苴国。阳春三月,桃红李白,千树万树梨花开。
梨树尽头,一湖碧水,碧水的倒影在碧水里荡漾,空气的绿色在空气里摇曳。
湖的北面,一堵高墙,两扇朱门。
朱门前两棵树。一棵是樛树,另一棵也是樛树。
樛树上端的枝干相互缠绕着,缱绻得很。
“哐哐哐”叩门的是大姚,周国来的第一批投机倒把份子。
“吱呀”一声朱门开,一个大块头头顶着门框俯视大姚,不说话,傲岸得有些惹是生非。
这户人家姓闳,苴国的大姓豪门。
苴国有好几户豪门,但苴国侯爷娶的第一夫人姓闳。在苴国,闳家当然是大豪门。
大姚来苴国是谈生意的,谈生意自然要和大豪门谈。
豪门里看门的也豪,眼睛长在了头顶上,但个子高,看起人来只能低下头,这让他很是生气。每次开门看到陌生人他都不主动说话,只是看。那些上门求闳家办事的还没进门就矮了三分,心理素质差一点的在门口就会泄了气,识相地回头走人。
大姚是来谈生意的。谈生意的人大抵注重衣着,这是门面。而看门的最注意的也是上门人的打扮。
大块头低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大姚头顶横插着的一根硕大玉簪,再往下看是鲜亮的丝质华衫。他虽然还是矜持着不先说话,但脸上倒也主动堆出了一丝笑。就一丝,随时可以撤走,就看你是来找谁的。
大姚说:“闳爷在家吗?”
找的是一把手。大块头的一丝笑变成了一堆笑,咧开的大嘴巴里漏出了两个字:“请进。”
大姚是鬻子的外甥,散宜生推荐他来谈生意的那天早晨太阳正从窗棂斜着照在散宜生的头上,这道光给散宜生罩上了光明正大的形象——让反对派的外甥做头档生意,绝对阳光操作。
这时候也有一道阳光被朱门反射在大姚的额头上,脸色红红的,一脸吉祥。大块头讨好地朝吉祥补充了一句:“老爷正在二堂弹琴。”
大姚的左脚跨过高高的石头门槛,右脚跟进去时听到了老气横秋的九弦琴声,立马灌了一耳朵忧患沧桑。他跟着大块头转过萧墙,看到了院子里边的弹琴人——一头长发未绾未系披散在肩上,秀气的手指揿在弦上,不动,忧患戛然而止。这是一位中年男人,抬起的眼角微微上挑,轻抿嘴唇,似笑非笑地看着大姚,用目光沟通南北。
大姚走近主人,拱手,落座,用茶,并开始说。
“好茶,这是歧西翠叶。”大姚碗盖一掀,鼻子一翕报出了茶名。
闳爷叫闳夭,是未来大周王朝的开国功臣。
闳夭问:“客商是歧西人?”
大姚抿了一口茶,说:“老家歧西,现居周南,这是我们老家的春茶。”
歧西到苴国起码要旬日路程,闳家在早春就能喝上翠叶实在是不容易的。
大姚感慨了:“久闻苴地闳家讲究,果真如此,唉,相见恨晚哪,恨晚哪。”这种感慨近乎拍马屁了,还有伤感的成分。马屁拍到伤感的程度那一定会深入人心的。
闳夭果然高兴了,但客套:“客商也讲究,讲究。”
大姚含了一口茶,舌尖在嘴巴里转了转,点点头,自我赞许地咽了下去。这口茶既是对老家茶叶的许可,又是对异乡的认同,把南辕北辙揉在一起,含了,咽了。然后轻轻盖上碗盖,托着茶碗,开门见山了:“这次奉西伯侯命,过山来贩梨。”
“贩梨?你要买雪梨?”闳夭似已有点激动,但立马警觉:浮躁了,说到胖就想喘,太没涵养了。他慢慢地吸入一口气,像是闻茶香。然后静心,缓颜,顺便把左腿往右腿上一压,把神色和姿势都调整到无所谓的状态,随意地说:“这里的雪梨水口好,各地来买的人不少。”
闳夭原本就是生意人,走南闯北,见识颇丰。他对周国的了解是从八卦开始的。代表阴阳的长短线条在他看来就像是碗底的茶叶。由此及彼,喜欢上了歧西翠叶。他对阴阳的理解也就带上了口感上的比喻,认为茶和酒就是阴和阳,而且可以转换,茶是阴性的酒,酒是阳性的茶。除了八卦,他对周人做生意的方式也有所了解:那儿的人做生意不计较,凭着肉眼对价值进行判断,觉得不吃亏就和别人击掌以示成交,而下一次的生意则会固执地以上一次作为准则类推。这让他对周人心生好感。但好感归好感,生意归生意,谈生意千万不能急,即使急于要出手的东西也要故作迟疑,似乎舍不得,要做出或者还有别人要抢着买的样子来。所以说“各地来买的人不少。”
大姚听话听音,叹了一口气说:“买两个现吃那是小生意,我是来收梨贩到周国去的。”
闳夭的二郎腿还翘在那儿,晃了晃,把悠闲都晃出来了,说:“这么高的山,这么远的路,怎么运出去?”
大姚说:“平时你们这儿没人运梨出山卖?”
闳夭说:“也有,但量少,还要脚头跑快一点。”
这是老实话,当时的生意人耍滑头耍的是语言技巧,但没人会说谎话,这就是商人——商朝人会做生意,而且诚实,后人把生意人叫商人就是这个原因。其实现在的生意人已经不能再叫商人了,无奸不商,应该叫奸人。
大姚笑了,笑得像猫熊一般憨厚。他人不胖,脸胖,一旦笑起来就不容易消散,会长时间地把友好和善意堆在脸上。这种面相做生意就胜人一筹了。他笑着说:“我这次来是有备而来的,”说着朝外面招了招手,两个下人抬上来一只大箱子,樟木做的,打开一层又一层,都是用抽屉一样的板隔断的,打开到最下面一层,里面全是嫩绿的茶叶子。
大姚说:“这是我来前叫人从茶树上摘下的,你可以尝尝,和刚采下来的几乎一样。”
闳夭抓了一撮放嘴里嚼了嚼,舌尖一转,然后闭眼感觉了一下,说:“是新鲜,不错。”接着说:“阁下准备用这种箱子装梨?”
大姚点点头,说:“我估算放三十天不会烂,保质期比以前应该长两倍吧,”他用手量了量箱子长度和高度,说:“一箱可以放三百来只。”
闳夭确乎有点佩服大姚了,说:“一次买几箱?”
大姚说:“一车可以装八箱。”
“三八二十四,”闳夭粗粗一心算还算满意,说:“我可以把价放低点。”
大姚笑着说:“我是帮西伯侯做的生意,来前他关照,不必压价,因为我们跑量,有得赚的。”
闳夭听到跑量,更来劲了:“不止一车?”
大姚说:“我们侯爷一向做大生意,预订十批车队,每批五十车。”
“一批五十车,五百车…五八四十,三八二十四…”闳夭很快心算了一遍,这哪儿是贩梨?这是国际贸易!已然被折服了,说:“一直听说西伯侯大度量大气派,果然。好,这趟生意做定了,而且我是一定要把价降下来的,大家有赚,生意才常做嘛。”
卖货人主动压价,通常有两种情况,一是赚的多了,二是想把生意做长。闳夭二者兼有,显见得也是厚道人。
厚道人最讨厌不厚道的人。在闳夭心目中崇侯虎就不怎么厚道,现在有了西伯侯做比较,崇侯虎就真的不算人了。说:“听说西伯侯去年和崇侯虎有点冲突?”
大姚说:“为了引水,崇侯不守规矩,杀人放水样样来。”
这一来就有共同语言了。闳夭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崇人不是东西,前年崇侯也派人来买过一车梨,谈价钱谈得差点扳了脸,后来…他们装车时趁人不注意还偷挖了两棵梨树回去做种树,哼!”
“偷梨树?”大姚在偷字上加了重音。
闳夭气愤了,填膺了,说:“剥面皮的事,回去后他们嫁接了好多,但据说都没成话,不要脸,”然后抬头征求意见:“你说他们剥面皮吗?”
“真的很剥面皮,但是,”大姚很认真地说:“崇侯虎他们脸皮厚,剥层皮无所谓,只怕他们可能还要再来偷。”
“他敢!”闳夭脸胀得通红,愤愤然地咬了咬牙,说:“这儿的人只要听到崇地口音就警惕了,脾气差一点的说不定还会给他们点颜色看的。”
这时候一只花狸猫慢悠悠地进了客堂,东张西望的。
“馋猫。”旁边侍女眼睛瞪着猫嘘了一声想赶它走。花狸猫看出这意思来了,但不走,索性一蹦跳到大姚膝上寻求保护。
大姚用手摸了摸猫脖子,花狸猫“喵”了一声,然后身子往大姚两腿间一偎把眼睛闭上了。
闳夭笑眯眯地看着大姚,觉得更有意思了。
苴地口音“馋猫”接近“财猫”。当时中原不养猫,捉老鼠都用捉鼠狗捉。苴人喜欢猫是受了猫熊的影响,以为是同种,爱屋及乌养了猫。
“猫上身,财运到”这本是当地人的一句老话,闳夭相信老话,和有财运的人打交道也会沾到点财气。