蜜中时,未上锁的门被摇摇晃晃地推开了,景叔瑾摇摇晃晃地跑进来,大喊着:“父亲大人!”
景树恒慌忙放开茶雪音,冲过去拦下自己的儿子,小家伙还在晃着小手四处指点,咯咯笑了:“父亲大人!”
“嗯,嗯。”他两手一下子把这个小鬼举起来,任由他手脚不停,扯自己的衣服。茶雪音看在眼里,一股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不过她并没有一丝不快),有时真的很难想象,这个男人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父亲大人!”幼儿兴奋地指着窗外。“嗯……”不料他依然喊着“父亲大人!”
出于责任和对其母亲的忏悔心情,景树恒没有推卸地接受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尽管到现在他看上去还很不专业,或许是惩罚他丢下云溪以后很久没复习带孩子了吧。平日忙于公务,将他丢给了侍女和奶母,孟丹也会在训练完军队后来看自己的侄子(她现在已是景树恒麾下的正规军教头)。
不过,他一直很头疼孟丹是怎么教的,两岁大的幼儿还不怎么会说话并不稀奇,但他唯有一句“父亲大人”喊得特别清楚响亮,大概她是为了让父子相认而精心准备的吧。不过想起来,这个差点暗杀了自己的女孩还真的很厚道,如果她教的是“坏蛋老爹”,自己还不是只好认了。
大概是和生父在一起太无聊,景叔瑾很快把注意力转向了安静地坐在那里的茶雪音,嘴里叫着:“这,是……”
茶雪音猛然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些尴尬,不禁红了脸。景树恒蹲下身来柔声告诉他:“母亲。”
声音里带着难言的真诚忏悔与希望,要让幼儿明白这其中的感情纠葛,要等几千个日夜以后吧。现在,他只知道天真地笑着,挥着小手:“木……木,木,木鸡……”
总之,景树恒依然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在送走儿子,向小梅(她因为之前送信的功劳,现在已经升为府第里的侍女长)简单吩咐几句后,他回到房间关上门,脸色不怎么好看。茶雪音微笑道:“公务之外还有其他的难题啊。”
“嗯。”他默认她是不介意的,便诉说道,“我的确感到当不好父亲。我的父亲在我十岁时就走了,来看我的次数很少,之前并没有什么清晰的印象。只觉得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威严的老人,而且,他和长兄一个样。”
景树恒沉入办公桌前的椅子里,面对一堆报告文件垂下银色的头,陷入别的心事中。茶雪音走过去递上一杯热茶,轻轻接过吻后,转身安静地离开会客室,往楼上书房走去。现在在这座府第里,她看书参与政务的权利一点也不比首领少了。
东方历774年的第一场雪降临了这座华贵的景氏王府。自从景树恒当上首领后,一扫之前日益严重的奢靡浮华的腐败风气,大量裁撤仆从崇尚勤俭节约,不但废除了几乎所有贵族特权,还大幅削减了包括自己在内的王族的特权和津贴。而今新首领的一切做法已经走上正轨,王府里,以前供王公贵族享乐的园林宅第已经成了简朴崇尚效率的各种办公机构,在这洁净的初雪里弥漫着清新与活力。
对于此事,羊赋曾经私下里暗暗摇头:“首领大人废除了世袭和贵族特权,使王府变成一个绝对效忠于他本人的工作机器,流水线一般不断推陈出新,真是可怕。”
而这一天,雪地里走过两个人。紫凌今天心情正好:没遇上冯宪那个“老头子”管他,任务正好又轻松加愉快,便抱着公文包乐不可支。
“瑜兄,你说我们会马上开战吗?民众的生活才刚刚安稳下来,去年的财政危机还那么严重啊。”
钟辰瑜点了点头:“这段时间,首领大人好几次问过我有关慕容氏边境投资的问题,他还是很喜欢边境的那些重要矿山,说是要武力夺回来发展一些产业。”他金丝眼镜后闪着温和睿智的光:“只是向旧贵族敛财只能管一时的,重点是想出钱生钱的办法。不过你不知道吧?有人建议首领大人把旧茶氏领地设为殖民地实行两种税收,被首领驳回了。”
“也是,那种做法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啊,和首领大人实行仁道的初衷是违背的。”紫凌摊了摊手套包裹的爪。
“首领的动作真快……太讲效率了……”钟辰瑜不禁感叹道,略带一丝不自在的神色。
“唔?”紫凌的思维很简单,不过他马上想起一件事,“我听说,那个谢汾因为一次报账的重大失误,被首领遣去新领地总督府了……你一直没给我说起这件事?”
一向温和的钟辰瑜,刹那间眼里有一丝异样。
莹白的初雪无声拂过两人。刹那间,紫凌神色有了一丝沉重。只见钟辰瑜无声地点了点头,声音很轻:“他已经得到了首领大人赏识,只是趁他未站稳脚跟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