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刻也必然是晓暮最开心的时刻,我不用想都知道她在干什么?吴晓当然没有心情去陪高蕊,如果他能有心情熬下来一晚上的晚自习而不出去逃课玩的话,那么最后的加时对他而言只是痛苦的折磨,所以他会在最后一节自习的铃声还没有结束之前就手插裤袋站在大门口准备回家了。当然高蕊也有温柔时分,比如某个无月的黑夜,挽着吴晓的胳膊送他回家,然后又急匆匆的在校门未关之前跑回来。如果恰巧遇到一段有路灯的马路,昏黄的灯光便会将他们的影子拉的好长拉长,这是一幅十分动人唯美的画面,我试着用最煽情的词汇描述过这幅场景,换回的是吴晓的一句脏话,你神经啊!你以为你在写小说啊!至于路灯尽头的黑暗路段,那我就不知道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了。
当然我是不可能挥霍掉这一个小时的宝贵时间来与哪个女生亲亲我我,这三年来女生对我的最多的评价是不懂情调,而我似乎除了晓暮也不太喜欢与别的女生说话,可是谁曾没有过爱情呢?尤其是在这个青春年少,情窦初开的年纪!只不过不愿提及怕勾起一些不愿回首的过往罢了。
这一小时之所以对我来说那么重要,完全是因为我将它献给了我所从事的第二大伟业,写小说了。
教室是不能再待了,也待不下去,我不情愿去打扰别人,也不希望别人来打扰我。所以最好的选择是去阅览室,尽管有许多目的不一样的人来阅览室学习,但是我还是会在最后的自习铃声结束之后匆匆来到这里占个角落里的位置来实施我的工程,毕竟这里足够安静到给我想象的空间来进行创作。
小说的进度非常的缓慢,即使那些情节已经在我的脑中出现过一万遍,可是我还是无法用精准的语言来描述一场对白,抑或是主人公的心情又或者一些细节描写。我太过自信的高估了自己的写作能力,或许吴晓当初的取笑是对的,我真的只是读了好读书甚至没有在校刊上发表过只言片语的学生而已。但是我不想放弃,有太多太多的理由支撑着我不能放弃,即使进度缓慢到可以用蜗牛爬来形容,我还是像一只蜗牛一样在方格子上慢慢的爬着。
这当中我要做许许多多的事情。例如我要读大量的文革当中的史料,毕竟我不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毕竟流传在村子里的那个故事发生在文革时期。我还要读更多的作家写文革时期的作品,这种带有感情的文字更容易使我触手可及那段岁月。
最重要的也是至关重要的就是向父母询问那段时光中他们亲历的一些事情和真切的感受。可是爸爸似乎略有察觉似地,在我每次的询问之时回答的总是闪烁其词。例如,时间太久了我记不清了。可是那段堪称灾难性的岁月怎么能说忘就忘了呢?于是我又是一连串不甘心的发问,不知怎的,一向对我温和的爸爸却会起了愠色,大声说,你总是问这些干什么?你是学生,现在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好好学习,考上大学,那些陈年旧事,提它干嘛?
我当然不可能告诉他我要写一部小说,素材来自于咱们村子里流传的那个故事。我想如果我说了实话,他一定会暴跳如雷,非狠批我一顿不可。而对我一向疼爱倍加的妈妈也对我那些关于文革时期的问题回答的含含糊糊,并且会在一些我想搞清楚的关键环节上摇头摆手,哎呀!哎呀!过去那么久,谁记得啊!忘了,忘了,妈头疼了。先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对于这样的回答我甚是不满,在经历过这样的几次对话之后我也懒的问了。可是他们也似乎商量好了一样只要涉及到那个年代的话题或者稍微能嗅到一丝我要说这些事的苗头就立马转换话题。真是奇怪的爸爸妈妈,我想可能那段岁月对他们的伤害过于沉重,而我的提问总会勾起一些伤心地往事,因此他们总不愿意回忆过去。可有时候也会有一种他们好像故意瞒着一些事情的不安全感觉,尽管这只是一个几秒钟的念头,马上会被妈妈塞进碗里的菜给中断。
其实我都不曾完整的听说过这个故事,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耳濡目染的听到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从来没有人给我完整性的讲述过这个具有传奇性的故事。小时候是从同龄人上学的小伙伴那里听说,但毕竟小孩子的叙述能力有限,而有的又太过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往往这个故事不是被讲述的平淡乏味就是波澜曲折。而那时的我一直只是一个静静的听众,我都不曾记得我是否在聆听这个故事的过程中发问,又或者添油加醋的加进去更加离奇的情节。所以此时的我不得不努力的在记忆中搜寻者那些只剩下剪影似地影像,回想着最初时光中听到的那些真实的传言。
对于我能将这个故事全部串联起来,并且下决心写成一部小说的人是一位老婆婆,可惜的是她在三年前故去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刚刚得知我考上了县上的这所重点中学的消息,从学校的发榜处回家。妈妈就用一种很低沉的声音告诉我,村西头的李婆婆去世了,村里人发现的时候已经走了两天了。
因为这个老婆婆是个神智有点不清楚的孤老太太。我听爸爸说她的两个孩子和丈夫都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迫害死的。而她能活到今天完全靠村委会的救济和好心村民的善意,以及我爸妈的照顾。
可是当时的我显然是被喜悦的心情冲昏了头脑。竟然特别没良心的从嘴里蹦出来一句,关我什么事?然后准备去找晓暮。然后妈妈一把拽着我说,你爸准备出钱给李婆婆办一个葬礼,她的儿子都没了,你爸准备以儿子的礼节来披孝,你也要披。妈妈已经从低沉转向呜咽。
我只好满腔无奈的答应。好吧!
如今的我回忆起来真感觉禽兽不如,如果时光可以倒转我一定不会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表情。五天后的葬礼几乎全村人都参加了,所有的人都哭的惊天动地,只有一个人没哭,那就是那个没有良心的我。
我为什么会对这件事这么漠不关心呢?因为我从小觉得这个疯癫的老婆婆生活的特别邋遢,我只有一次被迫着被妈妈拉去给她拜年,一进那个屋子就有一股恶臭钻进鼻子,我差点没吐出来。可是妈妈拽着我,又要我作揖给她拜年,那应该是我最不情愿的一次给别人拜年,尽管她还异常礼数周到的给了我一个红包。从此便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一个不好的印象,我以后见面都是躲着她的。
我对李婆婆态度的转变发生在我小学毕业后的那个夏天。因为是李婆婆终于把萦绕在我心头的那个故事完整性的给讲了出来,但她的讲述也只是隐去了主人公姓名的一种概括性的阐述,但总的说来我终于可以把这个故事系统性的理出一个头绪出来 了。
可是始终使我不能释怀的是,为何老天要以三年为一个轮回来展开我和这个不幸老人的不幸际遇,在我从她口中得知这个故事的三年后她离开这个人世,而在她离开这个人世的三年后,我提笔创作这个由她口头草拟的这个故事。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怀有怎样的一种心情来缅怀这个老人,感谢还是愧疚就像毒蛇一样反反复复的缠着我,使我终身都不能把她忘怀。
依稀记得小时候刚刚开始学数数的时候,当别的人都用石子或者小木棒来学习的时候。我却一个人常常跑到村西头那座古井旁的一个巨大的树桩上数一圈又一圈的年轮。只因李婆婆的屋子离古井特别近,每次都会看到李婆婆在家门口的石墩上坐着晒太阳,然后笑眯眯的对着我说,浪儿长大了。会数数了啊!而我每次听到她说都会毫不犹豫的转身跑开,并且小小的人受了这脏老婆婆的夸奖好像受到了玷污一样,可是身后却仍是似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像一样的晒太阳的老婆婆的笑容。
我现在坐在昏黄的灯光下,阅览室的角落里一个人静静的回忆着这些陈年旧事,并且极力的在脑中搜寻着李婆婆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是在讲述时的每一种表情,因为这些都是我创作的源泉,是构成这部小说的至关重要的情节。
我力求使每一个细节都严加考究,即使是我自己杜撰的部分都尽量保持在李婆婆的讲述之中进行浓重的渲染。可是小说的进度依旧缓慢,我鲜有那些才思泉涌的夜晚,平均每晚的写作都极少超过两千字,有时候甚至想了一个晚上连两百字都写不出来。
这样的夜晚注定是失落的,每当十点最后这节的自习铃响,我都已经是疲乏至极了,聊以欣慰的是,爸爸每晚会准时出现在校门口。而一向的活泼的晓暮也会像一只鸟儿一样叽叽喳喳的跑到我的面前用极富夸张的语调来描述自己一天的经历,我实在不明白像这样流水账一样的日子为什么在晓暮口中会变得那么精彩绝伦?而我这个疲乏的听众也只是坐在汽车后座她的旁边听她滔滔不绝的讲述,间或还要被爸爸冷不丁的一个提问搞得紧张一下,比如我特别难回答的。
听晓暮讲的这么精彩,你今天都干什么了呀?
我多半都是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好,一般都会以就是上课吃饭上自习这么简单的回答来结束。然后看着晓暮满脸得意洋洋的笑容还向我做一个鬼脸,真不知道说她什么好。然后还要在每晚走到她家巷口的时候,下车送她到家门口。如果恰巧遇见她妈妈又必须寒暄几句,无非也就是一些。
哎呀,你看又让海浪送到门口,进去喝口水吧!
不了,阿姨,我爸还等着我呢!阿姨再见!
那麻烦你了,慢点开啊!
晓暮只是一脸的坏笑,连句谢谢也从来不说,当我转身走时又飞快的跑上楼然后冲着已经走开好远的我大喊一声,海浪!紧接着又是一个调皮的鬼脸。
我却只是木讷的转个身面无表情的望她一眼,赶紧回到车上等爸爸载我回家,没有了晓暮车厢里一下子会变得十分安静,我极少与爸爸交流,有时甚至倒头便睡,好几次到家时我都困得睡了过去,要早已等在门口的妈妈摇我才能醒来。
通常回家后,妈妈会给我准备一点夜宵,大多是糕点一类的垫垫肚子,毕竟下午吃完饭,晚上又上那么长的自习,肯定要消耗掉大量的体能。再加上洗漱一般情况下这会都已经十一点了。
我知道如果认为我这时就躺下睡觉的话,那就错了。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真正的结束一天的生活的时候,真正的只有我一个人,真正的万籁归于沉寂时,我却不能立马就这样睡去,我知道跟我一样的同学在这个时候完全进入睡眠状态的没有几个,势必会有一大部分人在这个绝佳的安静时刻取出书包里的习题开始昏天暗地的做起来。我当然不能自甘落后,白白浪费这么安静的用来学习的机会。我也会在妈妈千叮咛万嘱咐,别看书了,赶紧睡觉的情况下。看到爸妈房间的灯灭了之后,悄悄打开自己书桌上的台灯,并且尽量将灯光调到微弱到不足以影响他们休息或者他们察觉的亮度,然后取出一份数学卷子或者英语习题操练起来,用以弥补我在加自习上用去的时间。
有时候真的累的不行,竟会趴在桌子上睡着,一觉睡醒的时候看看表凌晨三点,然后爬上床,衣服都不脱就和衣睡到起床时间。我还听某些同学讲过这样的事情,说是也是晚上回去学习,结果碰到一道极富挑战性的难题,就一直演算不肯罢休,到最后往往是天都亮了,题还没解出来,只好收拾书包来学校再算。
我是不会碰到那样的事情,往往再难的习题我都尽量保证在一个小时之内做出来,如果一个小时还没做出来,那么这道题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我宁愿选择放弃也不会钻那个牛角尖,所以十二点一过我就会上床休息。我必须保证一定量的睡眠时间来为第二天的学习养精蓄锐。
可是失眠却会像一只蛊一样时不时的来骚扰我。妈妈带我去医院检查时,我与那个貌美的医生之间的对话至今都记忆犹新。
经常失眠吗?
偶尔!
有多频繁,规律吗?
说不清,有时候连着好几天都失眠,有时候一个月都不失眠。
那失眠的时候想什么?
什么都不想!
有尝试过什么方法来进入睡眠吗?比如放松身体,深呼吸,数绵羊!
数过!
数到多少只的时候能睡着。
数到天亮都睡不着!
我所有的回答显然使这位医生束手无策,她无奈的看了我一眼后转身对妈妈说,不要给孩子太多压力,考不上大学还可以另谋其他出路。
还没等妈妈开口,我就以一种异常坚决的口吻回答了她,医生,我能考上大学,并且肯定是名牌大学。
妈妈只是苦笑了一下,医生便顺手抓过药单开了药给我,我一看全是治疗神经衰弱和肾虚方面的非处方药。
我曾经和我家隔壁我上小学的小侄子亮亮讨论过睡眠的问题,他说他从来不失眠根本不知道失眠是什么滋味。于是我告诉他。当你已经进入到梦乡的时候,叔叔可能刚刚回到家,当你在做第一个梦的时候,叔叔可能还在继续学习,当你开始做第二个梦的时候,叔叔可能刚刚准备睡觉,当你已经在做第三个梦的时候,叔叔可能刚刚睡着,当你不知道在做第几个梦的时候,叔叔已经起床开始一天的生活了。
失眠就是你感觉自己醒着意识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你感觉自己睡着了又能清楚的感觉到外界一丝丝的变化。你完全处于清醒与睡着了的交界地带,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你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想,又感觉自己什么都想了,其实是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自己在想些什么,于是你失眠了。
对于我这样复杂的回答亮亮总是一头雾水,只能转动着大而明亮的眼睛用疑惑的神情看着我说,真复杂,那失眠痛苦吗?
痛苦,相当痛苦!我回答的十分果断,我看到亮亮脸上的表情由疑惑转为惊恐,或许他在考虑是否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会经历失眠的痛苦。
而梦魇也是第二个摧残我睡眠质量的怪物。往往是我好不容易进入睡眠状态,那个在我梦中反反复复出现的白衣女子就会突兀的闪现在我的梦中。场景不停的切换,茂密的竹海,阴森的雨林,雾气的沼泽,翠绿的田野,幽静的古巷等等,几乎每一个这样的梦魇的场景都是不同的,唯一相同的只是景深中的人物。可是一直都能肯定的是我从来没有见她换过衣服,并且我从来没有正面瞧见过她的脸,有好几次都是已经追上她了,可等她回头的时候,梦醒了,我睁开眼看到的只是我熟悉的这间房子洁白的天花板。然后起床洗漱吃早餐。爸爸送我到学校开始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学习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