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当当,当当叮叮”周南的辕行里一片繁忙。
辕行是周南的造车行,一千辆运梨车正在拼装。
大姚在辕行里监工,闲得没事干,和行头老丁喝酒聊天。
大姚说:“后天就要上路了,那山道想来也害怕,翻山头的时候人都站在了云的上头,感觉轻飘飘的,有神仙的感觉。”
老丁说:“神仙好啊,我也想尝尝做神仙的味道。”
他喝了一口酒,脸上红红的,抹了一把嘴,问:“你说这世上真有神仙吗?”
大姚直愣楞地看着酒碗,若有所思,说:“神仙吗,上次在苴国的闳府花园,我看到两个女的长得倒真像神仙,走路飘飘的,超凡脱俗,看到生人虽然掩着嘴,但眼睛还在笑,看得出的。”
老丁半张了嘴,想像了半晌才长长地“哦”了一声,也是醉了。
大姚沉湎了,说:“她们是闳爷的两个妹子,我现在眼前还有她们的影子呢?”
老丁用手在大姚眼前晃了晃,说:“喂,你小子去的时候是三月份吧?”
大姚说:“是啊,正是梨花开的时候。”
老丁笑着说:“桃花和梨花同时开的,你小子交桃花运了。”
大姚叹了一口气说:“那种神仙女人我们也只能看看了,”他看了看老丁那身脏兮兮的衣裳,撇了撇嘴说:“能看到也算是有眼福了。”
老丁自惭形秽了,又不无羡慕,问:“那和咱们的太姒娘娘比,谁更神仙呢?”
大姚正色道:“没人能和娘娘比的,娘娘不是看上去神仙,她已经是神仙了。”
老丁喃喃地说:“这倒也是,太姒娘娘本就是女神。”
两人沉浸在对女神的无比崇拜之中,喝着喝着似乎有点高了。
酒喝高的人有多种表达方式,有人说大话,有人动粗,有人哭,有人笑,还有人写诗,或者唱歌。
大姚不会写诗,但会唱,唱诗歌,而且想唱就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老丁在边上用羹匙击酒瓮和之。大姚再唱:“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这歌自从西伯昌吟唱之后,成了周国的流行歌曲。
大姚说:“这次到苴国去,侯爷还要带一个唱诗班去,要唱这首《关雎》。
老丁说:“要说诗乐还数我们周国了。”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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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传得很远。
苴山,云端之上。“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一点不假。
西伯昌夫妇只带了散宜生和鬻子两名文官,五十名卫队在前开道,队伍中除了一个唱诗班外其他都是车夫。车队一路翻爬,疲惫不堪。
行路时用歌来提神,是由来已久的好法子。西伯昌也唱,以歌壮怀:“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人飘飘,歌渺渺。
西伯昌带着庞大的车队正在翻越苴山。
周边是满山遍野的梨树,梨花挂果后还是白白的,星星点点,白了一片。西伯昌想起去年崇山大雪那片白,感慨了,直起嗓门唱:“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战争是毁灭性的,马瘏人痡还算幸运,那些死于狼兵刀下的红甲兵…唉,西伯昌仰天叹了一口气。这口气由衷而叹,撞山而回,余音不绝,既有悼念往昔的成份,又带着明日的希冀:德广南传,同心同德,营造一个和谐的南花园。这个新形势下的新方略明显带有散宜氏式的外交印记。心有所思回头一看,散宜生骑着马跟在马车的后边,并肩骑着的是鬻子,两人继续着他们之间的论战。
“一五得五,二五得十,”鬻子用纯粹的生意脑筋盘算着现实。他的算法精确,每个数字都代表着利润,每次加减都是务实的,具体的。算出了确凿数据之后开口了:“这趟生意要亏,亏很多。”
散宜生笑了,他脑子里装的是未来,风和日丽,色彩斑斓,国富兵强。他用理想化的口吻演绎这笔生意:“我算过,赚了很多。”边说边用手捋了捋胡子。这个动作是鬻子在得胜时的招牌动作,现在由散宜生在马背上做出来增加了几分动感,得意之情上脸了。
散宜生沉醉的模样刺激了鬻子,你小子想在我面前充老?鬻子额头上平白多出了三根青筋,一颗硕大的唾沫星子就如理想和现实冲撞出的火花喷向了散宜生的耳根:“你算的是什么鬼账?”说完朝前边马车方向瞥了一眼,这一瞥带有某种防备的意思。他意识到刚才的怒气冲冲很可能会传到西伯昌的耳朵里,有失庄重。他现在越来越不愿意在西伯昌跟前和散宜生打嘴仗了,说不出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在侯爷跟前输了句子实在搁不下这张当朝第一老脸。
散宜生的思维还在花团锦簇的神仙境地,没有进入临战状态,耳朵跟上突如其来一热,思想倏忽收回人间,仓促应战了,说:“不管人账鬼账,能获利的就是好账。”
鬻子眼睛看着手中的缰绳,稍微调低了音量说:“有种人算账会算混,算到最后变混账。”
散宜生不高兴了,“混账”是昌妈妈太任对商王家属的统称,是骂词,现在居然…他的脸色白里泛黄,像只半生半熟的梨,说:“我混账?”论战时重复别人的话通常体现了词穷。
鬻子得意了,腾出一只手捋了捋胡子,抬高了声音说:“我说的是有种人。”边说边用余光瞄了一眼前头,感觉到西伯昌正往后面看,立即把表情调整到端庄,用老气横秋抵消刚才的冲动过失,慢条斯礼地教训人了,说:“年轻人要学会谦虚,卦学中有一卦叫《谦卦》,怎么说的?‘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侯爷的话你总要听的吧。”鬻子掌握了主动权,一头银发根根发亮。
散宜生回过了神,冷冷地说:“我的账不混,碧波爽清的。”
鬻子想了想,也想笑,但他的笑来得慢去得倒快,敛着脸盯着马缰绳似看非看:“说说你的碧波爽清呢。”
散宜生也看着手中的缰绳,反问:“我们为什么要到苴国来贩梨?难道真的是这里的梨口感好?”
两人故意避开目光,不是心怀鬼胎就是互不买账。
鬻子盯着缰绳说:“不是吗?”
散宜生说:“岐北的雅水梨水口也不错,还用爬这么高的山到苴国去?”
鬻子说:“本来就是,这是第一个不合算。”
散宜生说:“我们到苴国来的原因是来…来…”他想说交朋友,但不怎么合;想说占市场,也不对;一时也想不到恰当的话,就说:“我们来有点像钓鱼。”他抖了抖缰绳,似乎在抛鱼杆,开始循循善诱了,说:“我们要把苴国以及西南这一大片变成我们的地盘,如果派兵来打,要花费多少钱?”
鬻子没算过,不张嘴。
散宜生说:“起码要花费我们两到三年的收成,还不一定能打得赢。你看看这儿的山势,宜守难攻。”
鬻子没有看,要看的早就看过了,他在听。
散宜生说:“这趟生意再亏也亏不到周国年收成的十分之一,但实笃笃让苴国人尝到了甜头,这就是鱼饵。苴国人做了这生意,占了光,也就是上了钩。他们会说尽西伯侯的好话,有仁有义,有德有情,恩惠通过口口相传变为厚德,厚德载物也就水到渠成。西南地面上还有巴国、蜀国、庸国,他们都会关注这件事。苴国受惠,闭塞的大西南等于同沐恩泽,这趟生意你说赚了还是亏了?”
鬻子想了想,又想,半晌过后“嗯”了一声。这一声流于形式,很仓促,倒像是被凉风呛了的咳嗽,有一份随意,还有一丝倦怠。
散宜生听出了对方的认同,虽然勉强,却也难得。他推心置腹了,说:“其实侯爷算计得还要远,他在为将来翦商打基础呢。”这时候抬出侯爷是给鬻子台阶下,你认同的不是“我”的想法,是“侯爷”的大政方针。
散宜生又想到了那个譬方,问:“譬方我们要吃核桃肉,先要做什么?”
鬻子开始心往一处想了,顺了嘴说:“当然先要敲碎核桃壳。”
散宜生说:“最简单的法子是什么?”
鬻子说:“当然是放在门轴下挤碎。”
散宜生点头,说:“西南就是一扇大门,门后将来是我们的大后方,我们打开这扇门的时候门轴的转动就可以把商王朝的核桃壳挤碎,核桃壳一破,我们就可以长驱直入。”
鬻子的思路跟着散宜生走了,自言自语地说:“所以我们要摆实力,放诱饵,把关系先搭上…这不像是钓鱼,有点像结亲家,先送点财礼,然后拉上关系。”
散宜生听到结亲家心头一动,灵感倏然一闪,这是好事。但说不出具体,只是多了一层隐约。喃喃地说:“真要结门亲倒是好事…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