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不乐意了,纷纷围上来堵住张计,声讨加上痛骂,说警察打人了,警察不要脸耍流氓了。张计无路可走,心里思量着这样也不合适,就撒了手。那光膀子男人重新获得了自由,满腔怒火急欲舒展筋骨,回身就给了张计当胸一拳。
这下张计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愣头青居然愣到了这个程度,敢打警察?看样子光膀子男子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愣到了这个程度,因为他也愣住了。不过很快他就在周围人的欢呼声中陶醉了,他像个英雄一样斜眼藐视着张计,似乎在说“老子打就打了,你能拿我怎样?”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非常突然了。张计回过神来后,将手摸到了腰间的手枪护套上。身边的小警察吓坏了,赶紧揽住张计的膀子。张计一把挣开,掏出了枪。光膀子英雄大惊失色,朝着张计的手猛扑过去。清脆地两声枪响,光膀子男人仰面躺在水泥地上,脑门上黑洞洞的枪眼汩汩地往外冒着血泡,从英雄升级成了烈士。
围观的人们目瞪口呆,一个小孩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张计呆呆地站在原地,双眼失神,警服的胸口溅上了一抹鲜红,周身弥漫了一股残酷的硝烟味儿。
事后张计跟高阳说,当时他只是觉得面子上下不来,想掏枪吓唬对方一下。没想到那小子压根是个不怕死的二百五,不是太愚蠢就是太勇敢,居然还敢往上冲,往天上鸣了一枪也用,扑上来就要夺枪,他脑子一热,拉扯中也不知道枪口对着哪儿,就扣了扳机……
为了打捞张计,我和朱舜尧东奔西跑,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风头正劲,爱莫能助。我们焦急万分,有心无力,只好每天上网看案件的最新进展。
高阳去看守所看望了张计一趟后,就被通知不准再探望了。高阳说我是代理律师,掏出来之不易的律师证晃了晃。看守所的民警说谁都没用,这是省政法委下的指令,禁止任何人在任何时间对张计进行任何形式的采访、沟通和谈话。高阳说你们这不符合法律规定,我是代理人,我有会见权。民警笑了,说那你去法院告我们吧。
朱舜尧很焦虑:“不会出什么事吧?躲个猫猫,喝个开水,洗个脸的,怎么办?”
我说:“你以为看守所傻啊!看守所每次出么蛾子都是自以为没人知道,结果全世界都知道了,这属于过于自信的过失,还够不上故意。现在可是亿万群众都盯着呢,他们哪敢。”
朱舜尧还是不停叨叨:“我很焦虑,非常焦虑。”
我被他念叨得心烦意乱,恨不得踹他一脚:“去你的,你以为你在演奋斗啊!我也焦虑,被你唧唧歪歪的一烦我就更焦虑了。痔疮,你准备怎么给他辩护?”
高阳说:“我准备给他辩无罪。那死者要上来抢枪的,枪毙了活该。这应该算是正当防卫吧?”
我说:“我对你真是彻底绝望,出了人命的案子有几个能认定正当防卫的?你这个律师当的一点政治敏锐性都没有,钱少人傻比李庄还不如。这种民愤极大的案子怎么可能无罪,领导都说了的,要考虑广大老百姓的感受!现在官民矛盾这么尖锐,张计铁定逃不了。”
高阳很迷惘:“那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我想了想说:“你只能往过失杀人的方向去靠,主观方面一定要咬死是过于自信,是想吓唬死者而不是真的想开枪杀人,如果被定故意杀人就完蛋了。要强调他的认罪态度、悔罪表现、初犯、被害人有过错这些酌定情节,争取从轻判罚。去做做被害人家属的工作,主动赔偿。按照以往的经验,这样的案子,能判到无期,已经很幸运了。”
朱舜尧听到无期二字,面部表情明显有些崩溃。我宽慰他说:“我知道你接受不了,天天在一起的好兄弟,我也很难过。但没办法,杀人是重罪,何况他又是个警察,判轻了说不过去。再说了,无期徒刑也不是就真的要蹲一辈子牢,表现好的话十二年就出来了,那时候才四十岁,还是一朵花的年纪,我们几个在一起还能像现在一样,组个F4什么的。……我受不了你了,大男人哭什么?”
朱舜尧抽噎着说:“是我打电话喊张计过去的,他是为了来帮我的……都怪我,都怪我……”
我说:“闭上你那怨妇口,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多想想办法吧。其实现在张计被封闭起来,未尝不是好事。现在这事被炒得很热,就需要这样的冷处理。民众的注意力是很容易被转移的,说不定过一阵子没人再关注这个案子了,就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高阳说:“那我走了,我去找被害人家属谈民事赔偿去。回头还要准备准备开庭的材料。”
我本来想说开庭你也就是一摆设,去走一过场。但还是忍住了没说。朱舜尧抽泣一阵,起身告辞,说要去看望张计的老婆。
我知道像这样影响重大的案子,虽然名义上是中院一审,但检察院在起诉前,肯定要先送到省高院去的。省高院和省检察院、省政法委共同研究然后给出个处理意见,中院就按照这个意见判决。我给老陈打电话,想在第一时间知道省高院的内部意见。
老陈的声音很绵柔,听起来有些许缥缈:“喂?小桂?”
我迟疑了一下:“老陈,你在忙啊?”
老陈舒了一口气说:“我在睡觉。”
我看看手表,上午十一点。我问:“这个时候你睡个什么觉啊!”
老陈说:“唉,你不知道,我现在改上夜班了。”
我疑惑地问:“省法院现在搞轮班制度了?”
老陈说:“别提了。有几个上访户,扬言要去世博会闹访。领导说丢人不能丢到外国人面前去,命令我们一定要稳控住。结果我负责的那个上访户人间蒸发了,怎么也找不到,他奶奶的!现在我带着人每天三班倒守在他家门口。我早上八点刚交接回来,睡一会。”
我说:“算你倒霉,领导们都是很重视世博会的。”
老陈说:“这些人太可气了,昨天我跟一个比较熟的上访户闲聊,他神神秘秘地问我,你想不想去上海看世博?我问他什么意思,他得意扬扬地跟我说,你想去哪就告诉我,我去哪儿,你们领导就要派你上哪儿接我,我去上海你就能去上海,我去北京你就能去北京。”
我说:“这老兄真实诚,是自己人。”
老陈说:“不说我的事了,你找我有啥事?”
我说:“前几天开枪打死人的那个警察,是我朋友。哥们。”
老陈沉吟半晌,说:“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不过老哥我劝你一句,这事你耐心等结果就可以了,其他的也不用白费劲了,估计没用。”
我说我懂,谢谢。
高阳第二天去被害人家里谈赔偿,没说几句街坊四邻纷纷凶相毕露,三拳两脚将高阳赶出了街道。被害人家属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告诉你,我们不要钱,我们就要张计死!”
高阳脑袋上挨了一板砖,眼镜被打碎在地。带去的小实习律助吓得花容失色,从地上捡起残破的眼镜,一脸哭相地问:“高老师,你没事吧?”
高阳微笑着拍拍屁股上的脚印,接着拍拍小姑娘的肩膀,镇定地保持着风度说:“不用为我担心,我没事……”转头怒而教训三两围观的路人道:“散了吧!有什么好看的!你们这些人怎么这么喜欢看热闹?”说完收拾好散落一地的档案材料,揉揉脑袋上的肿包,打电话给我委屈地说:“他奶奶的,新闻里不是说被害人家属目前情绪稳定吗?”
一周以后,省政法委就张计杀人案开了个协调会,省、市两级的公检法都坐到了一起。高阳被通知出席听会,回来告诉我们说,他被下了封口令,不准公开发表针对此案的任何意见。
朱舜尧听了又开始焦虑,他觉得这样的做法往往是暗箱操作的前兆。我告诉他这符合类似案件的一贯处理方法。
我们问座谈会研究出什么成果来了?高阳告诉我们说:“意见不统一。检察院和法院都主张从严,说现在民愤很大,为了安抚民意,维护社会稳定,要从重处理。特别是你们中院那个很胖的院长,大段大段地背诵了最高法院的领导讲话,什么人民群众利益至上,死刑要考虑老百姓的感受,司法在兼顾法律效果的同时尤其要重视社会效果,要保证和谐稳定……”
朱舜尧骂道:“妈的!还法院院长呢,他到底是搞法律的还是搞政治的?”
高阳说:“公安厅还是想保自己人的,很是给张计说了几句情,说死者出事前喝了酒,事发时不配合公安机关维持秩序,并有夺枪的行为,要尊重客观事实,建议从轻判处。政法委也同意公安的意见。”
我说:“公安厅厅长就是政法委书记,当然要穿一条裤子了。政法委比法检的嘴大,既然政法委想保,张计至少死不掉了。这是好事。”
高阳问:“我们现在还应该做什么?”
我说:“看这个局面,我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啦,等吧!”
朱舜尧说:“谁说做不了,我已经在做了。”
我问:“你做什么了?”
朱舜尧说:“张计的事情是因我而起,我不可能袖手旁观的。我让我爸去找关系打点了。另外,金地大酒店的老板金业发路子很广,我托他帮我从内部找找人,看能不能把张计捞出来。”
我说:“你怎么那么傻,怎么可能捞得出来。现在不是系统里的人要搞他,是全国人民在盯着他,这就是舆论监督的力量。你现在找内部关系顶个屁用?再说了,金业发路子再野,他也是个外地人,对涂城各方面的利益关系一知半解,很容易乱了分寸。而且我看他做事鬼头鬼脑的,不像个规矩人,你找他办事,可得小心出纰漏。”
朱舜尧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算病急乱投医吧。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吧!”
晚上很晚我才回到家里,屋子里没有开灯,小双还没有睡,坐在电脑前面,屏幕的荧光把她的脸映得惨白。张计出事后我整日奔走,回到家都很晚,又觉得很疲惫,就很少再和小双说话。她也知道我心里着急,越发小心翼翼地不敢打搅我。我看到沙发上叠起了我新洗的衬衫和制服,熨烫得平平整整,一下子觉得安心许多。想到自己最近对小双颇为冷落,很是过意不去,招呼她到沙发上坐下聊了会儿天,把张计的情况跟她说了。
小双说:“我一直都在上网看,我觉得网上的人很不理智,他们把张计说得很坏很坏,还说司法系统的都很黑暗,互相包庇,肯定不会公正处理。”
我说:“网民的想法虽然常常失之偏颇,但还总是有根有据的。很多事情都给了他们这样想的理由。”
小双说:“可是张计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十恶不赦啊!现在网上很多人像疯了一样,说不但要让张计偿命,还要杀了张计的家人,有人都在人肉搜索张计有什么亲属了。”
我安慰她说:“不用担心,网民都是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