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破败的茱萸,天色近黄昏。
青砖红瓦的冯家门前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冯家门口来了一大队的人,泥泞布满的道路上浩浩荡荡的围着两辆马车,这一队人以一个坐在前头的马车里的黄口小儿为首。
雨刚停,大雨刷过风尘的人群都狼狈异常,为首的小儿头发和衣裳全部湿透,他却不管不顾,只昂着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非常倔强的看着大门缓缓开启的冯家。
早在前几天,冯家便知道家里要来客人了,今天下午下了一场大雨,当时狂风大作,雨势恐怖。冯家原以为客人应该会找地方休憩,以避风雨,得到明日一早才能到这里。但是大雨刚停,日已偏西的时候,客人却出乎意料的到来了。
冯家家主冯维此时亲自出门相迎,招呼下人们把干巾和热汤递上之际,他上前拉住黄口小儿的手,神情怜惜,一边嘘寒问暖。
被雨淋过的孩子期期艾艾,还未开口,眼里就喊了一包泪,他仰着头眼泪汪汪的说:“冯爷,小武的爹残废了,娘走了。”
冯维是个青年武夫,早年丧偶,近几年一直独自抚养女儿,时常父爱泛滥,是个远近闻名的慈父,因为非常见不得眼泪,还见不得一个孩子的眼泪。
冯维慈祥道:“可怜的孩子,你才多大,居然遭此劫难。”
“嘤嘤嘤……我七岁了。”小武正忍着泪,被冯维这样一安慰,一下子就没把持住,抽泣出生。
“哎,既然来了冯爷这里,我当然是要照顾你的,你不要伤心了,往后的日子还要过的。”冯维对这个悲伤的孩子无计可施,这个与他女儿一般大小的孩子,实在太过可怜了。
“谢谢冯爷。”小武礼貌道。
冯维点头,又道:“离这里七里外的西河岸线上有一间宅子,是我冯家的,足够你们父子俩再加几个贴身仆人住,你身后这两车的黄金也足够你以后的生活衣食无忧,这一带我冯家来的时间不长,声望却有一些,你尽管是个孩子,在这里也没有人欺负你,接下来,你大可挑挑拣拣,启程去西河岸整理入住。”
“宅子要很大很大,我这一队的人都要住下的,光是一间宅子住不下,除非那宅子很大很大。”抽抽嗒嗒的说着,孩童一不小心,就露出了蛮横的一面。
冯维脸一僵,不高兴了。你初来外地,投奔于我,我大发善心给你宅子住就好了,你还得寸进尺。这一大队的几十来号人若是都要住好大宅子,我哪儿去置那么一大块的地?
小武小心翼翼的看着冯维微微愤慨的脸,他瘪着嘴角,又开始哭:“我爹说,呜呜,要我来找冯爷,冯爷会看在曾经他帮过您大忙的恩情上,呜呜……呜呜呜。”
冯维脸色不好看,他胸口还生了闷气。举目看了看小武身后的帘子半拉的轿子,轿子里坐着‘曾经帮过他大忙’的残废之人。
所谓帮过大忙……
其实……
不过是在武林盟大会的茅房里,分给了他半张擦屁股的草纸而已!
有时,英雄真的会被半张厕纸锁住脚步。
而倒霉如冯维!
自三年前,冯维离开蚀骨宫后,他带着女儿兜兜转转来到了蜂马镇,过上了与世无争,没有主子,没有刀下亡魂的日子,闲适又理想。然而,因为他已经离开蚀骨宫,不再为蚀骨宫卖命,所以蚀骨宫宫主不再有义务给他药吃,导致他的记忆力衰退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前尘往事,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但险险的,也还尚存了些边边角角。
——关于他曾是江湖邪门教派蚀骨宫令人闻风丧胆的右副手芙凰,其实他的记忆中已经断断续续连贯不起来了。但与朱门门主因为半张厕纸‘结缘’的这一段,他最想忘记的事情,他却一直记忆犹新。
那一年,四年一次的武林盟大会在距离蚀骨岭一百里的边阳拉开帷幕。
那时,他还是名震武林的蚀骨宫的右副手,名字叫芙凰。他同蚀骨宫宫主——囫主一同参加这一届的武林盟大会。
那一日的武林盟大会十分喧哗,人来的多,全部都是武林高手,菜式也非常多,看起来非常可口,然后他吃了,不得不承认,吃起来比看起来还要可口,那一顿,冯维吃了很多……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武林盟大会,见那满桌的菜肴,怎么都住不了嘴,然而,吃多了之后,他就难免不停地跑茅房了。
因为吃的太多,冯维往茅房里跑了一次又一次……
……这绝对是最后一次,绝对是最后一次!他蹲在茅房里,正在身体释放时,默默握拳,心中如此念叨。
当今江湖人都知道,蚀骨宫的右副手芙凰是个精通算术的人,以精算八卦命理闻名江湖。
所以,芙凰说那是最后一次,那的确就是最后一次……
但是人世间,一个能算尽机关的人,不一定有很好的人品。
当时冯维肠子正爽,爽的忍不住哼哼出声,整个人都爽的发软,接着,不幸的事情就发生了,他手中握着的事后擦屁股的草纸此时因为爽的手软而掉进了粪坑里!!!
“……”冯维傻了。
怎么办?大会开始在即!
隔壁的朱门主一个响屁放的很婉转,人却直率又很仗义,他得知冯维的苦衷,便说他可以分出半张草纸给冯维。
冯维听了朱门主的话,心中感动的想:朱门主果然是大门户,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真英雄。冯维对朱门主感激不尽时却还记得忍着恶臭嘴巴一张一合道:“朱门主的大恩大德,吾无以为报,吾在此拜谢朱门主了。”
朱门主很慷慨,道:“不用不用拜谢,你只需取下你面上的面具让我看一下你的容颜即可。”
冯维一张被感动的差点涕零的脸听了这话,立刻僵成了一块锅盔。
江湖人都知道,蚀骨宫出门的标识就是人人脸上罩一个鬼面獠牙的面具,蚀骨宫的人都秉承着:面具在,人在,面具碎,人死的信念,驻立在江湖。
可如今,朱门主要冯维脱下面具,他这是几个意思?
见冯维沉默没有回应,朱门主又道:“我只看一眼,好奇而已,我保证,此事你知,我知,再没有第三人知道。”
又过了一会儿,朱门主蹲的脚麻了,屁股晾的也凉了,冯维还是没有说话,朱门主不禁催促:“武林盟大会马上开始了,你还在犹豫什么?”
冯维很犹豫,很纠结:他在朱门主提出用草纸换面具的时候,他就默默的打了个算盘,他想到了一个可以不用草纸就能提裤子走人的办法,那就是等风吹干屁股上的屎!屎就不会非常恶心的蹭的到处都是,那时他就可以非常潇洒的提起裤子走人!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冯维今天倒了血霉!
屁股上的屎如愿风干了,但是……太干了!
干巴巴的屎壳粘在屁股上,只要他一动作,那又干又硬的屎壳就会弄伤屁股周边,他于是完全无法自如的穿上裤子,然后走人!
英雄末路,英雄末路啊。
“我们说好,今日之事,只有你知,我知,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冯维叹气,不得不妥协。
朱门主闻言,连忙发誓:“我以朱门荣辱发誓,此事绝不外传!”
于是,蚀骨宫的弟子二十年来不在外人面前露脸的规矩,自此,因为半张擦屁股的草纸作废。
四年多后,朱门门主因其妻子从京城捎回的驸马画像,认出此人便是四年前在边阳的武林盟大会的茅房里见过的蚀骨宫右副手芙凰,而此时芙凰从一个邪门歪教的杀手变成了一个在南方以惊人的速度崛起的富商,改名叫冯维。
于是,这一年武林盟大会上被打的残废之后的朱门主万般无奈之下,花了一年的时间用其一切能用到的肢体动作让儿子知晓他想要去南方。
投靠前驸马——冯维!
他还要他的儿子以他曾对冯维有过大恩大德为由,让冯维做他们朱门荣辱灭绝了之后的庇护。
冯维阴沉着脸看着眼前的小孩儿,有些头疼的想:朱门门主曾说过,他绝不将自己见过他的真面目一事让第二个人知道。所以,这个四岁的孩子应该是不知道他以前的身份是蚀骨宫的右副手芙凰吧?
冯维不想再介入江湖纷争,他只想做个安静的前驸马。
冯麦站在冯维身边看的好笑,这人叫小武,与他一般大。此时身上的衣裳全湿,发梢还滴着水,兴许是因为秋雨袭身过后生了冷意,浑身几不可见的打着寒颤。一张圆乎乎的脸悲伤而又疲倦地垮着,整个人只一双眼乌溜溜的圆眼睛瞪得十分用力。此时瞪着瞪着,眼泪就傻兮兮的‘刷刷’直流。
她走上前挥舞着袖子替他抹了脸上的泪水。
男孩儿见女孩儿靠近,竟然不可思议的露出了几分羞怯,他僵着身体,任由女孩儿在他脸上胡乱的擦拭,眼睛害羞的瞥向一边,眼泪此时也不再往下流了。
冯麦是不曾见过这样的客人的,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却精打细算,明明是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却对即将收留他的家主话语生硬,明明刚刚还那么倔强,却一下子就羞涩的眼睛都不敢睁大,明明前一秒眼泪如雨,下一秒在他白皙的脸上,找不到一点泪痕……
冯麦回头,仰头脸对冯维说:“爹爹,天黑了,让他们进屋吧,先换身衣服,吃个饱饭,再说其他的。”
女儿似乎很喜欢这个鼻涕横流的小子,看起来对这个小客人疼惜有加。冯维很欣慰女儿被自己教养的这么善良。
当着女儿的面,冯维不好愤怒,他看了看将晚的天色,踌躇思量过后,挥挥手,终于让湿淋淋的小武等人进冯家。
冯维无奈道:“那就暂先住在家里吧。”
冯维这一夜让小武等人睡偏院,另外连夜让工匠去西河岸线的宅子处加搭房瓦。
冯维很不愿意小武等人住进冯家主宅,原因是:朱门以毒在武林中立足,朱门门主毒无邪是个炼毒的。所谓心毒,方能炼毒。
冯维不想与心毒之人共处一室。哪怕是心毒之人的儿子。
他坚持: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爹心狠手辣,这小小孩童说不定也好心不到哪儿去。
况且,朱门已经消匿在武林中一年多,朱门门主更是在上一次的武林盟大会败北蚀骨宫宫主之后,再没有在江湖中露脸,此次露脸,朱门那数不清的仇家不知何时会登门造访,给冯维一个措手不及,打乱冯维的生活。
冯维也是今日尚知这一年来,朱门在江湖中迅速隐退的原因。
——毒无邪残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