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涉长着酒糟鼻,一张大饼脸,对霸王派自己出使兴奋不已。他本打算乘高车,持节仗,大张旗鼓出使齐国,被钟离昧拦了下来。钟离昧交代武涉要做两件事。第一,将李赞交付的信符找个破包袱包上,换身平民的服色,悄悄潜入临淄;第二,要以同乡和故交的身份求见,去之前先回趟淮阴,替韩信拜祭他母亲的坟墓,然后再去临淄。
钟离昧的考虑很有道理,楚与汉正在开战,李赞是个最要面子的人,万一大张旗鼓而去,却无功而返,岂不在天下人面前打霸王的脸?再者,韩信虽为齐王,实是汉将,若是他忌讳什么,拒绝相见,无法复命,又将如何?
武涉没有完全听钟离昧的话,他带了一百多随从自广武山出发,享受了一下使者的风光。到达齐国馆驿才换上平民服色。韩信是个重感情的人,听说有乡亲求见,还和自己一起当过兵,当即安排接见。
韩信望见武涉跨进门槛,愣了一下,继而站起身:“你不是那个……给钟离昧当过亲兵的老武吗?”武涉十分高兴:“对呀!咱们还一个锅里抡过马勺的嘛!没忘了故人就好!”谒者站在一边,想笑也不敢笑。韩信对谒者道:“没你的事儿了。去吧。”武涉像刚想起来:“对了!你现在是王了吧?我是不是该……”说着欲跪拜。韩信摆摆手:“算了!咱们之间,这些东西就免了吧!听说你从淮阴来?”武涉感叹:“是啊!我好容易才找到了老夫人的坟,哎呀!好大一块坟地呀!全长满了草!我叫他们把草除了除,替你在坟前拜了几拜。”他掏出个小包,“还给你在坟头上抓了把土带过来。”韩信双手接过,手有些发抖。他轻轻打开包,里面果然是一些黄土。韩信将土放到鼻子下边,闻了闻:“嗯!是故土的气息!”他将土重新包好,置于案上,跪下来,磕了一个头。武涉忙跟着他跪下。
韩信站起来,对武涉道:“谢谢了,兄弟!这么说,你已不在钟离昧将军的帐下了?”武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不,我还在他帐下。这次回淮阴,就是他向我建议的。临来之前,他让我向您问好。还有一个人,也问您好。”韩信问:“谁?”武涉轻轻地吐出两个字:“霸王。”
韩信的脸色陡然一变,武涉得意地拍拍他的肩:“我这是沾了老弟的光啊!弄了个特使!您真是给我们淮阴人长份儿了!一到淮阴,提起您的大名,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韩信皱眉,武涉居然是霸王的特使?武涉见其生疑,连忙从背着的小包袱里取出符节,双手举过头递给韩信。韩信睨着武涉:“说吧!他派你来,想干什么?”
武涉拱手:“西楚霸王多多拜上齐王殿下!如今楚汉相争,天下不宁。霸王十分看重齐王。若齐王能背弃汉王,在这场战争中保持中立。霸王答应您,可以承认您作为齐王的地位,并在天下平定之后,与君平分天下!”他背完了烂熟于心的言辞,笑笑,“怎么样,哥们儿?条件不错吧?既不要你打汉王,也不需要你帮霸王,只要你能谁也不帮着,就能得一半儿天下!这是多好的事儿!简直是天上掉下的一张大饼啊!”
韩信冷冷地看着他,干脆道:“你说完了吧,那你可以回去了!多多拜上霸王殿下!就说,他的条件,我不能接受!”武涉傻了,这么优厚的条件,韩信居然都没用时间去考虑。
韩信涨红了脸:“我曾为霸王麾下,不过是替他宿卫巡逻而已!我所有的进言、献策,无一被他采纳!因为在他眼里,我是个无用之人!是乞食漂母的浪子!是受辱胯下的懦夫!可是,在我投奔汉王以后,汉王并不讲究我的出身,也不计较我的过去,一晤之下,当即筑起高坛,拜为大将!授上将军印,统数万精兵!我冷了,他能脱下自己的袍服给我御寒;我饿了,他就把自己正吃的东西推给我充饥!最重要的,是他对我的建议几乎言听计从!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在短短两三年间,屡立奇功,名扬天下,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校尉,到今日贵为齐王!恐怕,霸王也不会这么看重我,派你千里迢迢地跑到这儿来跟我来谈条件吧?”
武涉连忙道:“霸王是没有重用你,现在,他后悔了,让我来找你,正说明他已经开始重视你了嘛!”韩信笑笑:“是吗?这么大的事儿,就派你来跟我谈,这叫重视?怎么着,也该派像钟离昧将军这样的人来吧!他是不是以为,我还是他帐下那个执戟的小兵,随便让人传个话,我就乖乖儿地奔到他的帐下去听命?哼!这叫重视我?简直是侮辱我!你走吧!老实说,我真应该把你捆绑起来,送到汉王那儿去!可是看在我们是同乡,像你说的,在一起滚过铺草,一个锅里搅过马勺。又亏你专门跑一趟老家,替我到母亲坟上祭扫一番,还替我带回来这包土。……就放你走吧!你回去,马上带上你的人,在天黑前给我离开临淄!不然的话,休怪我翻脸不认老朋友!走!”武涉还是不甘心:“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霸王的建议?……”韩信断然道:“请上复霸王,我韩信绝不负汉王!”他朝门外喊声,“送客!”谒者赶快跑进来。“我与此君已无话可说。你送他回馆驿吧。天黑之前,让他们离开此地。过了时辰,唯你是问!”韩信吩咐着谒者。武涉只好作个揖,垂头丧气地朝外走。
蒯通匆匆赶来,正遇上谒者带着武涉朝宫外走。蒯通刚刚在驿馆见到武涉带的一百来个侍从,大抵知道了他的身份,见武涉哭丧着脸走出来,就知道韩信肯定已拒绝。他打发了谒者,将武涉拉到了自己的房间。蒯通敏锐地感觉到,这对韩信将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齐王宫里已经上了灯,韩信倚着几案,手中又在玩弄那些铁环,他如今已手法娴熟,变化迅速,稍稍一晃便将环套上,再一动,又解开。蒯通走进来:“简直连我都看不出来了!大王真是聪明!”韩信苦笑看看铁环:“就这么个玩意儿,折腾了我几个月,还算聪明?简直笨死了!”他将环扔在一边,“你还是再想个好玩儿的,给我解闷吧。”蒯通笑着:“大王!我来给您相面吧!”“你?还会相面?没见你露过啊?”韩信很诧异。蒯通一笑:“在下会的多了。我这相术,系高人传授,一说便准。只是,一般的人,我还不给看。”韩信很感兴趣,蒯通叫道:“上灯!”
谒者带着端着灯的宫人们鱼贯进入大殿。各种样式的铜灯将宫殿照耀得如同白昼。宫人们弯着腰悄悄退出,殿门也轻轻关上。
蒯通借着灯光,仔细地打量着韩信的脸。韩信绷着脸,任他观瞧。开始有些紧张,很快便放松下来,最后竟“噗哧”一声乐了,从来还没有人如此端详自己。蒯通一脸严肃:“大王请转身。”韩信依言转身。蒯通忽然怪叫一声:“呜呼呀!”韩信吓一跳,回过身,蒯通只是摇头:“哎呀!哎呀呀!奇哉!怪哉!”“喂!老蒯!有话就直说,别这样大呼小叫的!说吧!我的相怎么样?”韩信耐不住好奇心了。蒯通再拜:“请大王先恕臣直言之罪。”“直言何罪?你只管说。”韩信有点不耐烦了。蒯通一本正经道:“我观大王之相,奇哉怪哉!正面观之,不过封侯之相;……”韩信一愣:“不对吧?我现在已经封王了!”蒯通笑笑:“您别忘了。这个王,可不是汉王成心封的,是您自己要的!”
韩信又愣了愣,蒯通移身近前,神秘道:“可是,背面视大王之相,却贵不可言!臣相人无数,像这样稀奇之相,从未曾有。其中自有天机,大王思之!”韩信立刻明白了其中玄机,所谓背面视之,无非是要其“背”,他冷笑道:“是不是武涉都跟你说了?”蒯通拱手:“大王!武涉所言,实在值得考虑!”韩信很反感,他可不想听李赞的摆布。
蒯通进言:“大王未必真听项羽的。什么跟他一起打败汉王,平分天下。臣想的是,您可以接受他的建议,在楚汉之争中,严守中立。反正现在双方都承认了您齐王的地位,已经是天下三分的局势。您就凭借齐地,坐拥一方,隔岸观火,任他们楚汉双方殊死相斗。无论谁胜,都一定会师老兵疲,到那时候,您再伺机出手,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将天下轻松地收入囊中!岂不是贵不可言?臣就请大王依背相而行事!”蒯通眸子炯炯盯着韩信,他知道韩信重感情,但此时论的是形势,良机不可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