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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生之哀恋(1)

穿梭于云中,疾风卷动着我的衣角,玄色的厚重罩袍之下,是一张没有一丝表情、甚至已经少去半边血肉的枯槁的形骸。行走于世间之时,黑暗会主动遮起我这张骇人的面容,但仍然无法掩盖住那对微露幽冥之光的双目。

同死者为伍、与生者隔绝,就是我已经死去的生命的全部。周身唯一能够接触到的,是永恒沉寂的黑夜、和死亡腐败的气息。

时间过去的太久太久,已经记不清我与生俱来的容颜,是否因为吸收了过多的源自死亡的气息,而被其同化;亦也可能,这一幅只能隐藏于深邃黑夜之中的残颜,就是与生俱来。

我就是死亡搬运者,一个同死者为伍、与生者隔绝的孤独存在。我的职责,是将死去的肉体,召回到它诞生的原初之地、它必须去往的终结之所--------炼狱熔炉。灵魂将在此处,等待在熊熊烈焰中的毁灭与重生。

我来、我往,穿梭于天与地、死和生之间。引领着一批、又一批已经耗尽生命的躯壳,去回归它们的永恒归宿。漫长岁月的孤寂冷漠,将我也转变成了和它们一样的冰冷的空壳,生命对我而言,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如同那机械的钟摆,已死、但未僵。

新的一天,就如同已经消逝的那漫长岁月中的任何一天,在没有等待之中、机械的到来。又到黑夜降临,属于我的时刻再一次开始了。

轻轻地降落于生者之地。

如同以往一般,黑夜让这片土地重归沉寂,寂静到丝毫察觉不出其实就在短暂时光之前,这片活跃的土地上,曾经发生过了许许多多、数不清的人间故事。

但那些并不是我所要关心的,我现在要去的地方,泥土之上可能还流淌着未干的泪滴。这里是死者暂居之地。可能是今天,可能在昨日,又不知有多少人,离开了这个世界。生者,尚在人世的亲人,会将这些空空的躯壳,暂时安放在我脚下这片黑暗森林。

死亡的气息,就在此地累日积压、不断回旋,以至于在高高的天空之中,依然能清晰可查。虽然已经死去,但生命成长于此,依赖于大地之情如同婴儿依恋母亲。越是诀别时刻,越是不愿离开。

但谁又不知那曲终人散始终是这个世界永恒的结局。

黑夜已经降临,泪已流干的生者,离去了。寂静的夜,静静地躺在此地的棺木,一同守候着我的到来,如果它们有生命的话。

我走在棺木丛中,四顾环视着这一个个生命的终点。它们有大有小、长短不一。

里头装着的,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故事,一颗颗对生命恋恋不舍、不愿离开的心。我离它们是如此的接近,静心倾听,甚至还可以清晰的感觉到从内部传来的息息哀叹之声。

这些曾经都是什么样的人?这里曾经发生过了什么样的故事??此时此刻,它们在思念着谁,谁在思念着它们???

何尝不曾想过,去从它们曾经发生的故事中,追寻那些或悲伤、或欢乐的答案!但一切如同往常,来回应我心底的那些疑问的,还是只有眼前的这一片死寂。

迫使我不得不不再去想它。

意念控制之下,棺木缓慢升起,飞离地面,顺着一道平滑的轨迹,直入云端。

我随后跟上,引领着它们,回归它们的归宿、完成我的职责。

但今天的一切,竟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可能是过于长久、机械的平顺,让我对我的十拿九稳的工作产生了麻痹大意之心;也有可能是这次所遇到的尸体怨念过重、对生的留恋太强,不愿意随我而去。

突然之间,一大串棺木之中,其中俩口崩脱了我的控制............直接向生者之地落下!

这我就闯下了大祸、惹下了天大的麻烦,不管这一切是不是我的过失,总之我未能维护履行好自己的职责,给正常运转的世界带来了不稳定的混乱,那么我必须要对后果承担责任。

我当机立断,穿过云层,直突地面而去。我要赶在正常世界的秩序未因我的过失造成破坏之前,全力弥补。我要把这俩口“不听话”的“活”棺材,重新带离地面。

但等我迅速赶到现场,情况则真的非常、非常不妙:它们落地的地点,正好是生者的居所密集区域。

因为坠地时的强大的冲击力,本来被牢牢困扎的棺材已经开盖。而那些惊慌失措的生者们,正在尖叫着抱头鼠串,场面一片混乱。

一边是已死去的肉体,对于生命的无限留恋,仍然奢望着以已死的躯壳,滞留人间;另一边,则是对于死亡极度恐惧的生灵,极力地因为恐惧而要回避、要逃亡。

生与死的巨大落差,无情地展现在无情的我的面前。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终于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了我的工作的根本意义所在!就是这道生与死的巨大鸿沟,默默地守护着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祥和、顺畅地运行下去。我、我的所为,就是去维护那道生死鸿沟,守护生死循环的衔接。我形单吊影地穿梭于黑暗和死亡之中,为的是让万千生命生活于安宁的阳光之下!

如同一瞬之间,一丝夹杂着悲伤与欢乐的雨滴,掉落在了我干涸的心灵海洋。我心绪开始有点杂乱。心中有一颗种子,正在迸发出萌芽,同时它也正剧烈地摇晃着我的心房。

不!

不可以这样!!

我............我没有感情,可能曾经有,但已经被我丢失。因为拥有那种东西,只会干扰到我的工作,让我根本无法胜任于此;如果有,我就不是我,我就不会出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位置。

我疯狂地想要压制住这个本来早已经消失在过去时空烟尘中、而又突然冒出的情感,疯狂地如同它现在正在从我心底里源源不断地泉涌而出,欲炸裂我的大脑一般。

也就是这个原因,造成了我行动上的迟缓。

那俩具本应安息的尸体,因为怨念积压的缘故,虽然已经腐败、发黑,但仍然挣扎着要逃出本应永远封闭的棺木。

是不甘于就此决绝于世、枯守永恒的黑暗?还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未流干的泪水??还是要去寻找那个尚在人间的永远无法从心中抹去的面容???

但非常地对不起,我的职责、我的使命在此。我必须履行好它们,为了这个世界能够在正确的路线上正常运转。

我收起了冲动的心,强大的理性和职责感,终于完全压制了内心世界的狂野,使之重回正轨。

我向其中一具尸体走去,那具挣扎之中的尸体感觉到了我,它向这边望来,用它空洞的眼眶、已死的瞳孔望着我,是怨恨?是恐惧??还是求助???

我伸出了干枯的、巨大的、鸡爪似的手,用一根根骨头似的节肢手指,费力地撬开了尸体的口,然后猛烈的吸干了它腐朽形骸中的最后一丝生气,夹杂着无比强烈的怨念,在我好不容易恢复的机械化的大脑中,激发出了一道无比强烈的干扰。如同一片气势汹汹、突然闯入的疯狂混沌,要摧毁现有世界的一切秩序。

顿时我平静的脑海,再度被搅合得混天黑地,翻江倒海。尸体临死前的残留记忆被一起吸入我体内,此时正在疯狂地扎入我的记忆空白区,一些陌生的场景、陌生的面孔、陌生的事件,不断地在眼前虚晃、跳动。

但毕竟强弩之末,来势再强,也仅仅是生命的最后一丝叹息。

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残留记忆的影像仍在跳动,但变幻速度越来越缓慢、光线越来越暗淡、画面越来越模糊,最终,完全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再也激不起起我心中一丝的浪花。

我战胜了这团妄图混沌我心智的哀念。迅速恢复了平和,心如止水。

现在是让秩序重新恢复的时刻了,我又一次抬起了手臂,念力的催动下,棺盖合一,从生者之地之上缓缓升起,回归到它原本应该去往的方向。

但突然之间,我感应到了一股强大无比的阻力,使得棺木定格在了不远的空中,纹丝不动,好似被一股源自地面的强大引力所吸引.........又好似它在用自己的力量,对抗着我。

连我的枯干的手臂,也正在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我这时才发现,原来是另外一副已经死去的躯干,从棺木中已经挣脱出来的它,正在拖拽着我抬起的手臂,同时也正在用它那死去的双眼,死死地盯我。

难道它们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之举么?难道没有人告诉它们生死循环乃不可抗拒、不可回避的天地存在之根本之道??难道它们没有看到仅仅因为它们留恋生命的一己私欲,却对生者世界正常秩序已经造成了巨大的干扰,苦苦挣扎下去,仅仅是加深自己、加深尚在人世的亲人的痛苦???

荆刺开始从我身体的所有部位丛生、长大,轻而易举地扎入了另外那一具负隅顽抗的尸体。并把它牢牢的钉扎住,高高地悬起于空中。

尸体的干枯的喉咙中,开始低沉地发出最后一声漫长的叫吼,是心痛?是呐喊??是哀怨???

这一切不是我所关心的,阻力现已被我消除,马上要做的,是尽快完成我的工作。

但此时,尸体的哀号,已经穿越过了天际..........开始在远方回响,阴沉的天空突然下起细雨。

难道是上天也开始垂怜于它们?不可能!!

但原本定格于空中的那口纹丝不动的棺材,突然间开始莫名地颤动,从我手上传来的抗力,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它在变沉!

它在变沉!!!!!!!!!!!

这股力量正在急速增强,强到简直不可思议!!!

强强对抗之下,最终,砰的一声巨响,整口棺木瞬间化为了碎末,夹杂着已经粉化的骨灰,随轻风细雨飘散下来。

落在地上、落在水中、落在这一片曾经属于它、曾经是它生命全部的大地之上。

就这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无奈地孤立着,看着那些散尽了生命的灰烬和粉尘,徐徐散落而下,落到了我身上、头上、脚边。沾满了我这身玄色的厚重罩袍。

随着我的呼吸,深入了我早已死亡的躯体。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扭曲的身影,双手各自遮蔽着左右各半的枯瘦颜容,挣扎着跨出着僵直的腿脚,迈着歪歪扭扭的步子,向我慢慢靠近。

沉重的呼吸声,从它被双手遮蔽下的喉鼻处传来。

我见过这样的画面,但只在炼狱熔炉之中。

炼狱之火吞噬掉人类死去的躯体之后,灵魂失去了物质依托,飘散了出来,双手会不约而同地死命着遮盖住它们已死去的容颜,在大火之中无力的哭喊。

火焰会慢慢将它们融化、侵蚀掉它们的界限,使所有的灵魂连接、融合成一体,再重新注入回生机无限之大地。

生命循环,生生不息。

但现在由于我的过失,灵魂提前脱离了束缚其的肉体。没有炼狱之火助它升华,它将永世自绝于这个世界,不得超生、不得死寂。只能在无尽的孤独与黑暗中徘徊,再没有一切希望。

我叹了一口气,收起了身体上向外辐射的荆棘,但仍维持着钉扎另一具尸体的刑台,只是切断了它们与自身的联系,将荆棘的根基固定到大地之上,尸体仍然高高地、纹丝不动地被钉在空中。

然后我自己,则大步走到灵魂的跟前,只说了一句:“快与我走,时间不多了。”

灵魂往后退缩了一步,不肯说话。

可能是现在它仍然处于混沌状态暂时无法与我沟通,亦或是天生而来的害怕导致它要和我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也可能是心中仍然充斥着仇恨而表露在外的不友善。

我丝毫不管这些,再次跨上前一步。

它捂住脸的双手猛地张开,露出了黑气环绕、没有五官的混沌面容,狂暴地向我吼叫一声。好似想要扑上来,但又猛地一下退缩,向后自主地退了一大步,同时再次用手遮蔽起脸颊。

我不管它到底想做什么,只管继续向前逼上!

突然之间,“呜”得一声,它竟然就站在那里,哭泣了起来。之前什么都没能阻止我的步伐,但就是现在,我定在了那里,没有能再跨出本应该跨出的脚步。

那个缠绕心头已久的问题,又悄悄叩响了心门,心中的疑问又在耳边响起:它在生前,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它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它的身边,到底闪现过些什么样的面庞?

它还在想着那些痴心妄想的事情么?灵魂必须依附于肉体,现在连它肉体都已经不复存在,它还能凭借什么存活下去?恐怕连一天都撑不过去,必将毁灭于无形。

我摇了摇头,伸出了我的手,但这次不是再要施暴于它,而只是想要轻轻地拍一拍它的侧肩,鼓励一下这个失魂落魄的灰影,让它赶快恢复清醒。我要劝它赶快和我一起回归天际,回归原初,回归它的归宿,否则,我和它,都会有巨大的麻烦!!

但我的手指只是刷的一下如穿透空气一般,在它身体里划了过去。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忘却了,它已然不再是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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