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变得生机勃勃,飞翔的鸽子,秧歌队,热火朝天的农业大生产,跳跃的景物看上去令人充满希望。“我梦想有一天,有一样东西,能将世界上所有的争端都化为无形。刀枪入库,铸剑为犁。我梦想有一天,有一个方法,能解决人类所有的分歧。大地鲜花盛开,孩子们重展笑颜。我有一个梦想……二十一世纪什么最贵?和谐。”
吃晚饭的时候电视在播《非诚勿扰》。我一度很喜欢开头的这个桥段,在这么一本正经的铺垫之后出现那么一只令人啼笑皆非的“分歧终端机”,这样的落差是非常令人喷饭的。小双看得嘿嘿直笑。
我又不得不想到那个处处给予我教导的前辈老白,当初我第一次看完这部电影后,曾经跟他分享这个笑点。当时他板着脸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我,一句话就让我笑不出来了:“法律不也是这样的吗?”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情景下他确实有很大的装逼成分,但也不可否认他说得挺在道。在很多场合里,我们的法律也好比这台分歧终端机一样,以“一切皆可解决”的姿态出现,实际上却只是个可笑的摆设而已。充其量,法律也就是比分歧终端机更能唬人些,可有些时候还不如石头剪子布来得公平,来得实在,来得有效。这是事实,尽管是个我不愿承认的事实。
那个前辈也很喜欢冯氏台词,不过他最欣赏的一段是《功夫》里的。我常常听见他在办公室里撕心裂肺地大呼:“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这么清楚的一个案子,就因为当事人去北京上了一个访,就要我做调解息诉工作???”凄厉的嘶吼震人心脾,扑面袭来的酸楚和悲怆直催得闻者怅然,思者潸然。
小双说晚上要去健身会所上一节跆拳道的课程,吃完饭就要出门。我说我送你去吧,我也没去过,正好去看看你的工作环境。小双挺高兴,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唧唧呱呱说个不停。
她说:“哎,我告诉你啊,有好多学员暗恋我呢!这回你去展示一下正好,可以让他们都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说:“那可说不准。说不定别人觉得信心更足了。”
小双说:“不会的,他们没一个比你帅的,更何况你这么有气质,有内涵呢!”
我夸奖她:“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但是你让我觉得此行异常险恶啊,你的粉丝们会不会围殴我啊。他们可都是练过的,你得保证我没有人身危险啊。”
小双笑着敲了我一记,说:“放心吧,有我呢!”
健身会所很近,几分钟就到了。跆拳道馆在三楼,玻璃围墙,里面灯火通明。场馆不大,但设施还算专业,场地的正中央是一块高出地面的正方形平台,中间是蓝色的比赛区域,四周是红色的警告区。我们进去的时候已经有不少身穿道服的学员在场上操练起来,馆内响彻一片“嘿嘿哈兮”的叫声。
小双去更衣室换衣服,我在休息区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几个小孩子互相追逐着跑来跑去,家长们挎着大包小包拿着可乐巧克力跟在后头。场地里几个明显荷尔蒙分泌过剩的小伙子在比赛高抬腿,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小男孩本领惊人,一脚踢出后在空中完成了华丽的侧转身,并最终别出心裁地用脸着陆,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他的朋友们哄笑成一团。我也乐不可支,但身为事外之人不好意思笑得太过放肆,怕被孩子家长看到指责我没有同情心,只好咬牙切齿地想些悲伤的故事,努力压抑着内心的喜悦。小双换了一身道服出来,看到我一副便秘晚期的样子,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你穿这身衣服真好看。”
小双脸上现出一片红晕,羞涩地低下头说:“真的吗?你很少夸我的。”
我说:“嗯,是不经常,不过你得谅解一下,要知道,昧着良心说话是很累的。”
小双巧目一瞪,嗔道:“你找打?”说着就两腿前后一分,拉开架势。
我赶紧讨饶:“我错了,我错了。你们习武之人,是不能跟我这样不会武功的人动手的,有辱身份。这么多学生看着呢,你为人师表,要注意形象。”
小双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我去上课了,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先回家去吧。”
我说:“好,你下课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小双让几十个学员排好队伍,开始上课。我跟一群孩子家长坐在一起看了一会儿。一群小毛孩子和半大小子跟着小双出拳踢腿,嘴里哼哈有声。旁边几个家长在互相交流育儿经,七嘴八舌地数落着自己的孩子报了多少个培训班,每周要上多少节教学课。我这才意识到场上这些戴着厚厚眼镜的小屁孩们都是小天才,而且都是文武双全的奇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乒羽跆拳无所不能。我立刻就震惊了。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被应试教育扼杀了的一代人,没想到素质教育还在继续扼杀下一代人。我很同情孩子们。
一个中年妇人指着刚才当众出丑的男孩子,无不骄傲地对我说:“那个是我儿子!”
我看那孩子也有十七八岁了,心里诧异这么大了还要妈妈陪,但嘴上还是恭维她说:“不错不错,身手矫健,出人意表。”
她继续夸奖自己的生理产品:“他学什么东西都快,就说这跆拳道吧,刚练几个月,就升成黄带了!”
旁边另一个家长接口道:“哎呀那你儿子真厉害,我家小孩都半年了,还是白带呢。”
几个妇女纷纷应道:“是啊是啊,我们孩子也是白带。”
我身为外行,不太懂“黄带”和“白带”是什么意思,难免浮生许多遐想。转头望向场地里,看见学员们腰上都缠着五颜六色的带子,红的黄的白黑的绿的都有,才恍然大悟。想起大学时朱舜尧买了两箱袋装牛奶,一箱原味的,包装袋是白色的,另一箱是可可味的,包装袋是深色的。我们都说他浪费,结果他冒出一句:“白天喝白袋,不瞌睡!”大家都愣住了。过了一会儿纷纷回过味来,大呼恶心。朱舜尧当时正津津有味地用吸管喝着一袋“白袋”,当场就喷了。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不喝牛奶,而且看到喝牛奶的就想笑。
我不自觉地笑出声来,白带们的家长都奇怪地看向我。我挺不好意思地冲他们笑笑,心里觉得自己思想猥琐,笑容必定也非常猥琐。小双系着一条黑腰带,动作一板一眼得很是好看。我欣赏了一会儿,起身出门去透透气。
刚一出跆拳道馆,迎面遇上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刚刚从隔壁的拉丁舞培训班里出来。她一见到我就很客气地一笑,举止很雍容。我觉得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好也对她点头微笑,就像我们早就约好在此见面一般。
她一边走一边靠近我,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我,眼神很温情。我搜肠刮肚地想啊想啊,也没能想起来她是谁,场面一时有点尴尬。我想尴尬的肯定只是我一人,因为很明显她知道我是谁。那么我应该说些什么。
于是我吭吭哧哧地说了句:“这么巧啊……很久没见了啊……”
她说:“是啊!白法官现在还好吗?”
我这才想起来这个女人是好几年前我还在做书记员的时候,陪老白接待过的一个上访户。当年她作风彪悍,有勇有谋,撒泼打滚的事迹遍布法院的每一个角落,给尚且天真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几年未见,她白胖了一些,气色红润,浑身干干净净,跟那个要死要活的泼妇判若两人,我居然没能认出来。
我跟她客气:“他还好,就那样。你很久没来了啊。”说完觉得不合适,这话听上去似乎是个邀约。
她哈哈大笑,说:“问题解决了还去干吗,谁没事爱往法院跑啊!”
我点头称是:“那是那是,法院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能不打官司就不要打官司……你那个案子最终怎么解决的?”
我回想了一下她的案子,那是个拆迁补偿纠纷案件。房子在2002年拆了,按当时的标准补偿到位了,由于她家是钉子户,还多拿了六万多。到2005年的时候,她以房价上涨,补偿款不够买新房子为由,起诉要求多补偿二十万。一审驳回了。上诉,再驳回。申诉,驳回。之后就不停闹访。那时候老白在立案庭挂职,接待了她无数次。这案子拖了一年多,房价不停在涨,她的要价也一路攀升。最终如何案结事了的,我还真不清楚。
她眉宇间颇为得意:“政府给我在市区安置了一套新房子,一百二十多平米,另外补偿了十万,其中你们法院掏了五万,另外五万说是省里的信访基金。让我写了保证书,保证不再上访,而且要保密。说是怕其他拆迁户效仿,引起集体诉讼呢。其实我那几年为打官司也亏了不少钱,这样处理我也没捞到什么好处,但实在也是累了,官司打下去也没个尽头,我家里人也劝我退一步,我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就这么算了吧!”
我听得气结,差点忍不住一脚把她踹下楼梯。我带着明显的讽刺语气说:“是啊,退一步海阔天空。您这退了一步,我们真是要空了。”
她对我的不满不以为意,总结性地说:“该进的时候要进,该退的时候要退,跟你们这些政府机关打交道啊,就不能太文明,太讲道理了。讲道理达不到目的啊!我们跟你们讲道理,你们就跟我们讲法律;我们跟你们讲法律,你们就跟我们讲政治;我们跟你们讲政治,你们就跟我们讲国情,我们跟你们讲国情,你们就跟我们讲和谐……我们讲不过你们啊!你们的嘴大!”
我想告诉她法院不是政府机关——至少名义上不是。想了想,没说,因为毕竟实质上是的。她的话让我很不爽,但没法反驳。句句属实,句句在理。如果这话是个天可怜见的苦人儿说出来的,我真有替他振臂呐喊的冲动,但现在说这话的是这样一个唯利是图贪得无厌的无理闹访户,我没法认同更没法赞扬她。
这时我们已经走出了会所,头顶上“健身娱乐”的招牌霓虹闪耀,将她的脸映照得五彩缤纷。她意犹未尽地跟我打开了话匣子,说了一通她的现状:“回头见到白法官帮我问他好啊!我这个案子他也出了不少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我现在日子过得吧,还行,大体上还过得去!拆迁补偿时得了两套房,政府又给了一套,现在住一套,另外两套出租。我那几年打官司把工作丢了,现在也不去上班了,靠租金也能过下去……”
我憋了半晌,说不出话。等她说完了,我表达了一下恭喜和羡慕:“那你现在这日子过得比我们可潇洒多了。有事没事还能来跳跳舞,健‘贱身’。”
她哈哈一笑,说:“不贱不行啊!不健身哪有好日子过呢!”
我说‘贱身’是好事,没事你多‘贱’一‘贱’,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跟我告别,最后挺真诚地跟我说:“我知道你们其实挺讨厌我这样的人的。但是没办法啊,现在不都是图个和谐吗?你们要维稳,搞息诉息访,是为了社会和谐;我们小老百姓打官司,要上访,也是为了自己生活得和谐。所以说啊,不管什么事,大家都要互相理解,你说是不是?”
她扬手拦下一辆出租走了,我发动摩托车,回味她最后的话,感觉复杂。她也许没错,每个人都有争取更好的生活的权利,她行使了这个权利,只是手段不是非常恰当而已。我为之前在心里把她归类为“贱人”道歉,的确有点不厚道。
不管怎么说,她成功了。在这个“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不闹不解决”的时代里,她准确地把握住了游戏规则,抓住了机会,一夜暴富,下半辈子和下一代都不用发愁了。别人也许要为止辛苦奋斗三十年才能得到的东西,她用一次拆迁和两年闹腾,就全部解决了。
第二天我和茆磊去收电话费的路上,我跟他说了这件事。他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我的心里话:“这什么世道!妈的,这样看起来老子也应该去上访!……咱们组队上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